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李鴻淵帶著徒弟李澗跟兩個通事,一個通暹羅語另一個通漢語,由於此時尚無真正的國際語言,重譯(接龍式翻譯)是一般做法。火速趕往真臘跟暹羅邊界去攔住昭祿羣膺的部隊,四騎前後衝出,匆匆忙上路去。第二日便遠遠見到了暹羅軍隊的紮營地,營門口的守衛見是明人服飾,不好攔阻,忙連報了上去,跟著迎入軍帳之中。
昭祿羣膺跟李鴻淵雖是舊識了,但自己行程被識破,臉色極度陰沉,但仍維持好禮數,雙掌置胸前合十作禮,依暹羅習慣,這代表了雙方的地位平等。雙方在帳中分賓主坐下,李鴻淵開場也不敘舊,道:『大明調停使畢進畢大人奉洪武皇帝之命,已率護衛軍進駐吳哥城。聽說將軍也在左近,特遣在下前來相迎。』昭祿羣膺一聽,臉色轉黑:『畢大人遠來辛苦,下官只是狩獵不慎迷途到此,有幸能見到畢大人,何等幸運。』
李鴻淵微微一笑:『不知將軍此番可有獵到自己想要的,是飛禽還是走獸? 戰象百頭,五千多人的陣仗,這是足以取人國都的滅國行動呀!想一路以來必是多有所獲?』
『嘿嘿嘿,我們暹羅國小,胃口不是那麼特大,有些小小收穫就可以打道回府了。』昭祿羣膺得意之色溢於言表!
李鴻淵一拍大腿,擊節讚道:『這話說得極是!像我大明用兵蒙古,一次出兵便是二十幾萬人馬,光是餵飽這些將士,一次就要宰殺幾千頭牛羊,真正耗費錢糧而已。正所謂兵者,凶器也,聖人不得已而用之。』正俯首筆記的通事抬起頭來,李鴻淵會心一笑:『老子的原話不容易翻譯吧!就說軍隊隨便動用,易殺傷無辜平民好了。』通事們依言譯了。
昭祿羣膺哼了一聲,身旁站著的幾位領軍的將領,一直聽著兩邊不著邊際的對話,心下不憤,到頂頭上司哼聲出來,其中一位年輕將領大聲說了幾句話。原來這位便是昭祿羣膺的兒子,意思是說北方沙漠那麼遙遠的事情,我們南方國家不是很了解。兩百多年前蒙古人也到過安南真臘這一帶,結果在爪哇吃了個大敗仗。大明的軍士可以擊敗橫掃天下的蒙古騎兵想必是厲害的緊,今日小將可否見識見識一下。李鴻淵聽通事譯過後,對李澗低聲說了幾句。李澗還傻傻的看著師父在這種場合上談笑自若,聽罷交代挺胸猛點頭。
昭祿羣膺哈哈一笑道:『刀劍無眼,傷了貴客我可承擔不起,不若比比拳腳?』李鴻淵接口:『將軍說得是,令公子跟小徒練手,點到為止,不傷和氣。』
雙方一放對,也不搭話。只見得這位暹羅小將赤足短袴,裸著上身,大邁步奔過來,單足一點高高躍起,右肘高舉下擊,直攻對手的頭頂百匯穴,這在暹羅拳術中有個名堂叫剁肘。但一般剁肘不會高舉過頭,不過這位小將顯然不拘泥於成法,出招活潑,搏擊經驗豐富。李澗沒想到對方這麼快動手,後退弓步,一個霸王舉鼎擋住對方肘攻,暹羅拳本就長在肘攻膝撞,他雙手一圈,摟住李澗頭頸後右膝連連快撞,李澗一慌,雙掌一下一前連擋連擊,急切間內力發不出來。習練暹羅拳的拳手每日需擊打身體各部位來強化抗擊打的能力,李澗畢竟練武不久,出掌打到對方身上一點效果也沒有。正慌亂間,只聽得李鴻淵的聲音鑽進耳洞來『氣出丹田,走手少陽經,勁傳關衝穴。』這是平常已經習練慣的,心念一起,內力發將出來,雙手上撐沖開了對方的熊抱,轉身一甩掌劈出正中這暹羅小將的胸口,他只覺得一股大力湧來,登時上身後倒連退數步。