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11/05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惑人的港灣之城──哥本哈根

2022年7月,獨自在一場華麗大夢裡遊走
午後的哥本哈根新港 (Nyhavn)
午後的哥本哈根新港 (Nyhavn)
在德國漢堡短暫停留一天後,我搭乘長途巴士前往丹麥哥本哈根。搭車那日是個陽光金黃可愛的夏日傍晚,在緯度較高的北歐天色仍似午後般明媚。從德國跨過丹麥邊界,草木和田野的長相瞬時即變。巴士在寧靜無人的鄉間公路上開著,我幾乎一眼就喜歡上了那一片片平整、金黃、燦亮的田以及一幢幢樸實的尖頂農倉。偶爾會有幾支純白色風力發電機映入眼簾,在視線末端不疾不徐地轉動;偶爾會見鳥兒從田園上方掠過,在隨風波動的作物上頭劃過一道黑影;偶爾會見著一群烏鴉點綴田間,偶爾會驚喜的瞥見森林邊緣低頭喝水的梅花鹿,偶爾會行經小片小片的淡紫薰衣草田,偶爾會經過一片定靜、反映天光的池。夜晚的陽光輕輕暖暖,日頭將要未要碰觸到地平線,天空雲朵綿綿、形狀各異。天邊彩霞輕描淡寫,像是有人拿了淡彩輕鬆愜意的塗抹上的。
在巴士開上丹麥的領土之前我曾在座位上睡著,睡到側頸痠疼,突然之間我就在一片被兩側海岸包夾的深藍大海上醒過來,海洋加上陽光的點綴的金色浪濤太美,我幾乎要以為自己從原先的夢裡滑進了另一場夢。
連結德國北部與費馬恩島的費馬恩大橋 (Fehmarn Bridge)
色彩明亮的羅森堡花園 (Kogens Have)
太邪魅了。哥本哈根這座城僅派出了一座大公園、花費了一頓早餐的光景,就輕而易舉的把我收買了。大風拂過樹葉如海浪般作響,陽光灑落綠草閃動著亮白色的光。坐在草地上慢慢啃食超市買來的麵包啜著冰咖啡久久不願起身,覺得自己好幸福超幸福。眼底望出去城市全籠罩著不切實際的粉紅泡泡,連道路旁飛舞的紙屑看起來都曼妙可愛,簡直無可救藥。想要仰著臉對著藍天中大朵大朵的白雲微笑,平日裡所有捧在心上的煩憂此刻都舒服的逸散。我只專注的看著眼前的樹與天與草與鳥,偶爾留神一聽便可以找到那始終在天地間響動的樹葉莎莎聲。
哥本哈根是一部沒有情節的動畫,周遭物體始終在緩緩緩緩的轉動、飄動、擺動、搖動。誤以為它們始終都停留在無終無止的迴圈裡,但時間始終在一切緩慢移轉中遠去。彷彿走進了一座遺忘之城,城市將人牢牢吸附在現時,記憶與未竟皆被隔絕於外。又彷彿掉入了催眠的暗語,正在一場只有自己的夢裡癡迷地行走。路人的身影融入細碎如皺紋的波濤,世界好遠好遠,隱隱痠疼的雙腳是勾住現實的鉤。在哥本哈根我找到一種呢喃式的思考的聲音,沿著港灣忽疾忽慢的走,雨水陣陣灑落流淌進眼睛,我邊走邊在手機上稀哩呼嚕的打下這一串文字。後來回想,自己居然沒像著了海上人魚歌唱的道一樣掉進海裡,簡直意外。
海邊的沉思者
獨自一人在哥本哈根的街道巷道四處遊走,想著觀光景點和地標對一個初來乍到的旅人而言究竟有著什麼樣的意義?對我來說,它們除了是一座城市最亮眼的驕傲以外,更是一處處鞏固旅遊記憶的錨點,關於這座城鎮的其他記憶會黏附著錨點,以錨點為中心散布開來。當要回想起一座城市,首先提起錨點,旅遊的種種回憶便會很快沿著條條線索明朗。
