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紛亂擾攘的世界（7）：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不知過了多久，她們儼然抵至鶇城一處頗負盛名的商店街──甲元商圈，於方若彤困惑之際，藍熙已將重機駛入停車場，隨之輕拍車殼，示意她下車。

方若彤下車後，拿下安全帽，藍熙則邊以右手抱著自己的那顆，左手接過方若彤旋是遞來的那顆，隨之向前走至騎樓下，一個右轉，跟隨於後的方若彤則見家掛有復古木招牌的店面，其上刻有四字瀟灑墨痕──名為「墨客舟人」。

她隨之望向整個店面，左側原為大片透明落地玻璃窗上，有著無數圖紙覆滿，各件作品尺幅偏大，以著似浮世繪般的構圖為主要繪製內容──武士、花卉、海浪、美人、神話故事，風格明顯出自一人之手，而右側則是扇深黑厚重的玻璃門，無法由外頭望至裡頭，隱蔽的很，因而藍熙這時倏地抬首，示意方若彤替她按下門側門鈴，方若彤依言照做後，不過片刻即有人從裡頭將門開啟──

那是名留有個俐落平頭，卻眉眼清順的男子，面戴黑色口罩，一雙明眸爍著誰也讀不懂的世故，身高約莫比藍熙再高半個頭，明顯看著因有在健身而壯實的雙手臂，上頭滿布紋身，圖案的連續性，估計和前身或是整個後背有所連貫，也瞬時令方若彤意識到──

這裡難道……是家刺青店？

於方若彤詫異之時，藍熙已然熟稔地與來人對話了起來：

「莫哥我來啦。」只見她罕見地露出抹真摯笑容，驚地身側的方若彤更是忐忑，不住揣測眼前人是否有第二人格，與著巷內滿溢狠勁將她強壓於牆的那名女子，截然不同地令人心慌。

「嗯，」方若彤見那人緩然頷首，隨之便將視線落於己身，正打算開口詢問時，藍熙先是解釋一句：

「這是我同學，」她邊說邊順勢勾過方若彤的肩，方若彤一瞬反應不及，倒踉蹌幾步，又聞藍熙臉不紅、氣不喘地繼續編織著謊言：「她先前說過對刺青有興趣，所以我今天帶她來工作室看看。」聞言，那名被稱之為「莫哥」──也就是莫洐舟，復是頷首，隨後退身使兩人步入，藍熙則見其雙手掌上的黑色塑膠手套，便知方才的他定是在替人紋身，順勢問了句：

「剛剛有客人啊？」聞言，莫洐舟簡短應了個聲，隨後又道：

「剛好到一個段落，」若是沒到一個段落，估計她倆得於外頭等超過一個小時，他也不會起身替她們開門的──縱使僅為一個玻璃門之隔，畢竟除卻藍熙，這工作室也就他一人撐著，可沒多餘人手得以幫忙，「話說，等等你得繼續練直線。」此語一落，方若彤瞬時明瞭──藍熙是這裡的學徒，且依她與眼前人對話的狀態來看，估計來的也有段時間了。

她下意識地放眼望去──店內裝潢主要以竹編、深藍，及各式捕魚、衝浪用具作為擺飾，由此可見，店主對於「海」，估計有某種程度上的熱愛；不遠處正不動如山趴於床上的一名男子，已然刺滿整片背部的圖樣，似浮世繪般栩栩如生的紅臉神將，趁著左側反覆花紋，及鮮明的墨黑及紅色顏料對比，令方若彤不住微瞠著眸，其中滿溢著的讚嘆，卻是不言而喻。

聽畢莫洐舟一番話語，藍熙默然頷首，同見床上之人動也不動，貌似已然睡著，則向著身後方若彤一個示意，方若彤則跟隨她一同步入位於後頭一個獨立小房間內。

房內同樣擺著許多機器，只是空間顯得更為隱蔽，估計是給那些選擇將刺青落於較私密部位處客人之用。

方進空間，藍熙上前將門闔上，方若彤仍是惴惴不安，不知眼前人究竟今日將她帶來這，用意為何？

再者，此地實是隱蔽，若藍熙真要對她做出些什麼逾越之舉，她該如何向他人求救？

估計方才那人，是同她一個立場的，向他求救僅是徒然，那她究竟該怎麼辦？

於方若彤若有所思時，藍熙將兩頂安全帽置於門側一旁的小桌，而後轉身示意方若彤坐下，這才從機器旁的一個工作桌，拉開最中央的抽屜，從中抽出一疊圖紙，轉身遞給方若彤後，見她接下，從旁拉了張椅，坐定於其身前後，逕直一句：

