10月10日,在克里米亞大橋(Crimean Bridge,又稱刻赤大橋,Kerch Bridge)爆炸兩天後,俄軍開始了報復行動:以導彈襲擊烏克蘭多地,造成爆炸與死傷,被毀設施不乏醫院、遊樂場等非戰空間。
據烏克蘭武裝部隊總司令扎盧日內(Valeriy Zaluzhnyi)表示,俄軍共向烏克蘭發射了75枚導彈,其中41枚被攔截摧毀,敖德薩則已啟動防空系統。俄國防部發言人科納申科夫(Igor Konashenkov)亦於同日稱,俄軍打擊目標已達成,所有目標設施都被擊中。
普京(Vladimir Putin)則於攻擊之後主持俄羅斯聯邦安全會議,證實了當日俄軍對烏克蘭的一系列導彈襲擊,並稱俄羅斯之所以對烏克蘭的能源、軍事指揮和通訊設施進行遠距離打擊,是要回應基輔長期進行的恐怖活動,包括但不限於8日對克里米亞大橋的襲擊。
可想而知,相較於對克里米亞大橋爆炸的毫無譴責,西方媒體普遍抨擊俄羅斯的導彈報復,但莫斯科既敢痛下狠手,便是已不在乎西方排山倒海的輿論圍剿,也已不顧忌烏克蘭人的仇俄情緒。由此視角觀之,導彈狂襲體現了俄羅斯經歷變局後的某種「黑化」,但細究俄烏雙方的實際軍情,此一動作能否影響戰局走向,還取決於俄羅斯的下一步如何走。
難再鞏固的「義戰」敘事
回顧2月24日「特別軍事行動」開始第一天,俄軍同樣針對烏克蘭發動空襲,並表示「已癱瘓83處軍事基礎設施,成功達成第一天的所有目標」;如今俄方亦稱針對烏克蘭基礎設施發動襲擊、達成打擊目標,卻已不再強調「軍事」二字,正如其也曾期待烏克蘭民眾能簞食壺漿、以迎王師,眼下卻已幾乎不再幻想般。
如此前後反差,折射了俄羅斯從「義戰」到「戰爭」的立場變化。綜觀冷戰以降的全球輿論場,美國為首的西方世界掌握了話語權柄、論述體系、宣傳技巧,故在應對發動戰爭、施行空襲等爭議話題上,能擁有比非西方國家更高的「道德立足點」。以1999年的北約轟炸南聯盟、2001年以降的20年中東戰爭為例,儘管兩者皆在非西方輿論場內惡名昭彰,卻在全球輿論場上享有「義戰」光環。從結果來看,發動戰爭必然招致輿論批評,但西方在消解抨擊、化批評為讚譽上,擁有更多主動權與空間;說得更直白,便是西方國家發動的戰爭,往往較易被認為是「義戰」。
而俄羅斯自是對此心知肚明。故在入侵烏克蘭前,普京便慎重其事發表演講,強調「特別軍事行動」具有現實、歷史意義上的正當性,包括俄羅斯的國家安全受到北約東擴威脅、烏克蘭境內的俄語公民與俄羅斯人受到「新納粹」迫害、烏克蘭實是俄羅斯的歷史領土等,希望喚起烏克蘭親俄勢力的「一呼百應」,同時面向全球輿論場進行陳述,意在緩衝發動戰爭的道德殺傷力,爭取讓「特別軍事行動」成為全球輿論下的「義戰」。
而在戰爭手段上,俄羅斯也格外強調「軍民區隔」,多次宣稱打擊對象聚焦烏克蘭軍事目標與「新納粹」。故可以觀察到,開戰之初的俄羅斯極力宣傳「被解放區」民眾的「歡欣鼓舞」,且在一定的程度上避免攻擊民用設施、建立人道主義通道允許平民撤離,努力營造行動的秋毫無犯。當然,如此做法也有爭取烏克蘭民心、研判烏方抵抗意志將迅速潰散的考量在其中,後者尤其在促成整起「特別軍事行動」上扮演關鍵角色,即俄方認為不必下狠手即可輕鬆獲勝。
故從某種程度來說,輕敵、寄希望於烏克蘭人民、「義戰」,在這場「特別軍事行動」中構成了三位一體。然從戰況發展來看,普京與其團隊顯然在理解烏克蘭民情上有所偏差,同時忽略了烏克蘭作為一個長期脱離俄羅斯而獨立的民族,已然形成一定程度的團結意識、集體認同。
此外即便俄羅斯致力打造「秋毫無犯」的形象,但因俄烏戰爭受到全球媒體高度曝光,加上戰況迅速滑向「人民戰爭」模式,要避免交戰區的民居損害、平民傷亡,基本上已是緣木求魚。故在戰事久拖未決下,烏克蘭民眾的駭人死傷、俄軍的戰爭暴行在全球媒體上傳播,即便烏軍也存在虐待戰俘、肅清親俄勢力的屠戮行為,但身為興戰方的俄羅斯必會受更多指責。長期下來,流血犧牲的反覆上演,腐蝕了俄羅斯曾欲維持的「義戰」形象,也讓「特別軍事行動」的正當性與倫理基礎搖搖欲墜。