定住身形後,喉頭一甜便要吐出一口熱血,他跟人對戰無數,還沒遇過這種情形,這掌還好未打中要穴,強吸口氣將之壓了下去。這時李澗回過神來,貼身近戰既是對方的拿手好戲,於是催動神膺步,豎雙指作劍,快進快出,不讓對方近身。暹羅小將看不清李澗的攻擊方向,雙手曲肘護頭,俯身連連後退躲閃,他油亮光滑的上身被如下雨般的劍招接連戳中,跟全身長了紅斑似的。昭祿羣膺臉上更黑,喊了聲住手,不掩怒色的對李鴻淵說道:『令高足這樣不知是劍法還是拳法的武術真是看都沒看過,佩服佩服!』
『我們唐人(東西洋對漢人的一般通稱)有句俗話說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靈巧變化,依對手且因地制宜,有何不可。將軍,這武也比了,要不您這是隨我到吳哥城見見畢大人?』
昭祿羣膺心想你當我傻了,說道:『本將軍打獵也打夠了,頗有所獲,國中尚有諸事待辦,這就要啟程回國了,畢大人處就麻煩先生捎上句話,得空時不妨到大城(地名,即今泰國之阿瑜陀耶)來作客,畢竟來這一趟也不容易,也讓本將盡一下地主之誼。』
話說李鴻淵師徒起身告辭,走出了暹羅軍帳篷,李澗興奮道那天自己才能像師父這樣侃侃而談,在對方軍帳中,毫不畏懼於其威勢,李鴻淵笑笑說這只是披了大明朝的虎皮,暹人要真的一擁而上,咱們身在虎口之中,還是得讓人砍成肉醬餵狗,一般文人若養氣不足,遇上這種轉眼血腥的場面還真是要遭。李澗悚然,想想畢進算是知人善任,委師父走這一趟。
昭祿羣膺的探子卻是已經抄小路前往吳哥城刺探大明是否真派有軍隊到了真臘,由於真臘一度領有暹羅大部分領土,暹羅人中通兩國語言,可扮成真臘人的還挺平常的,吳哥城中本來也就有長年放有探子。事實上這些細作平常都是以小商店作為掩護,暹羅婦女在刺繡縫補這些細緻女工上勝過真臘婦女多多,因此吳哥城中的布料縫補小舖多是暹羅人經營。(注二)
阿賢與馬和這廂則跟著畢進一行準備隔兩日乘船往吳哥城去。這天下午阿賢跟巴宮兄妹左右無事,便又到村外河邊去泡澡。由於真臘天氣炎熱,每天泡澡是例行公事,而且一家子男女共浴是很自然的。眾人開開心心的洗完澡後,一上岸才發現有隊暹羅兵正張弓箭上弦,惡狠狠的看著他們,村長臉色發白,領頭的暹羅軍官色瞇瞇的望著巴寰說了幾句話,村長兩眼無神的跟薛生交談幾句便點了點頭,幾個佛村婦女便被嘻嘻笑的暹羅兵拉走了,阿賢這時只恨自己這段時間沒像李澗一樣拚命習武,只會耍嘴皮子,阿賢握緊自己的雙拳看著巴寰被暹羅兵帶走。
阿賢衝回村里,帶上長劍,本想叫上大師兄,轉念一想,師父出門辦事只帶上李澗,自己跟大師兄又不是真的那麼熟,怕被馬和嫌棄,便拉上薛生去要追趕暹羅兵。薛生臉色發白,待要說不去,但阿賢瞪眼一拔劍擱在他脖子上,他只好領路往西跟上暹羅兵的足跡前去。一路上悶著頭直走,薛生的身材雖然高大些,無奈從未曾打熬身體,幾次想偷偷跑回佛村去都給阿賢發覺且打了幾頓,阿賢此時眼中血絲泛紅,恨恨地對薛生道:『要不是你這傢伙勾結暹羅人,巴寰妹子怎麼會倒楣到讓暹羅兵給綁了去?』薛生心下有愧且無言以對,且看著阿賢一貫嘻嘻笑的表情再也沒有出現,臉色愈發陰沉,心下忐忑,不敢再東拉西扯,阿賢要他辦什麼,就快手快腳地招呼好。兩人在靠近暹羅邊境的小鎮過夜,隔天買了兩匹馬,奔馳上一日且使了些銅錢問過路人後,終於發現帶走巴寰的暹羅兵蹤跡。
