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2-05|閱讀時間 ‧ 約 13 分鐘

晚鹿 | 短篇 | 雪見 | #1半生

晚鹿說:背景架空,輕鬆看文。
我不信奉看不見的神明,我只想用真切的生命,去偷得妳餘生的平安。
簡陽離城那日,晨雪來得毫無徵兆。 從軍十五載,征戰疆場無數,世人說,他把家國看得比性命還重。
可家國天下,他要以多少次的大義,痛人不能所痛,只換得一句理所應當。 天子蕭晉元曾為北棩質子十九年,二十歲生辰那日,前右將軍蘇學仁自京安入城,拔刀叛變,挾蕭晉元投奔南川。 南川,原是蘇家根基,代代為官為將,至十一代時,已位及丞相。樹大招風,早有人忌憚蘇家盤根錯節的勢力,藉天子年幼,豢養一群內臣日日在皇帝耳邊絮叨,再將權勢下放給世代敵對的簡家,當年還只是個副少將軍的簡遜。 簡陽幼時便知曉祖父與蘇家不睦,只是從來沒有人告訴他,他心目中英勇的大將軍沒有他想像中的磊落。 每回出征,簡陽會在丹城正宣門烹一壺君山銀針,杯盞相碰的聲音繚繞於城樓之上,像有人為他的征戰送行,也像替自己的殺戮安一個正當的理由。 一杯飲畢,敬過去戰死的同袍將士,再一杯,一併敬生於亂世的每縷英魂。 最後一杯,以往他會斟上半盞,輕輕地,沿著城樓灑落地面,祭不知明日天光何往的自己。 雪意漸濃,堂溪杳立於城下,外披一件霜白鵝絨暖衫,內裡一襲酒紅色的蘇繡折花羅裙。許是春日晨起仍陰寒,見長青給她又罩了條奶白的狐狸毛呢坎肩,襯得她原本蒼白的臉色似乎白潤了一些。 他與她奉天子令成婚至今四年,他在外的時間佔去大半,每每回府,二人除寒暄幾句便無話可言。 再後來,她低頭不語,他就偏頭飲茶。 在院裡練劍時,偶爾會聽見下人們閒言,說夫人平日雖不多話,但對下人們總是一視同仁,從不苛待他們。 他在邊上聽著,倒覺得她對自己的夫君確實是一視同仁。恪守恪謹,無爭無求,就好似他在外與否皆和她無關。他扯了扯嘴角,不知道是該慶幸還是嘆息。 送行的號角響起,茶湯也已有涼意。她纖纖細影入了他的眼裡,他依稀記得,她從來不送軍的。 一次伐北大捷,聖上大喜,特命御禮司籌備筵席,邀檎林軍上下及其家眷入宮同慶。 筵席上,眾人執盅暢飲,相談甚歡,他也不免俗地受上幾杯,等轉了一圈回到席位,卻看見她眸光深深,似乎,紅了眼睛。 世家女子受民風和家規束縛,在外飲宴不得貪杯、不得神態顯露。堂溪是文人雅士推崇之士族,這樣出身的女兒家,在聖上及眾將面前有了醉意。 他當即向聖上請出宮回府,好在聖上只擺了擺手,長笑幾聲:「簡大將軍竟也有如此樣貌,看來孤的旨意無誤!」 乘車回府途中,他輕攬著她的肩頭,時不時回應幾句她有些不理智的問話。 初秋夜裡有絲涼意,清風裡帶著芒花凋落的殘絮,穿過燈火闌珊的長街,越過人煙寥寥的窄弄,鑽進在風中奔馳的馬車裡,輕拂過她細軟烏黑的髮梢,飄落於她的鼻尖。 他抬手輕輕地撥落,突然感覺到她臉頰的涼意。 他心下一頓,手裡的芒絮悄悄地溜走。 清風如故,煙火人間。 「我想姥姥,」她聲音很輕,低喃著:「我想回家了。」 月色的柔光亦重亦淺,刻映出她瓷白的臉頰,眼睫細密,半睜半闔之間,撲朔著晶瑩的淚花。 「然然,」他輕喚她的乳名,小心翼翼地俯近,在她耳邊說。 