與此同時,烏軍開始對俄佔區發動反推,北溪與克里米亞大橋等民用設施更是先後被襲,即便俄軍短期之內尚無全然潰敗的可能,莫斯科所受的政治壓力卻是一日大過一日。故在國內輿情洶湧、前線膠着難前、「義戰」日漸口號化的情況下,俄羅斯終究選擇了「黑化」,祭出開戰以來首次針對非戰區大城的導彈襲擊。
關鍵是俄軍打擊是否常態化
然此一舉動雖預示了戰情將日漸慘烈,卻不必然意味俄軍即將展開絕地大反攻。首先,此次行動更大程度上是為政治、而非軍事目標服務。
綜觀俄方此次打擊地點,除基輔(Kyiv,中北部)以外,還包括哈爾科夫(Kharkiv,東北部)、敖德薩(Odessa、南部)、第聶伯羅(Dnipro,中南部)、赫梅利尼茨基(Khmelnitskiy,西部)、日托米爾(Zhitomir,西北部)、利沃夫(Lviv,西部最大城市)、克里維里克(Krivoy Rog,東部)、科諾託普(Konotop,北部)及捷爾諾波爾(Ternopil,西部),其中不少都是非交戰城市。
此外即便普京表示打擊對象是「能源、軍事指揮和通訊設施」,導彈卻同時落在住宅樓、學校、托兒所、醫療機構和兒童遊樂場上,並導致了多區的停電限水,顯然是刻意要造成平民恐慌、滿足內部強硬民意對民用設施受襲的報復感。而藉由展演無懼「道德包袱」、睚眥必報的強硬形象,普京意在傳遞兩個政治訊息。
第一,如若烏克蘭日後再襲擊俄羅斯境內民用設施,莫斯科的報復必定迅速且不顧慮「軍民兩分」,此次大規模導彈襲擊便是案例;第二,不要認為俄羅斯包括核威懾在內的警告只是「虛張聲勢」,為擊退烏克蘭與北約的攻勢,俄羅斯敢於動用所有手段、打擊所有對象。簡言之,俄羅斯希望避免戰火滲入本土,同時欲借動用常規導彈,側面鞏固核威懾的可信度,目的仍是嚇阻北約與烏克蘭的更進一步。
然而導彈攻勢不能完全主導戰情走向,更不能全然取代軍靴。如今的俄羅斯在烏克蘭面臨兩難,即其希望鞏固現有戰果,故以公投等方式推動烏克蘭「四地入俄」,但戰線過長、兵力不足、軍備不夠、面對北約相對落後等殘酷現實,又反覆拷問着佔領成果的存續。若進行戰線收縮,則俄軍多線作戰的龐大壓力將能有所緩解;但從政治角度來看,其基本上沒有此一空間,因為這等於在一定程度上放棄維護公投結果。
在此脈絡下,以導彈大規模轟炸民用設施,雖能在一定程度上收穫報復快感、催生烏克蘭民間恐慌,卻無助緩解前線僵局。尤其此舉必然激發烏克蘭的仇俄情緒,也有一定概率促使北約加大對烏克蘭的軍事援助、而非減少,在此情況下,烏克蘭只要咬牙苦撐、不願重回談判桌,俄軍的反覆轟炸便只能持續減損其前期營造的「義戰」框架,且也未必能停下烏克蘭對俄羅斯民用設施的襲擊。以克里米亞大橋爆炸為例,如若真是烏克蘭所為,其必然已在動手前做好了被報復的心理準備,且也樂於收穫鼓舞士氣、餵哺反俄民意的政治成果,恐怕未必會畏懼「區區導彈」的打擊。
但從另一視角來看,烏克蘭眼下的軍事攻勢看似迅猛,實則仰仗烏西到烏東的後勤補給,尤其是跨越第聶伯河的諸多公路、鐵路兩用橋樑,為東部、南部戰線的烏軍,送來源源不絕的兵源與北約重型設備;大批西方援助的單兵導彈等武器,同樣利用大型運輸機直接送至基輔等地機場,再轉用鐵路和公路送往前線;坦克和自行火炮等重型裝備則從波蘭等國通過鐵路運輸。如若俄羅斯真有意通過導彈襲擊,為眼下膠着取得突破,與其襲擊醫院與遊樂場,不如大規模轟炸烏克蘭交通基礎設施,挫傷烏軍後勤與補給,將有機會在前線兵源補足、後勤軍備生產跟上前,牽制住烏軍的前線攻勢。
然要執行此一策略,俄羅斯仍要有相當的空中優勢、導彈優勢作為支持,方能施行針對關鍵設施的打擊常態化。而俄羅斯是否有這一實力與意願,在很大程度上受接下來的戰場動態變化所決定,也就是在戰況持續升級下,北約會否向烏克蘭提供更強大的防空系統與設施,是否會支持烏克蘭繼續向俄羅斯境內的民用設施或人物發動襲擊,以及俄羅斯願意「黑化」到何種境地。簡言之,戰爭的升級是大概率事件,但戰場的走向仍存在一定程度的不確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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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