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樣的夜晚,我抱著平和的心彈奏每一首曲目,流暢的音符由指尖輕洩;也不知道為什麼,從第一夜之後,只要是我撫琴,底下的賓客就會保持完全的安靜。
「滾開!」這把尖銳的女聲打斷了我的彈奏,在寂然的大廳裡憤怒的迴盪。「別攔著我!」
「夫人,妳怎麼來了呢?」男人的聲音汗如雨下。
隔著簾子,我看不大清楚事情的經過,但也猜的出來現在是怎麼了。
「到底是哪個狐狸精迷得你魂都沒了?!叫她給我滾出來!」
十指壓在弦上,我看見一個小廝急忙跑往後院,是去找綺湘吧。那我到底該不該繼續彈琴呢?
唰啦!水晶簾幕突然被撞開,還搞不清楚狀況的我想也不想就抱住悅華琴往後退。
氣到明顯失去理智的女人見到我,還是瞪著我的臉愣了一下,她的丈夫趕快衝上來擋在前面。「夫人,有事咱們回家說吧,這大庭廣眾的……」
「你還怕丟臉麼!」女人推開他,「價值連城的黃金你也好拿來給這種妓女?!什麼歌姬?我呸!骨子裡不曉得多騷浪,不過是個千人騎萬人壓的賤貨……」
「哪來的瘋婆子跑來這兒胡說八道?!」第一個為我出頭的人,居然是蘿依,她依舊穿著粉衫,小小的臉上充滿怒氣。「價值連城的黃金當然要贈咱們色藝兼具的憑箏姑娘,難不成要給妳啊,又老又醜的八婆!」
「好個牙尖嘴利的野丫頭,我待會再來教訓妳!」她推開蘿依,大步跨向我,二話不說就揮了巴掌。
啪!沒有手可以抵抗的我立刻感到昏頭轉向,快要跌倒的時候卻被人穏穏扶住,我還看不見眼前是誰,只聽到一連串英文:「妳還好吧?她在說什麼?有沒有怎麼樣?痛不痛?」
「我可以。」沒有抬頭,我低聲回答,感覺臉頰陣陣火燙,卻空不出手。
但一股強烈的壓迫感瞬間欺了上來,所有人包括正暈眩的我都不自覺僵住了。
「李夫人好大的面子跑來咱凝香樓撒野啊?」怒焰似火,綺湘一雙灰眼相襯之下卻艷麗非常。「管不住妳家的相公倒來尋我姑娘晦氣,做生意的地方哪禁得起這樣潑婦罵街?要看人家姑娘美貌就甩耳光,這是哪們子的道理?既然敢動到我頭上,我也不客氣了。」
綺湘拍掌兩下,兩個高大的僕人立刻一左一右抓住婦人,她跨步上去,左右開弓啪啪啪啪就是四個耳光。
在場的,居然沒有人敢阻止。
「憑箏,妳還好嗎?」蘿依搶上來審視我的臉蛋,她一把推開拉德夫,只顧著看著我,眼睛都氣紅了。「那該死的婆娘居然敢呼妳巴掌?!痛不痛?痛不痛?妳說說話啊?!」
「沒事。」不自覺流淚,我的腦袋一片空白,只聽見啪啪啪的巴掌聲,手裡還是緊緊攬著悅華琴。
「諸位客倌也請看著,」好像終於打過癮了,綺湘才回過身看著在場所有的人。「只要和和氣氣的,咱這凝香樓隨時歡迎各位大光臨,但要是您家夫人小姐欺侮了我手下任何一位姑娘,這交情就甭認了!說句您大夥兒不重聽的話,放眼天下我趙綺湘可還沒怕過誰!」
她轉向被打到鼻青臉腫的李夫人,嬌笑倩然。「禮尚往來,我想李夫人今兒個自己身體力行了這句話,往後說話也請放乾淨點,我這人發起怒來,可是不管禮節的。放開她吧。」
重獲自由的李夫人立刻衝上前,揚起手就要打—綺湘抬起下顎,像睥睨著一切,猛虎般的氣勢煞然止住對方的動作,灰眼像盯著獵物似的咬著李夫人不放。「怎麼?嫌出的醜還不夠,想留在這繼續丟人現眼麼?給我滾出去!」
被這麼一兇,剛還很霸道的李夫人突然哭出來,絞著手絹哽咽。
「李大老闆,」綺湘側眸狠瞪,精緻的臉龐被怒氣點亮,令人不敢逼視。「還不將您家夫人帶回去?我這是做生意的地方,她來這撒野還哭成這樣像話麼?!」
「是是是……」那個矮胖的中年人滿頭大汗跑上來,半推半拉帶走了還在抽搐的李夫人。
