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燒島政治受難者圖鑑」 — 《流麻溝十五號》

剛看完《流麻溝十五號》，覺得各家影評都滿符合我個人的印象。這部的確是「火燒島政治受難者圖鑑」，而且以相當溫和的方式去表現他們。

先前看過一些爭議，但我很贊同朱宥勳的評論，電影預先用了淡化各方立場的方式，鼓勵大家思考以人的角度，去思考國家價值的問題。事實上也有些不得不，因為當時很多為理想而犧牲之人，他們的立場如今看來十分尷尬。如果太過琢磨受難者的身分經歷，反而成為老K黨理所當然濫用白色恐怖的遮羞布。我想這絕非製作方的本意，因此他們只能退後好幾步，用一種很溫柔的方式，喚醒人內在良善的一面。

這麼說並不是偶然，即便是關押受難者的軍方人士，片中也賦予了他們人性面，體現了人的複雜。例如大隊長覬覦並強占主角陳萍的美色，可是他確實有幾分真情，因此對她多方忍讓；然而他運用各種手段迫害受難者，卻是不爭的事實。（題外話，有說大隊長的口音讓人想起韓國瑜，這聯想很妙，同樣是那種油腔滑調的外省腔。）蔣經國與蔣介石，片中則刻意不讓他們正式現身，象徵獨裁者的威權性與神秘性。個人覺得最神來一筆的，是讓蔣介石在「含飴弄孫」之際批示了另一主角嚴水霞的死刑。從另一面來看，這殘暴的獨裁者同時也是慈藹的祖父，擁有人性的一面。但相反的，正是這樣的「人」，為了自身權威，做出草菅人命不可饒恕的罪行。仔細想想，不禁悚然，我們與這樣的獨裁者，究竟差別在哪裡呢？

三位女主角我覺得都演得可圈可點。杏子這角色是個天真純善的女子，如果拿捏不當，立刻就變成一個無知的白目。但余佩真的演技駕馭了她，我個人認為她是片中最討喜的人物之一，也為電影灰暗的調性添加了幾抹明亮的色彩。

連俞涵演的舞蹈家陳萍，是三個主角裡最具現實眼光的人，冷峻的面容下，隱含著良善的熱情。我猜想她的經歷似乎雜揉了一些現實人物，像是蔡瑞月女士與高菊花女士等人。意外的是，她的經歷觸發我最多的淚點，大時代裡命運乖舛的無奈。我哭得最慘的部分，反而是妹妹陳果前來火燒島與她訣別的那一段。我完全可以理解她後面對杏子說她要遺忘舞蹈，遺忘這裡的一切。對陳萍而言，舞蹈連接的是她人生中最生不如死最恥辱的一段記憶，正如同高菊花女士不願意再公開唱歌一樣。她要捨棄過去，迎向新生。只是，她真的有辦法變成一個「新人」嗎？

徐麗雯演的護士嚴水霞，是個剛毅正直的理想主義者，最後也以身殉道，實現她口中的「犧牲，會帶來力量」。二十幾歲時，我想我會相當激賞這樣的人物。年過而立的我，卻對此角產生了相當複雜的感受。站在公共的立場，她的犧牲的確種下了追求民主自由理想的種子；可是在私領域，她的選擇卻為她的家人帶來無窮無盡的災厄。當然我要強調，我不是在責怪這些殉道者，我不想把當權者的罪過，推到他們身上。但我聯想到楊翠老師所描述的父親和伯父，終其一生被祖父楊逵連累，活在他的陰影下。陽光普照之地，竟隱含著最深、最陰暗的黑影。一個人的偉大，是否就得犧牲周遭人的幸福作為代價？似乎也只能如片中嚴水霞的父親，說一句「我不知道」了。

這部片作為第一部（？）直擊白色恐怖的電影，我認為製作編導演員等各方應該都是深思熟慮且盡心盡力的。而且片中也刻意迴避掉更現實更殘忍的史實，就是想完成它「推廣」的目的。我相當推薦這部片，也希望將來有更多更細緻、不同觀點的影劇來描繪這段離我們最近，同時我們也最不理解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