她眉頭輕蹙,身子在他身側不耐地扭動,好像有些抗拒突如其來的貼近。 他騰出右手,骨節分明的手指穿過她細軟的青絲,帶著不甚明顯的控制,將她從逃離的方向帶回身邊。 「你別……別碰我。」她話裡帶著酒氣,黏黏糊糊的。 他單手輕扼住她雙手手腕,指腹在肌膚上摩挲一小會,低頭看著她。 堂溪八支六十二房裡,堂溪杳的母家蘇氏在過去也是名門,只可惜……,他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重新把她扶正,讓她依偎在自己懷裡。 那晚的風好像格外惆悵,吹得人心裡迷惘。 他伸出手撥開她額前的碎髮,靜靜地看著她的臉龐。 她好像很少笑過。 他曉得她對外祖父和外祖母身死的不解與憤恨,更清楚他們之間的聯姻是建立在上一輩的世代仇苦之上。 他願意承擔她的恨意,更甘願用餘生去護她周全。 小姑娘飲了酒,神智有些迷離,原本蒼白的面容因著酒氣暈染一層嫣紅,嘴裡還不停喃喃,說是不做這將軍夫人。 他扯了扯嘴角,這姑娘是裝傻還是藉著酒意說真話? 「看著我。」他輕扳過她的身子,讓她的正臉面對自己。 她此刻剛從他的懷裡直起身,沒有睜眼,感覺耳邊還迴盪著他低啞的聲音。 他靜了一會,沒有說話。 再開口,已至將軍府。 他攬過她清瘦的肩頭,虛攏腰際,讓她像孩子般地用雙手圈住他的脖頸,輕輕地抱起來。 在他的耳邊,她的氣息溫熱,隨著呼吸一起一落。 將軍府門口早已有一眾僕婢等候著,他倒也不著急。 從前院至大廳不過數十步,是他與她最靠近的距離。他有些貪心,想把這段路走得慢一些,再久一些。 他低眸瞧著她的眼睫,小姑娘吹了風,好似醒了酒氣,這會子輕抬眼睨他,偷偷地。 他心裡一樂,嘴角控制不住地彎起一個弧度,只有她看見了。 「你說要讓我回家的。」她看見他唇邊的笑意,努著嘴,每個字都咬得格外用力。 「我可沒有答應。」他輕笑一聲。 她賭氣時總不自覺地撅著嘴,他一直都知道。 小姑娘這下可真生氣了,輕哼一聲,乾脆眼睛一閉:「你放……放我下來。」 他錮住她的腰,盈盈一握,甫又低下頭在她耳邊,輕聲說:「答應的,是帶你回家。」 我們的家。 簡陽在城樓上,一手摩挲著杯沿,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堂溪杳。 號角吹響第十二聲,聲聲迫人道離別。 堂溪杳緩緩抬眼,眼眸對上他的。 自從得到聖上軍令,她接連數日都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心裡總覺得哪裡都不對勁。 北棩齡濸紛爭已數十年,這些年來也並無嚴重危及丹城,屬實無需一個鎮北大將軍親自討伐,可齡濸與蘇家的關聯,簡陽肯定清楚。 當年齡濸之亂的主使,是堂溪杳的外祖父,蘇學仁。 堂溪杳在城門之下,這是她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後一次送軍。 將門之後,或榮或辱。 簡陽是這樣,她亦是如此。 她見不得艷紅的血灑落在刀下,鮮血裡流淌著曾經純粹的生命。 母親已有數月未與她聯繫,她懼怕這樣的反常,也怕城樓上那英勇的將軍,終有一日會成為他人刀上的一抹鮮紅。 堂溪杳看著他站起身,緩步下樓,然後走到她的面前。 飛雪漫漫,眼前人若即若離。 「穿得這樣少,該凍著了。」