在哥本哈根我做了一次自己事後想起都挺莫名其妙的旅遊實驗。我搭了渡輪跨海抵達哥本哈根對面的瑞典赫爾辛堡,稍晚再坐火車下到瑞典南邊的馬爾默,最後在天色將暗未暗時再搭火車跨海回到哥本哈根市區。赫爾辛堡和馬爾默並非如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那樣是赫赫有名的觀光勝地,時間通常有限的台灣旅客幾乎沒有人會特意造訪這兩座城市。當晚我坐在哥本哈根青旅的床上試著回憶白天在赫爾辛堡和馬爾默各看見了什麼,幾乎什麼都沒辦法想起來。那裡確實還是有古老的城堡和高塔的遺跡,但和觀光大城相比仍是沒什麼看頭。再加上造訪當日是星期天下午,城裡安靜太過,人群稀疏。少了觀光地標的鞏固,城市的整體印象難以成型。
晚上八點空空無人的馬爾默城堡
旅遊實驗算是相當失敗。坐在馬爾默的月台等往回哥本哈根的火車時失落的問著自己:為什麼偏偏要前往像赫爾辛堡和馬爾默這樣沒有人推薦的城市旅行呢?回憶當時的起心動念,像是一種想要挑戰定見的執著──人們說旅遊必去哪裡哪裡,我就偏想要去沒有人認為該去的地方,在那裡尋獲冷門的景色,然後得意的告訴別人:看!你說什麼都沒有的地方確實是有些什麼的。這兩座觀光冷門的城市把我作為觀光客對於旅遊的期待照見的清楚:我們彷彿都期待著驚喜之情會填滿旅行的每一瞬,所有眼望之處都會有新鮮事物潛伏著並等待著要跳出來擁抱你我的視線,在這樣的心態主導下「平凡」變得難以忍受。花費這麼多時間力氣來到一處地方,經驗裡總該要有些特殊之處來支撐自己此行的意義吧?想來其實也有趣,這天「失敗」的旅遊經驗反而成為我的旅遊經歷裡相當「特殊」的一次──如果特殊的定義是為「與眾不同」。
如果重新來過一次,我會選擇把這一天留給哥本哈根、而不是赫爾辛堡和馬爾默嗎?其實我也無法肯定。太喜歡哥本哈根這座城市,我反而開始害怕,害怕在此多待一刻便會使它的特殊多損一分,為維護它在我心目中的過度美好形象而想要躲離。特別的東西,看著看著特別的成分會不會就在凝視中亡失了?
馬爾默空靈的街道
歐洲的風景即使迷人如哥本哈根,台灣卻總在記憶的底層燃燒著。不知曾幾何時原本習以為常的台灣印象也已經開始質變,變成心中另一幅令人嚮往的風景;原來時間除了可以讓特殊變為平凡,也能使平凡變為特殊。凝視台灣的心眼前方霧氣增濃,原先熟悉的景象、氣味和語言漸漸在記憶中朦朧渙散,卻好像突然能捕捉到她的美了。就如同從前看著地圖想像著歐洲一般,此刻看著地圖在腦中勾勒著大地另一邊她的輪廓。家已經不是高雄市區邊陲的那棟公寓老宅而已,家就是整座島嶼。坐在從哥本哈根往回柏林的巴士上,幻想著巴士如何輕輕鬆鬆的從丹麥越過一條邊境就抵達台灣。
If painters wish to seek inspiration for painting clouds, they should come to Denmark. 小時候很喜歡一本叫《7號夢工廠》的繪本,故事訴說一名會畫畫的男孩誤打誤撞闖進了位在帝國大廈頂層的雲工廠,那裡的員工每天按圖索驥產出天空中朵朵白雲。男孩偷偷竄改了雲的設計圖,讓雲長成了各種奇形怪狀的有趣生物。丹麥滿天狀形多變的雲朵就是這樣被創造出來的吧!在回程的巴士上盯著天空目不轉睛,想著究竟要多少種的特效筆刷才足以表達這片天空中所有的雲的樣態。丹麥風大,雲朵隨風幻化。有的細軟如紡絲,有的點點綿綿連亙成片,有的低矮厚實立體而突出,有著像是用壓克力顏料一層疊過一層的質感。天地遼闊,整片天像是皇宮裡平整的天花板,仰頭望上去雕綴滿滿精細密實的雲。手裡捏著隔天德文考試的複習材料,始終就這樣捏著,這滿天嫵媚的雲叫我怎麼捨得移開眼?
在最後一眼裡永恆的丹麥的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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