看著李氏夫妻離開,綺湘再度開口,語氣霸道又潑辣:「今夜我想咱手下的姑娘都不想做生意了,各位客倌請慢走,不送!」
「憑箏,跟我過來。」她沒有轉頭看我,但只要是人都能明顯感覺到她的怒氣仍然高漲。
「真不曉得該先罵妳還是先安慰妳!」來到綺湘的房間,她在我腫起來的臉頰上塗滿微涼的藥膏。「人家都打上門了,妳居然還先顧那把悅華琴?!……好了,妳可以放下她了……」
抿唇,我忍住眼淚,只是搖頭,清醒之後,我終於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抱著琴不放。
「妳擔心啥?」她的觀察敏銳,灰眸看著我,沒有再出聲催促,她只是等我開口。
「那是兩個多月前發生的事,那時候我剛參加完輔佐侍女的評選大典……」柔兒不瞑目的眼珠成了深刻的痛和強烈的內疚;我也不曾忘記慘死在郊外的雪融,還有那一地鮮血。「我不希望再有任何無辜的人因為我而喪生,我不想再看到另一個柔兒或者雪融……。」
「這樣的良善總要吃大虧,還有妳這長相,祈月沒提醒過妳麼?」
把琴放在桌上,我低下頭,眼淚一滴一滴掉下來,灰色的衣料沾了水分,變成點點深黑。
綺湘遞了手巾給我,接著站起來;夜深了,冷風穿過半掩的窗櫺,她就靠在窗邊,看著夜色。
忙著擦去眼淚,我的悅華琴卻在這時候饗了起來。
與月歌曾經彈奏過的曲目相似,她的歌聲少了些柔軟,音韻卻更動人。
撫著琴身,我知道她在安慰我。「謝謝。」
「憑箏,」綺湘突然轉向左側,那裡有一個大架子,上面披蓋了娟布,是我很熟悉的形狀。「過來。」
「這是妳的悅華琴,怎麼了?」拉開娟布,她的表情,很複雜。
「其實打從第一天起,我就知道妳不是個簡單的角色。妳知道,為何我從來這裡之後就沒碰過這把琴嗎?」
搖頭,我搞不懂為什麼她突然說這些話。
「妳看,我的悅華琴,跟妳的有什麼不一樣?」她掀開娟布。
火一樣的紅色,但是……從我第一次看到她就感覺到的,就是少了一點什麼,我說不出來。
「我的悅華琴已經死了,」綺湘的手指劃過琴弦,眼神很悲哀,但是她微笑。「所有魔法只在貝塔沙羅境內有效,歷來被驅除出司樂省的人都是這樣,我們被迫離開家鄉,也被剝奪使用魔法的能力。所以我不再彈琴。」
我聽車伕說過同樣的話,所有魔法只在貝塔沙羅境內有效,但是當時的我沒有想到,悅華琴本身也是魔法的一種。「可是她明明……」
「我不知道為什麼,只能說妳很特別,向來沒有任何一把悅華琴和她的製造者能夠離開貝塔沙羅國境而不被毀滅。妳也知道吧,我國始祖的陣法仍在運行,只要精靈族長一天被鎮壓在神殿下,這個束縛就一天不會解除。」
聽著這麼震驚的消息,琴音沒有半點停頓,我看著獨自鳴動的黑弦,心裡好像又懂了一點。
「另外,妳也應該耳聞了到一些風聲?我告誡過手下的姑娘不能對妳胡來,否則必有重懲。老實跟妳說了,這樣規定的用意其實不是在保護妳,而是保護她們。只要是活著的悅華琴都被規定要效忠主人,她們的生命與彈奏者共存。倘若有人想加害於妳,連我都保不了她們。」
原來是這樣。
「這罐藥膏妳拿去,每兩個時辰擦一次。」她遞給我一只瓷瓶。「從明天起,暫且休息。」
「如果沒很嚴重,我還是可以……。」我試圖說服她。
「甭急,之後要接客有的是時間,這陣子妳先不要露面。」想起李夫人,綺湘還是很火大。「這些年就是脾氣太好了,才會有人不把我看在眼裡……敢動到妳頭上,我就讓大家夥兒十天半個月見不著歌姬!哼!」
「這樣,」我小心翼翼的問出口。「應該會得罪客人吧?」
「怕什麼?!我趙綺湘還怕得罪人麼?!」她冷哼一聲,素手猛地拍上牆。「除非天皇老子來,否則咱們歌姬不見客就是不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