「你看看你喜歡哪種的？」聞言，方若彤不住一愣，瞬時意識到──難道她今日如此唐突地拉她來這，該不會是想直接在她身上紋身？或是請方才那個師傅代刺？

可依從他們方才的對話，藍熙目前還只是個學徒，應該還無法刺人體的……

況且於身上紋身，是她從未想過之事，也絕不可讓它發生！

思及此，方若彤穩著氣，掩著底心忐忑地鼓足勇氣，緩然啟唇，表明內心想法道：

「我……不想刺青。」語畢，眼見她即要放下圖紙，藍熙則一記眼刀飛來，全然忽視其方才那番話語，沉著張清秀容顏，似是警告地低語一字：「看。」見狀，方若彤無計可奈，頓了會後繼而垂眸望著手中圖紙，她知道刺青前是必須做許多準備事項的，估計藍熙今天是找她來看喜歡的圖案，並不會這般直截了當地刺於身上──過於唐突，也毫無理由。

思及此，方若彤故作泰然地繼而翻著圖紙，發現其中風格，與著方才進門前所瞧之店面圖樣，有些許類似，其中卻也增添許多不同元素──例如幾何圖案，用色也較方才那名男子鮮明，但同是和浮世繪有所關連，張張畫風細緻且有趣，連方若彤這個對刺青一竅不通的門外漢，也頗覺新奇及讚賞。

原來她……也是有著自己的一技之長的，只是她看起來總好像成天無所事事，她只知道她貌似有在混著幫派，日日翹課打架不在話下，而實際上，她同時一直朝著自己的目標，不懈努力著。

可她自己呢──究竟這些年來，她是為著什麼而努力著的？

除卻一心一意地想要照顧好母親、潛心讀好書外，她終究還剩下了些什麼？

似乎是感至方若彤眸底的讚嘆之意，藍熙未覺此時其底心異狀，逕直開口解釋著：

「這是我從國中起，累積至今的手稿。」聞言，方若彤瞬時回過神來，停下了看手稿的動作，轉而凝視身前人，見藍熙拉近椅子，大幅增近彼此距離，倒有些下意識地往後坐直身軀，默了半晌後先是提問一句：

「你當學徒……多久了？」此語一落，藍熙旋是應著：

「半年前，」她頓了頓，「高一的時後發現自己喜歡刺青，累積了些自己的圖稿後，就來當學徒了。」語畢，方若彤微頷著首以示明瞭，即又將目光投回身前圖紙，見個個精彩的作品──有海浪、雲朵、花卉、人物、妖鬼，伴隨浮世繪形式般的大場景，她看地專注而仔細，就連藍熙見她如此沉醉，復是倏地拉近座椅，致使彼此距離僅有半步之遙，同時大開雙腿，將其禁錮於勢力範圍內，也深不自知。

直至望見了朵黑色玫瑰圖稿，方若彤下意識地撲扇著眼，默然凝著圖紙許久，潛心以著目光感觸其上不同深淺的墨色，及粗細不同的邊界，藍熙見她忽地紋絲不動，猶如定格般，想必有所心喜，即是開口問著：

「喜歡這個？」聞言，方若彤倏地抬首，卻見兩人距離復是增進，未應之際，則見藍熙自顧自地抽走圖紙，而後勾起唇角一抹弧度，志得意滿道：

「眼光挺不錯，」她轉而凝視圖稿，以著指腹輕柔摩娑上頭，已然因顏料而凹凸不平的表面，同是遙憶當年，「當初我畫這圖，可是花了不少時間。」說及此，她驀地想到了些什麼，復是抬首凝著身前嬌小之人，逕自問著：

「那你想刺哪裡？大小呢？」聞言，方若彤隨是一愣，不知藍熙究竟為何如此著急，思索之際，她已然一把抬起自身小腿，驚地方若彤下意識地試圖抽回，仍被她緊然桎梏：

「你是想刺腳踝呢？」她邊說邊覆上那處，致使方若彤瞬感一抹刺骨的冰冷，依循撫觸蔓延於身，不住一顫，全身的雞皮疙瘩驀然豎起，「還是小腿處？」她繼而摸上，方若彤猶如定格般，身軀漸僵地任她一路摸著，「或者大腿？」說及此，她則見藍熙一把將自身左腿架於其肩，她復是試圖收回，藍熙則以強而有勁的右手掌，猛地攫住膝蓋處，隨之以著左掌恣意於自身大腿上遊走，縱使方若彤穿著長褲，可那異樣的撫觸感，仍是令她不住一震，心慌了大半──

怎麼辦……她得想個既可以刺青，算是隱蔽，又不大會被眾人所輕易發現的地方！

於她心急火燎地於腦中默然思索時，藍熙已將掌移至大腿一半之處，方若彤則瞬時想到了些什麼，趁藍熙動作緩些之時，猛地抽回了腳：

「後頸……」她邊往後坐正身子，邊望著藍熙漸趨深沉的容顏，有些膽怯地又是覆誦一次：「我想要在後頸。」她想，目前自己及肩的髮，足以完全遮掩後頸，除卻體育課，若非認真掀起一瞧，「後頸」會是最安全的地方，若刺於身軀之上，的確絕對隱蔽，可必定得於藍熙身前拖下衣裳──這是她死也不願做的；再者，藍熙應該不會這般唐突地即要幫她刺青，她現下的回答也僅是應急，既然這次她誤闖「甕中」，當務之急，得先脫困再說，而今這般順應，實是上上策──