簡陽替她攏緊暖衫,抿著唇,聲音聽上去有些低啞。 堂溪杳沒有抬頭直視他的眼睛,她咬著下唇,不敢眨眼,眼底的濕意逐漸匯聚成淚。 簡陽默了一瞬,又道:「雪愈發大了,」抬手輕輕地替她撥去髮絲的碎雪,「我讓人送妳回去。」 「將軍可以告訴妾的。」堂溪杳低低地說。 「什麼?」他一愣,眼裡卻逐漸有了冷意。 「官家隨口要你到齡濸,你便答應嗎?」她低聲問。 「聖意所向,豈能違抗。」他盯著她的髮頂,字字生硬。 堂溪杳終是抬眸看他。 眼底湧出的除了困惑和憤恨,還有他察覺到的一絲心軟。 他應該早知道的,她在挽留他。 堂溪杳偏頭,望向城門之下的檎林軍:「將軍甘心讓弟兄們去赴一場無法回頭的征戰,」又緩緩回眸看著他,「但妾,是婦人之仁,並無將軍的胸懷。」 她招手示意長青近身,從她手裡接過一把傘。 簡陽一動不動地看著她,欲開口說話,嗓子卻發不出聲。 她撐起傘,微微踮腳,替他遮擋住漫天的落雪。 如同他們成親那日,雪地艱行,他從遠處走來,每一步都如此不易,卻又穩穩當當地用大氅包裹住她,阻擋旁人的目光,和那紛飛的霜雪。 雪絲細細密密地落下,饒是初春暖陽也添了涼意。堂溪杳的氣息就在簡陽的脖頸邊,一開口,便吐出成團的白霧。 「將軍,」她打著傘,日光透過傘面,在她的臉上留下光影,他甚至看不太清楚每個表情的變化,「丹城的百姓,很擔心你。」她的聲音顫抖著,每個字都說得艱難。 簡陽垂眸,輕輕地將堂溪杳的手指一根一根鬆開,接過被她緊握在掌心的傘。 他掌著傘柄,往堂溪杳的方向挪,自己大半個身子都在雪天裡。 「我曉得。」他道。 他見過萬里硝煙,越過千坑白骨,眼中佈滿噬血的星子,手裡沾染的是曾經鮮活湧動的猩紅。 「此戰若勝,我必快馬回程。」簡陽環顧一眼四周,從懷裡掏出一個錦囊握在手中,執起她的手,將錦囊放入她的掌心。 堂溪杳一愣,下意識地攥緊了手。 簡陽神色平靜,但聲音裡有難以察覺的顫意,「夫人,」他說:「只願上天會明白我的心意。」 堂溪杳看著他,逐漸紅了眼角。 「真該走了。」簡陽把傘重新又放回她的手中,淡淡一笑。 他攏緊披風,轉身而行。 忽地小臂有一個力道挽留著他的離開,那雙指尖是他熟悉的溫度。 她開口,聲線細碎,像隻抓不住的紙鳶,搖搖晃晃,卻牽動他的一生。 「慶昀。」他聽見自己的小字,是第一次,她說。 堂溪杳捏住他的衣角,卻不要他回頭。 她低著頭,嘴唇抿成一條直線,眼睛一瞬不眨地瞧雪地裡的腳印,「你不在的時日,我日日都向佛祖祈願。」 簡陽聽著,拳頭悄悄地攥緊。 她說:「求祂,寬恕你。」 說得輕,卻字字砸在他心上。 「也向祂懺悔,遇見了你。」堂溪杳低低地道,像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簡陽轉身握住她的雙手,一把將她圈入懷裡,他的下巴錮住她的肩胛,彷若刻入骨血一般。 他啞著聲,像在嗚咽,卻只讓她聽見。 「我不信佛,我從來不信那些鳥語,然然。」他喚著她的名字。 我不信奉看不見的神明,我只想用真切的生命,去偷得妳餘生的平安。 堂溪杳攬著他的脖頸,撫過他的背,一下一下拍著,如對待一個孩子般,無聲地應。 她輕道:「沒有關係,我信你。」 我敬畏天意,更全然信你,不顧一切。 雪勢漸深,堂溪杳從簡陽懷裡抽身,竟見他眼角的血絲。 