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按快門的瞬間

自先前初次到訪，時隔五個月，夏日將至。

再次被那蔚藍所包圍，少了點先前清透明亮的開闊，多了些溫暖宜人的舒暢。

隨著陽光灑落海底，氛圍宛如太空般靜寂無聲。而我此刻正在尋找，抑或等待，又或者兩者皆非，僅僅只是盼望，盼望那曾感受過的瞬間：彷彿溶進海洋，隨波漂流，卻同時又能感知一切，波瀾起伏，海水柔和，陽光燦爛，僅能令人欽嘆的剎那，只想置身當下的片刻，那「不按快門的瞬間」。

光線穿透海面所產生的斑斕，時而絢麗，時而輝煌，如油畫一般在眼中舞出色彩。小龜明亮且豔麗的身姿，對比大龜老成圓滑的穩重，無一不使海洋充滿生氣。雖然這天時晴多雲的天氣令人感到舒適，不過一旦陽光被雲層遮掩，繽紛奪目的水下世界便少了點燦爛。

我在海面飄浮，想著拍攝一些小龜美麗的背甲紋路，卻許久不見龜龜們的身影。光線遠去，隨著下潛深度的增加，徒增的只有接觸肌膚的寒意，以及未能碰面的焦躁。

終於，在一片朦朧之中發現盼望已久的嬌客後，我便緩緩地跟上前去。雙手波動柔順的海水，雙耳聆聽水中迷糊的沙沙細語，那年輕的海龜向前方緩緩上浮，我盡可能放慢動作靠上前去，希望牠容許我的接近

霎時，陽光自雲層探出頭，光線瞬間落入一片藍海，眼前的視野，從平淡無奇的灰藍色調，變成衝擊心靈的華麗本色。未能觸碰的光線，此刻反射水下各種懸浮的塵埃碎屑，彷彿有了形體，被賦予了生命。

我試著伸手觸摸，僅有海水從指尖流過，但那柔光隨著波浪閃爍在手心，宛如小小心臟的溫柔鼓動。我輕輕握住雙手，閉上雙眼。耳邊海獸的輕聲細語、岸上泳客的大聲喧嘩、撫過肌膚的流水、和煦溫存的陽光、逐漸用盡的空氣、肌肉乳酸的堆積、腦中的思緒、手中的相機。一切都能清楚感受，卻又似乎在九霄雲外。

僅僅將全身心置身於其中，清楚知悉卻又忘卻一切，那瞬間。

時至今日，我仍舊盼望著那瞬間。

渾然忘我而深陷其中的瞬間。

再說，你怎能不被感動？

當周圍圍繞著幾千幾萬的日本銀帶鯡，混濁中那鮮紅亮麗的魔鬼蓑鮋居於風暴中心，伺機張嘴捕食獵物，頃刻間的吃與被吃，生命的消逝與輪迴。

又或是從十幾公尺深的海底，緩慢上浮換氣的碩大海龜，正在你眼前大口吸氣。那穿雲裂石之聲，成為換醒沉寂內心之奏，怎能不被那共鳴餘音所震撼？

近期多次前往小島練習攝影和下潛，在最後一趟旅程中，一大早把機車運到了島上，結果自己耍笨沒法發動；第一潛被未知水母螫疼痛苦不堪，中午回岸上休息仍疼痛不止，過了四個小時以上才稍有緩解；甚至回到本島後才發現，有些衣物忘在島上沒有帶回。種種無言的事情接連發生，除了埋怨自己的粗心大意，也無法責怪天空大地或海洋，所幸這些都算不上什麼大礙。

當天返程的路上，白天經過海洋鹹水的洗禮，沖洗換衣後踏上歸途，不料傍晚大雨滂沱突然降下，使我那份沉靜乾爽再次濕涼。停等紅綠燈時，望著車燈前清晰落下的雨滴，嘴角不自覺上揚。即便今次遭遇種種，遭受水母荼毒，沒能拍攝到想要的畫面，連海水的能見度也不甚理想，仍舊非常高興。

即使全身濕透吹著冷風，即使螫傷和曬傷遍佈肌膚，即使路上四處積水滿是泥濘，仍舊無比感動。比起坐在舒適的室內吹著冷氣，此刻渾身泥濘滿身傷痕，才更與生命相襯。

這美麗的世界，讓我目睹那樣的景色，叫我如何閉上雙眼甘願安分。為了追尋那曾感動身心的剎那，為了領略只想置身當下的片刻，為了再一次經歷那「不按快門的瞬間」⋯⋯

即將遠行，隨著早已邁出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