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義字當頭
「江湖上不就講究個『義』嗎?」
曾在田調道上大哥的過程中得知「義>理>法」的江湖算式,義字必當頭,我終於得以驗證這份算式。關二爺作證,義薄雲天是江湖的第一準則。
巧巧起初不認為自己是江湖上的人,就算巧巧待在斌哥身邊已有當家主母之風,就算她一同與眾兄弟乾了五湖四海酒,她也覺得自己只是在做份內之事,,在她認知裡,這些只是在盡身為「家屬」的義務。這時的她與江湖的關係,是依附在斌哥所身處的江湖地位來看的,斌哥是大哥,她就是大嫂,斌哥一垮台,兔死猢猻散,巧巧便什麼也不是。
當斌哥對即將到手的工程案侃侃而談,巧巧說:「不用跟我說這麼大的事。」在巧巧眼中,她在意的是愛人、家庭,也就是那些所謂的「兒女私情」,而非男人們對於野心、對於權力的一廂情願。但她不知道,當她在火山前拿了斌哥的槍,踏入江湖就是天註定之事,早在那一刻或更早之前,巧巧就已經是江湖中人了,只是她不自覺罷了,也或許,是少了個契機讓她意識到這件事。
「頂罪」就是這件事,巧巧鳴了那兩槍,當作出道的象徵,出於對斌哥的義,巧巧不惜以武犯禁,不惜做替罪羔羊,然而巧巧的義卻陷斌哥於不義。
斌哥的體現是對於權力、地位、金錢與慾望的戀棧。在他的江湖裡,巧巧從來不存在,她只是權力、地位的附屬品,而非江湖裡的其中一條魚,巧巧在江湖眾人眼前愈顯強勢,愈能襯托斌哥的威望。
斌哥想奪回的江湖裡沒有巧巧,因為巧巧的存在象徵著斌哥過往的榮光,不斷地提醒著斌哥再難觸及的回憶是什麼樣貌,況且,巧巧作為更生人,對於他的重生野心沒有任何幫助,所以巧巧必然得被拋棄,拋得越遠越好,巧巧越遠,斌哥就能攀附林家燕越近。
但企業化了,還是江湖嗎?
「我不是江湖上的人了。」斌哥上一秒說著,下一秒卻又說道:「我要讓他們知道什麼叫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所以他不惜犧牲自己的「義」也要達成目的,因為做過堂前燕,就無法再接受飛入尋常百姓家。
面對斌哥的貪戀,巧巧早已看穿了其中的本質:「有人有錢才要回去。」若斌哥眼中的江湖只剩利益,那江湖也就崩毀的無比徹底,所以斌哥再也無法回到江湖之中,他失去了闖江湖的基本資格,只是在大企業裡重複地打卡上班。
巧巧在斌哥身上看見了「義」的崩壞,卻讓她背負的、堅信的「義」更為根深蒂固。外人看來,終究還是巧巧有情有義,斌哥才能有個善終,那巧巧自己呢?
當斌哥在奉節賓館裡牽起巧巧的手,說得卻是:「這隻手救過我。」他是否錯認巧巧的慣用手已經不再重要,因為巧巧的「情」被曲解成了「義」,甚至是一種施捨的「義」,至此,巧巧也不再有情。
「對你無情了,也就不恨了。」巧巧的所作所為,不過是為了江湖上的一個「義」字,我不認為巧巧說的這個「義」是巧奪名目或矯揉造作的愛,它確實是徹徹底底的心如死灰,留下的餘灰都化作了「義」。正如片名,這樣的灰是最純白無瑕的,沒有其他參雜雜質,像是愛情,像是親情,而是純淨的「義」。
「煙灰經過高溫燃燒,便是最乾淨的。」只有經過焚身的愛,最後所剩的灰才是最乾淨的。
我在現實裡的確見過歷經牢獄之災後的愛,最終剩下虧欠,於是「義」成了搖搖欲墜的最後一絲牽掛,否則就算原是連理的兩人也將各自飛。但我看過的那個現實,牢裡出來的「斌哥」最後是娶了「巧巧」的,因為那個「義」。
故事裡的斌哥,還是淪於將「義」衡量、轉化金錢的庸俗,然後留在桌上,黯然離去,只剩下監視器冷漠地在牆上打量著這一切,巧巧追了出去,所見不過是一片荒涼,直到結局,斌哥都無從重拾他的江湖,也無從重拾他失去的「義」。
而巧巧則在這段無比長的時空跨度中,一直懷揣著江湖間僅存的「義」,被這些趨利之人再三以利來羞辱。
二、巾幗鬚眉
巧巧並不是一開始就是巾幗英雄的,那時的她想握槍、開槍,還得讓斌哥扶著。但後來她為了拯救斌哥開出的那兩槍,讓她徹底走上成為英雄的道路。
斌哥說,有槍的人死得快,原來說的是這些帶把的男人死得快。這些擁有過權位的男人,往往無法承受跌落谷底的痛楚,但你越是想往回爬就越是難行,最後斌哥乾脆中風癱瘓,連爬都爬不動。