另外畢進這邊隊伍要出發時,馬和左近找不到阿賢,心想這小師弟玩心未免太重,找機會得說他說,此時只好吩咐村長待阿賢回來後,找人領他到吳哥城來。村長囁嚅的連連應是,完全不敢提阿賢去救人的事。
畢進此次從天策衛借調過來的也不一百多人,加上分兵看顧無法上溯到洞里薩湖的戰船,真要在戰場上有威攝力,那是海戰跟陸戰皆沒把握的。佛村快馬送到王城的暹羅軍入侵的警訊自然早已到了國王手中,聽說國王正在鬥象台點兵,畢進一行人一路行來,眾人無心欣賞吳哥城池的雄偉壯麗。國庫長的金傘在前開道,匆匆過護城河從南門入,穿過城中民居道路,路旁空地處盡是撤入城中的平頭百姓,人們皆是眉頭深鎖,想必暹羅軍隊入侵的消息已經在民間傳開。望見大明調停使的隊伍,此時民眾已然得知是大明來人與雙方說和,此刻看過來的眼神俱是期望滿滿。馬和心下發酸,不由得想起當年明兵攻入雲南大理城,那段兵荒馬亂的往事。
楊盛瞄了守在城門口的兵士幾眼,外表看來尚稱精神,臉上依舊毫無表情的策馬到道中回首看向這次自己帶來的大明精銳天策衛,雖然人數不多,且歷經海途河道勞頓,但是精神抖擻,盔甲齊備,看起來就是支常勝軍。馬和也策馬跟在畢進的真臘轎後,密切注意沿路狀況。吳哥城四牆除東方開兩門外,餘皆開一門,跨護城河的大橋兩旁有石神像五十四座,像坐將軍模樣排成兩隊,外貌猙獰的惡神與神色慈祥的善神交雜其列。神像手中齊抱一長蛇,作攪拌動作,此即模擬婆羅教的創世紀神話中的攪拌乳海,城門口上有五尊大型佛頭朝向四方,中間再有一佛頭飾以黃金,聽說這佛像是以三百多年前強大的真臘國王者耶拔摩七世的面容為本所雕刻出來的微笑佛像。此時吳哥城上戰雲密佈,先輩數百年的雕像微笑不語。
恭列昭平牙從鬥象台上下來,跟畢進很快交換了一下情報,大意是急切間只集合到兩千多步軍,還好一百多頭戰象是常駐在吳哥城外,一呼便至。真臘與暹羅交兵,象軍都是打在前線。真臘國王手持一金劍,端坐在五色彩布鋪成的座位上,畢進上前行禮致意,旁邊宮女模樣的幾人忙準備另一布團就在鬥象台一側坐下。台下除了象軍還算陣容整齊外,步軍的樣子只能說慘不忍睹,陸陸續續還看到像是軍官模樣的人趕著小隊小隊的平民站到步軍後面。(注一)真臘國王看是滿意的一直點頭,恭列昭平牙默不作聲的立在一旁。楊盛跟馬和在台下看了,互看一眼,馬和小聲說道:『護著畢大人撤離的路徑得在今晚前弄清楚了,這陣仗約莫是一觸即潰的烏合之眾。』楊盛點點頭,轉頭交辦下去。過了約莫半個時辰,恭列昭平牙跟畢進下了鬥象台,跟著說道國王認為有象軍,撤入城中的原吳哥墓守軍,再加上新徵的步軍便足可與暹羅軍一戰了,但還是感謝大明使節遠道來說和,當然不用交兵是最好,不過如果暹人硬是要打,真臘國也可奉陪。明朝使節團眾人面面相覷,畢進只得回道貴國準備充足自然是最好了。使節團一行退出王宮,便被安排在恭列昭平牙的王子府中住下。
注一:真臘風土記第39則軍馬: "..與暹人相攻,皆驅百姓使戰,往往亦別無智略謀畫。"