她無聲垂眼,替他整理好衣襟,又用絹子細細地撣去盔甲上的塵雪。 簡陽看著她,亦是沉默。 「是真的該走了。」這一次,堂溪杳抬眼看著他,淺淺地笑著。 「將軍一生戎馬,應當的起天地敬畏。」她說得緩慢,每一個字,每一個表情的變化,他都清清楚楚。 他斂了神色,提著樈鋒戟,走近她。 他的夫人,年方二十,青春的年歲,巴掌大的臉龐盡是消瘦的容色,雙唇沒有一絲血色,眼裡常含水光,抱起來只有孩子般的重量。 簡陽凝視著她的眼眸,伸出手。 堂溪杳看著他,突然就明白了一切。 他就那樣站在她的面前,一字一句道:「我對得起天地,唯獨對不住妳。」 雪地裡刮起了強風,吹起一片雪霧,看不清眼前路與眼前人。 堂溪杳眼底逐漸模糊,她找不著他的掌心。 成親那日,他朝她伸出手,嘴角玩味地淺笑,說不應違抗聖意;此刻,他字句肺腑,說對不起她。 簡陽攬過她瘦弱的肩頭,低聲道:「回家去睡一覺,醒來就沒事了。」又啞著聲埋首道:「答應我。」 不等堂溪杳回應,他拉開與她的距離,執起樈鋒戟,回身邁開步伐,在雪地裡留下一行腳印。 又一陣風起,吹散了足跡,也吹亂了人影。 她始終低著頭,雙唇已經咬出汨汨血絲。 號角聲漸遠,萬物已靜,只有雪落在大地的聲音。 她看得很清楚,那盞茶湯,他沒有飲盡。 不飲盡,是沒能放下,是身後有了牽掛。 長青一直在不遠處看著那個雪中的女人,她的背脊始終板直,瘦削的肩頭一抖一動。 最後,彷彿失去支撐般地跌坐雪地裡,背影纖纖,消失於漫天的塵雪中,伴著一聲聲幼獸般地嗚咽,盡數塵封。 她的將軍,她的夫君,她在這世上曾經厭棄卻又引以為傲的一切,都被這場四月雪帶走了。 那年的大雪,他抱著她,鼻間盡是他的氣息。 她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 他捂住她的雙眼,在她耳邊細語。 如果佛祖真的聽得見她的祈求,請替她在彼岸那端告訴他,她寬恕眾人犯下的罪孽,只為他那句話的應驗。 天意憐念,此心永延。 他說, 我不信鬼神,但我信天理昭然,終將歸還屬於我們的一生。 小結: 乾乾淨淨,清清白白的一生。 求天地可憐他捧在掌心上的姑娘,不要令她哭紅雙眼,待到這座城雪意再臨之時,便是他們相逢之日。
簡陽,字慶昀,丹城懷安人,奉國公簡濟長子。年十四,初隨父伐北疆,智取北棩六州,受封成英將軍;年二十,西征降四境,功蓋上主;年二十五,奉皇命聯姻勤瓔堂溪氏;年二十七,平北棩岐山之亂,晉封鎮北大將軍,同年,承軍需案下獄,縱刑盡未言認;丹朝四十一年,領命赴齡滄平叛,途中遇襲身故,年二十九,屍骨未明,立衣冠冢,無諡號,入忠義陵。
堂溪杳,小字然,鳳城勤瓔人,景國公堂溪衡第九女,母為南川昭辰蘇氏,詩才廣名。年十六,奉皇命聯姻成英將軍簡陽;年十八,孤身獻策,破軍需冤案;年二十,生急病,遍尋名醫無治。年二十五,書鎮北大將軍百里行軍紀事,圖查簡陽身故真因,帝震怒,處原府幽禁;丹朝五十年,年二十九,平冤齡滄之禍,獲釋,同年,病逝於丹城。
晚鹿說:權謀好難,只能寫寫氛圍小言情。
(看狀況,也許有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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