巧巧作為女人,比她原本依附的斌哥還爺們得多,她敢當街亮槍,敢獨自一人踏上三千里長征,到愛人面前,只為得到一句親口告解的尊嚴,她敢孑然一身回到大同,重建自己的江湖,而這些是斌哥望塵莫及的,到頭來斌哥不過是躲在權力地位陰影之下的狐狸。
斌哥死了,他曾經是頭威風的老虎,如今卻是風中殘燭,癱在輪椅上半生不死。他質問巧巧是否知道,身為男人沒有一分錢,出獄沒有兄弟迎接,是什麼樣的滋味。
但巧巧都經歷過了,獄中這五年,她捨身為的那個人甚至沒來看過她,就這麼被扔入江湖,連一滴水花都沒濺起,任她在江湖裡自生自滅,坑蒙拐騙、敲詐錢財樣樣都來,只是為了見到斌哥,而這些斌哥都不曾看見,只是自顧自地傾訴自己那些一文不值的軟弱。
她騙喜宴上的男人,裝作有來頭的人物;騙餐館裡的男人,裝作親家便宜大姨子;騙橋下的男人,裝作人盡可夫的婊子。所有巧巧賴以維生的生存法則,都離不開欺騙男人,她找不到自己的根,在江湖上飄蕩,丟失了身分證,巧巧只能裝作一個又一個沒有姓名的孤魂野鬼,維持最低生存所需,而支撐她往前走的動力,居然還是拋棄了她的斌哥,沒有了斌哥,她再也不知道自己是誰。
身為女人,她必須大聲呼喊、用力拍打,才能得到玻璃門內的注意,她必須用一瓶水卡住門縫,才能讓自己免於受傷,呼應了她沒有了斌哥後的一無所有,沒人看得起她。後來巧巧無依無靠,去哪都行,跟著誰也都行,江湖上的女人終究需要找塊浮木靠著、漂著,她跟著火車上的男人去新疆看來像是作賤自己,而那隔著一瓶水的牽手是她緊抓著的最後一條底線。
但隨那幽浮劃過天際,也喚醒了巧巧,她終於明白作為女人,不必像無根浮萍一樣再倚賴著誰,巧巧被從成為江湖掌權者的所有物的命運中解放而出,她決定成為掌權者。
跡象在她取回身份證的那場戲中盡現,她可以拿著水瓶毆打流氓,說明了只要巧巧拿回自己的身份,就注定要成為女俠。賈樟柯曾提及,趙濤在揮舞水瓶時,是將其想像成一柄劍,那麼所有「舞劍」的片段就悄然成立,那柄劍是巧巧的原則,也是她手中江湖憑依的法則。
巧巧上半輩子為情付出一切,下半輩子則要開始為自己、為義而存在著,她有意識地自我投身那些她曾反感的江湖規矩中。此後,巧巧才是真正的江湖兒女,也是真正的巾幗英雄,不必跟任何鬚眉比較,因為這個江湖由她自己建立而成,不假他人之手,是女人退出了父權後建立的社會秩序。
三、沉入水底
「咱們這種人,遲早會被幹掉的。」然而沒想到的是,這些江湖上的人,最後不是被仇家做掉,而是被時代的潮水淹沒殆盡。
鏡頭對準了大同的拆遷重建作為起筆,還以為《江湖兒女》是在一個周浩《大同》的攝影機也在的世界線。
大壩建成,沿岸的城市逐漸沒入水中,礦場被迫遷至新疆,工人因重心南移而流向南方,中國的面貌在此時漸漸變得難以辨認,時代在更替,長江後浪也在推著前浪。
而前浪就理所當然的死在了沙灘上,斌哥演繹了那種死法,他並非與人結仇,只是有人需要藉著打殺他來上位,這便是江湖中的規矩。時代已不再眷顧斌哥,經歷了一年的刑獄,他對時代的陌生也轉換成了恐懼。
已經失去了他所重視的一切後,斌哥也沒了那種威儀,他躲在女人身後,連分手都難以親自履行,他來到大同,對巧巧低聲下氣,斌哥的生命像是大江東去,浪淘盡了他,但他可不是千古風流人物,只是時代的一片浪花,啪地就打在了岸上,碎成一片白沫。
他想跟上時代的腳步,想投資發電廠,卻怎麼也跟不上,就像巧巧被斌哥拋入江湖,斌哥也被時代拋在腦後,望塵莫及。
以前的斌哥能呼風喚雨,他去哪裡都走在了陣列的最前頭,江湖以他馬首是瞻,雄糾糾氣昂昂的,好不威風。但最後,已經不再是大哥的他還對下人擺態,已經改朝換代了,又有多少人能識得他的臉?往事重提的結果不過是自己打自己巴掌,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確有一干人在排隊等著折辱斌哥,老賈不過是開了其中的第一槍。
斌哥來找巧巧的原因也僅僅是因為他覺得巧巧是全世界唯一一個不會笑話自己的人,但是當一個男人只剩下面子能作為人生的衡量基準時,也就死得差不多了。所以斌哥一能落地,便悄然離去,不讓自己的顏面有再往下墜的機會。
當城市沉入水底,世上又有多少愛可以重來。
而那些賈樟柯鏡頭底下的人、事、物,都在此收束成線,匯聚成河向東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