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1-22|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萬板大橋與華翠大橋

2014年我只能往右望去,看穿梭的雲影隱匿在白色的牆面裡,僅僅經過3秒—— 三、二、一 最喜歡夜晚的星空成為都市的時刻,那是奇幻的,經過那一刻白牆以後,便看得到那片還未能登錄的世界,我總會幻想我是《銀翼殺手》裡的一員,當左手的離合器漸漸拉緊,左腳往上勾,『喀蹬』的一聲朝四檔轟隆邁進時,我就能感覺到自己長大了許多。
《Blade Runner , 1982》
《Blade Runner , 1982》
那年的我終於能夠騎車行經萬板大橋,穿梭台北與新北市。 在那之前,我搭過公車667、計程車,當它們行經華翠的時候,就彷彿滑過我的渴望——我渴望有一天,我能夠靠著自己手握方向盤,行經華翠大橋。 我厭惡計程車司機在那條路上不徐不快地跳錶,那些聲音代表了金錢流失的聲音,也讓我傾聽到自己對貧窮的恐懼,而探究自己更深的原因,是對於自己一事無成的恐懼,舊皮革以及油膩的呼吸,夾雜聽不清楚的對講機,再搭配聽不習慣的廣播音樂,都教人暈眩噁心。 只要再一點點噪音,就會原地發狂。
直到2021年我才意識到我擁有的疾病,那是潛藏在心底的狂躁,只要多一點聲音、多一點推擠,便會遊走在失控邊緣;當進入自己的世界,便會關掉所有的感官,也只能站著原地不動,例如要回應某人的訊息,即便在公共場合,我也會就這樣站著不動直到專心打完,也不會意識到自己站在門口擋到路人的方便,更聽不見其他人的聲音,如果這時候有人碰到或者提醒甚至是打斷我,我會非常惱怒。 對於我而言,外界的音訊都是指向性的,我會認為那些聲音指向我,如果脫離我感興趣的事,便會與當下脫節,根本不關心其他人怎麼想,這不是酷,這是亞斯伯格。 而我是聰明的那一派,我已經學習了許多,如何在不同的人面前侃侃而談,但多半是因為我的事業、我所做的事,如果要閒聊,我就會過度亢奮,語速飛快,會去咬自己的手皮、會去抓腳、會原地走動、會不斷摩擦我的膝蓋以去掩飾我的緊張,我受不了一群人不作聲色的寧靜,我總是會優先打破那份寧靜,最喜歡跟大家說:「對了,你們有沒有聽說過,法國有一個傳說,當一群人突然間安靜,那是因為有天使經過呢!哈哈」當大家聽到這件事之後又再度沈默時,我便會持續焦慮。(通常會有人說:是喔!好酷喔,然後迎接一陣沈默;或者有人會說:喔喔!我有聽過,然後還是繼續沈默) 『你要不要去看個醫生?』身邊的理科代表推推眼鏡,開始質疑我的病情,而這一切說起來,還要從飛擲的筷子開始。 他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只要有一點緊迫,筷子就會飛過耳畔;吃飯的時刻,心跳會不自覺加速,在求學時代,我沒有一天不胃痛,因為你不知道什麼時候桌上的盤子會被重重的摔落於是應聲而碎。 高中時有一個同學,還記得他姓顏,我時常躲在他身後玩手機,用一款橘色的Sony。一開始也不知道他在玩什麼,直到發現他用鉛筆盒擋住自己的手機,不斷地刷怪,是一個簡單的保塔遊戲。 「欸,你有沒有胃藥?」我看到他的抽屜,明知故問。 「恩,有呀!你要嗎?」他把白色的金十字給了我,之後只要有胃痛,我就會跟他要。 我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吃藥真的就會改變嗎?我知道那是一種止痛劑,而有一天會逐漸麻痺,因為那不是一種休止,只是一種靜音,讓自己聽不見真實而已。 2018年,我擁有了一台1997的老March,它不能倒退,但也終於如願以償,硬是開著它從嘉義北上,走國道最外側,不顧時速龜行80,被後方的車瘋狂嫉恨長鳴喇叭,一路就這麼往華翠大橋馳行。 那個時刻沒有任何人能感受我的喜悅,我興奮異常,踩著鬆弛的油門,當時速抵達89到90之間幾乎是它的極限,晃動的玻璃板使得全車顫抖,我幾乎懷疑會不會有那麼一刻連前車蓋都會飛起來,但我一點都不在乎那些,只想揮別那個無能為力的自己—— 再見,那個總是跑步趕去教室被老師罰站、遲到的國中生; 再見,那個騎著紅色奧黛麗赫本(後來被偷)、紫色淑女車貝克的高中生; 再見,那個騎著被戲稱是檔車界的玩具或孤兒的小雲豹的大學生; 再見,擁擠的捷運、窒息的公車、一堆人擠著排隊還要等40分鐘的接駁。 我「似乎」是長大了,直到2020年,March報廢,迎來了一台終於可以倒退的銀色Lancer,它再度陪我們一年,又再度在2022年初報廢,我們迎來了嶄新的百萬休旅客貨車Tucson。 直到現在還在對一台汽車可以倒退這件事情感到感激,應該只有曾經開了一台不能倒退的車的我們吧!畢竟歷經了一整年在路上迴轉半徑不夠時卡住,必須下車用身體各種部位推動、拜託陌生人協助推車的時刻。 現在,已經可以駕著新車全台遊走,台北辦公室位於萬華,來往華翠大橋更是家常便飯。 現在,已經超過三年的時間沒有前往萬板大橋,因為路線、也因為心裡覺得自己不再需要它,就像不再需要過去的自己。 現在,想到過去的自己還是沒有什麼事感到開心,甚至讓人厭倦、疲憊,不過有那麼一點,我感激這個疾病、這些大橋、這些交通工具,他們造就了我,即便我喜歡還是討厭;亞斯伯格使我暗地裡癲狂、對身邊的人暴力相向,但是讓我專注在我的興趣上,那份專注近乎無以名狀的執著,是這份病態的專注帶來嶄新的我。 最後,我愛萬板與華翠大橋,愛你們的夜景,愛那個每次經過時徜徉自己未來想像的時刻,愛那些在橋上的遺憾,以及橋上的憧憬,深愛著在橋上、在橋下懷抱夢想的自己。
寫於2022年09月23日,九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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