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在無法觸底的開放水域,潛水?並不正確。
游泳?不夠精準。
漂浮,我想這字詞最為合適。
就這麼懸浮在水中,無法觸底,未能下潛,唯有和內心周旋,才能勉強保持鎮定,這就是我那狼狽不堪的初體驗,卻令我從此醉心於這湛藍世界。
隨著浪高起伏漂浮在海面,用盡氣力直立身子,想辦法保持頭部朝上。我只有蛙鏡,每隔幾十秒便得抬頭換氣。
氧氣消耗和體力漸失的速率,與海水淹沒頭頂的速度相當,恐懼如海潮拍打礁岩,一點一點地侵蝕我的心神。不曉得喝了多少海水,太陽曬得腦袋昏昏沉沉,已然分不清勇氣和逞強的區別。
在此之前,於陸地,長久行走於淺山使我視野狹隘,僅於林地野原尋覓生命,令我的思考侷限在這片森林。我雖然能分辨那些鳥鳴,能聽見那風的細語,但從未曉得那佔比地球表面七成的,蔚藍大洋之廣,湛藍海水之深,甚至那孕育生命的鹹。離本島不遠處的海上小島有著什麼,能夠讓我感受言語無法表達的感動,抱著這樣的期望,坐上船,想獲得嶄新的視界。然而事與願違。
我以為我先前正踏出舒適圈去挑戰全新的事物,如今卻在思考到底該上岸還是繼續任由波浪乘載這般徬徨,於理性與感性的矛盾中恍惚飄盪。
正當我無法承受那些灌入口中的海水,她悄然現身。不發一絲聲響,不顯一絲匆忙,悠悠忽忽轉過身旁。
此刻的我們並無不同,腦中突然閃過這樣的想法。
那碩大的身軀佔滿整個視野,宛若翼膀的雙鰭擴展翱翔,炯炯有神的雙眼淚水盈框,探出水面的鼻息震耳欲聾,透過耳膜震懾內心。
身處同一個海灣,乘過同一道海浪,同樣擺動四肢調整方向,同樣上浮海面探頭換氣,同樣吸氣屏息下潛,憑自身氣力悠遊在這大洋。只不過相比悠遊自在的海獸,我彷彿落入海洋的飛鳥,傾全力向蔚藍天空伸手,彷彿不這麼做便會迷失在這藍色深淵;然而卻又想就此落下,嘗試在另一處湛藍之中飛翔,不甘只是在海面隨波逐流,也想在水下追逐陽光。
氣泡與碎屑懸浮在海面,我們之間的距離僅有湛藍交界,群青之中共享這處寧靜空間。潮水在耳邊沙沙細語,鹽巴在唇裏刺激舞動,海龜在大海悠游,身心在海中飄蕩,不安任由浮力帶離海浪,陽光灑落宛如聖光,輕撫海面上所有的猶豫和迷茫,緩緩回歸靜謐海洋。
然而回神定睛,才發現那巨無霸的背脊滿身瘡痍,人與海洋共生,那一道道傷痕便成為無盡衝突的證據、無法抹滅的印記。悠游於水中的溫柔海獸,被航行的船隻無意卻無情地撞擊,本應帶給牠們氧氣的海面,如今卻成了劃破寧靜的鐮刀,這與世界相連的蔚藍大海啊,那些以海為家的海獸,又該前往何方?
身處這四面環海的國家,大多數的人們離海卻如此遙遠。說起海,宛如羊水記憶般,在海馬迴龐大的訊息洪流中,隨著時間流逝漸漸沉於底床,於是那些曾因海而相連的生命,忘了如何在海中呼吸,捨棄了依海而生的本能,終至害怕那廣大蔚藍會將我們吞噬殆盡。
無垠之海啊,那遼遠足以包容我們所有的不安及悲傷,那壯闊足以帶走我們所有的惶然與迷茫,那浩蕩早已看盡一切悠長和滄桑。
於是這便是我的序章,初次嘗試的魯莽,無法觸底的倉皇,到沐浴水下溫柔的陽光,如今錨已拉起即將航向。
這與世界相連的蔚藍大海啊,為了見見那些以海為家,我已然出發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