使節團一待王子府的人離開,便開始議論紛紛,有的幕僚開始建議尋個理由先離開吳哥城,回到戰船上比較安全,不然暹羅軍一旦攻入城中,燒殺擄掠都是算正常的,亂軍之中就算打出大明旗號,這些兵殺紅了眼,那管你誰是誰。這時眾人看向了楊盛,如真有事,一干文職人員也只能依賴天策衛這不到百來人的保護周全。
楊盛咳了聲道:『大家莫慌,一旦有事,天策衛定當保護眾人的安全。是去是留,這還需要畢大人拿主意。』畢進心情煩雜揮揮手:『你們都先散去,等李鴻淵李大俠回來再說。』這時只聽得一聲爽朗的笑聲傳入:『說曹操,我這曹操可不就到了。』只見李鴻淵步履沉穩,笑容可掬,走進廳來。馬和眼光連動,撫掌笑道:『師父出馬,果然克奏膚功。』畢進聽言心頭一松,忙問狀況如何。李鴻淵笑笑說:『我徒兒平白挨了好幾下暹羅拳,對方總得有個交代。幸不辱命,暹羅軍已暫且退去。』眾人忙看向李澗,果然鼻青臉略腫,李澗臉紅起來,連連說不礙事。
楊盛對李鴻淵拱手致謝,又問道暹羅軍退去多遠。李鴻淵目光一歛,說道:『暹羅軍只是暫停觀望,他們的探子現在應該是在城中打探我大明來了多少人馬。此外真臘軍動員的如何?』楊盛苦笑道:『我如是暹羅軍的將領,現在立馬下令攻城了。』馬和補槍:『城中亂象已現,為上者不知兵,吳哥城眼前已成危邦,需得想方設法來解套。』李鴻淵點頭默然,這其實是他最最擔心的。眾人發愁了半晌,計無所出。馬和看了師父一眼,得到許可後,他清了清喉嚨,起頭鋪陳說道:『畢大人這回奉皇命前來調停真臘跟暹羅,不過時機點卻是相當不利,眼下有幾件難事。首先咱們自然也可掉頭走人,只是回朝后則是無法覆命,且此舉對大人仕途極為不利。』畢進點點頭,示意馬和繼續說下去。
『真臘城中多有暹人居住,眼下其在城中的探子只怕已將咱們這次帶來的人數跟真臘軍徵集到的士兵數目清清楚楚的報給了昭祿羣膺,因此直接在城外與對方明刀明槍的野戰勝算不高。』眾人互望,均是點頭。
『退也不行,戰也不行,那到底如何才行。』楊盛忍不住插話說道。馬和心想你這百戶至少也上過戰場的,熟讀兵書,怎麼這麼沉不住氣。擺擺手繼續微笑說:『這還得從楊大人的貼身衛隊身上著手。』楊盛一愣,還待問話,畢進笑道:『馬護衛,你就別賣關子了。』馬和道:『咱們手銃這次帶得雖是不多,五十來把總有的吧?』楊盛哼道:『那是我部下貼身放的傢伙,你看得倒是仔細。』馬和語氣盡量平和的回道:『火器嗎,燕王三衛中也儘配得是,也不只天策衛才有。』他看楊盛不再接話,想起阿賢說他如何嚇跑全象宴的大象,便續說道:『歷來暹羅與真臘交戰...』只見得馬和壓低聲音,把他的想法低聲跟眾人說了,李鴻淵與畢進對望一眼,都嘆道:『先示之以弱,兵行險著,這是沒辦法中的辦法了!』
這時外面護衛來說恭列昭平牙王子有請畢大人到園中一敘,畢進便邀了李鴻淵一起待客去。楊盛跟馬和各自散去準備。
恭列昭平牙下身裹著西洋布(係指今之印度所產),雙手戴鑲了貓眼兒石的金手環,臉色凝重的赤足來來去去的踱步。畢進也不繞彎,就把馬和的計策約略說了,恭列昭平牙糾結的眉頭登時張開,大呼妙計,抓起馬和的手,並肩騎馬而出,馬和趁機低聲對恭列昭平牙說道:『此間諸事若順利了結,馬和斗膽要問殿下借一物。』這真臘王子爽朗的笑道:『大事若定,無不允諾。』當下雙方擊掌為誓,雙雙打馬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