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列車開往永寧站」

* 記 2014.05.21。

下午四點二十二分
細沙流穿指縫
他坐在博愛座上
手伸進背包裡
翻找自己的勇氣
穿上黑袍站起身前
他正在思考著愛
思考坐上這個位置時
到底該向乘客索討
還是要施捨給他們這些
冰冷
鋒利
畸形
絕望的
愛

同樣淡苦杏仁味的捷運空調
月台被吸氣吐息的間隔壓擠
所有扁平人物屈膝
膜拜心頭那尊魔鬼
他重新繫好鞋帶
開始和車廂裡的乘客猜拳
玩起黑白猜
舉手往右一劃
頭隨之撇向右邊
玩著玩著
乘客們就輸光那些
還沒到站停靠的夏天

海市蜃樓從軌道盡頭浮現
倚靠在門邊的軀體隨煞車一一倒下
靈魂翅膀振起
三千公里外的沙漠降下一場驟雨
「車門開啟
下車時請注意月台間隙」
警示燈旋轉不停
折射穿縮於每個鑰匙孔隙
扯彎僵直的背
吹鼓乾癟的皮囊
解開鎖在軌道上
已經破裂的心

噹噹噹
「車門即將關閉」
他的眼球浸在暗紅的洋流
旋繞地球加溫
爐子裡烘烤著
已經皺縮成一球的殘忍
鮮血從雙耳貫入
上膛
水果刀削著那些總是斷斷續續
薄薄一層的理想
連果核也吞下去之後
我們開始微笑
一起等待
下一次槍響

車廂裡還是有點冷
一如往常
下午四點二十六分

「本列車在此臨時停車
請稍後
造成您的不便
敬請見諒」

2010年左右，親戚介紹一個家教學生給我。從那時起大約持續兩年的時間，我在每周日上午會搭台北捷運往返於公館和府中站。

當車子行駛經過「龍山寺-江子翠」這段間距時間最長的兩站時，車輛與軌道的摩擦聲響會從一開始的尖銳急促；到穿越新店溪、溪水從頭頂蜿蜒流過時變得柔和深沉；然後在過彎轉向時再度嘈雜刺耳。行經這裡時，捷運車體好像會做一次深呼吸、屏住氣息將滿是油垢的面孔洗滌乾淨後、試圖一口氣吐出這個城市的潮濕陰鬱。

家教學生是個中藥行老闆的長子，上課地點就在中藥行內，吸吐間總會縈繞藥材的典雅香氣。他有一張瘦削的臉，話不多，即使對我講授的內容實在毫無興趣，也絲毫不敢違抗母親的指令，總在我拿出講義時，把不經意流露出無神卻叛逆的眼色收起來藏好。我永遠不知道，當他被迫坐在同樣不太擅交際閒聊的我旁邊，聽我解題、檢討考卷時，內心到底在想什麼。以至於後來每次上課，我已經不太在意講課進度與解題邏輯，總在想辦法與他聊一些能讓他眼睛燃起光輝的話題、嘗試找到那把解鎖他眉頭的鑰匙。

下一次看見那種無神卻叛逆的眼色，是在另一個人身上。也就是那名在捷運犯下無差別殺人慘案的兇嫌被逮捕時，在新聞快報上不斷被播送的，他的側臉照。S說和他一起工讀的學長就在那輛列車上，送醫急救後身亡。他不知道以後要怎麼相信那些走在路上與他擦肩而過的每一個人。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

很長一段時間，那個名字是死亡、恐懼、反社會、疏離、悲劇的代名詞，但我總覺得那些投射在他身上的意義，其實一直存在每個人心裡。你本來以為那裡只是個陰暗的小角落，實際上早被冷漠豢養成一片廣袤的沙漠。因為他的出現，我們一個一個喚醒自己內心裡那塊荒蕪。

八年之後，這個世界在你、在我們每個人眼中，是否還是這麼虛假偽善？沙瀑已經為你送葬，讓你付出名為生命的代價，但那又如何？太多傷痛未曾撫平、又有太多逝者無法安息了。

我還是不知道該怎麼辦，唯一能做的，只有繼續記得這些事。

brownshale @ 202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