縱使她本意絕非想要刺青。

聞言，藍熙見身前人十足戒備之態，先是凝她半晌，而後不經意地嗤笑出聲，復是抬首逕直往其左胸上放，方若彤一瞬怔然，見她一字一句清晰道：

「還以為，」她明晰感至方若彤已然僵硬之軀，可其左胸下溫熱的跳動，似陣陣擂鼓抵至她心，彼此的心跳聲似乎於此刻，合而為一，而其胸型大小，卻略小於己身手掌──看來她還有些營養不足，「你會想刺這裡。」語畢，方若彤百思不解為何藍熙會做出如此踰矩，可意識到彼此間的舉止及動作過於偏離正軌後，她即是連同椅子往後挪了大步，仍是不敢出聲做出任何反擊，抑或是些過激行為──

畢竟身處「虎穴」中，等會她是否得以安然離開，尚是個謎。

見狀，藍熙同時回過神來，不住詫異自己竟出乎意料地覆上眼前人的胸部，收手後，有些不尷不尬地移開了眼，隨後撇頭便是一句：

「……你可以走了。」她倉卒起身，轉身至後頭毫無目的地整理著置於上頭已然齊全的器具，方若彤於接收到話語後，先是愣了會，這才形色倉皇地背起背包，即要離開這過於陳悶的空間，卻於此時，藍熙驀地轉身喚了聲，一剎間止住其步伐：

「等等。」方若彤一個回身，則見藍熙已然上前，而後立於己身兩步之遙之地，沉聲道：

「把手機給我。」此語一落，方若彤不想委曲求全，微蹙著的眉，和頓在那默不吭聲的舉止，藍熙深之她百般不願──可她這人就注重結果，過程她可毫不在意。

思及此，她大步流星上前，瞬時將方若彤桎梏於懷中，眸底不斷溢著的危險氣息，頓使方若彤復是滯住了呼吸。

藍熙沒再開口，僅是伸掌示意她交出手機，方若彤於底心掙扎了一會兒，仍是乖順地將口袋中的手機掏出，不忘先行解鎖，藍熙一把奪過後，即在上頭擺弄著些什麼，方若彤無可奈何，不久後，她遞還回手機後，逕直發話：

「以後，給你傳訊息一定要回，」她邊說邊抬起其下巴，方若彤則望著她眼底的肅穆，意識到此時此刻她所說，絕非玩笑話，而後又囑咐句：「還有，隨傳隨到。」語畢，她沉靜等候其下文，隨之一個挑眉，方若彤這才撲扇著眼地緩然頷首，藍熙又於此時啟唇一句：

「出了店門口後往右走走到底，再右轉，就是七十二路公車站牌，可以到你家街口處的超商旁住宅區的公車站。」此語一落，方若彤復是頷首以示明瞭，見藍熙鬆手後，則頭也不回地奔出了房間，於外頭終是完成刺青，即要起身做最後收尾的莫洐舟，見方若彤步履如飛，連想跟她說句道別都還來不及，見她已然越過前廳，奔出店門口。

而此時的藍熙，微不可察地瞥了眼半掩著的房門，深沉憶著方才方若彤逃也似的背影，不住垂眸凝著右掌心，於剎間湧起方才手心中的觸感，竟不自覺地臉頰微熱，底心的某處，已然被悄聲觸動。

她邊默然思索著步出房間，見方才趴於床上之人業已起身，而莫洐舟正立於其身後，替他擦拭著背上方刺完的大片肌膚，準備抹上藥膏，而後以保鮮膜覆蓋，藍熙則見男人容顏，倒也不意外，僅是熟稔地淡然問了句：

「怎麼把你家寶貝丟家裡，跑來這裡逍遙？」藍熙邊環胸邊不住調侃，而那名男子──也就是齊璿，則緩然應了句「他在床上休息」──畢竟昨晚他可又險些控制不住，差點又要將他做到下不了床，要是今早他又折騰他，估計他又會鬧脾氣，更會口頭威脅著他往後一年都不准再碰他。

不及藍熙反應，齊璿反是問了句：

「剛剛那女的是誰？」方才趴於床上的他，只依稀聽見藍熙說帶了個同學過來看看的話語，而方才一起身，則見一名嬌小女孩飛快奔出店外，可沒瞧見長什麼樣，「真是同學？」他不是不知道藍熙這貨成天翹課、打架、抽菸、鬧事樣樣來，除卻當學徒的時刻最為乖順，得以有相識的同學陪她來這，他不免有些半信半疑。

藍熙還以為方才他安如磐石般趴在那兒，誠然睡著了，結果人家根本沒睡，還聽見自己說了些什麼，愣了會這才應道：

「嗯，」她頓了頓，「是朋友沒錯。」而那右手心的熱度，至今仍隱隱作燙著，甚而蔓延於心，久久無法平復。

一旁的莫洐舟聞兩人對話，邊覆蓋著保鮮膜於齊璿之身，邊不住於底心慨嘆──

他們啊，終究是過於年輕。

思及此，他同時憶起己身境遇，相較之下，也並未好到哪裡去，繼而下意識地勾起了抹微不可察的澀笑，黯然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