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傭僕們已經將我的廂房打掃乾淨;幾套絲質上等但不顯暴露的服飾準時送到;梳妝台上擺滿嶄新的胭脂;伺候我的女婢也開始替我梳妝打理。
「憑箏姑娘,」她替我換上淡紫色的長裙,衣袖寬大到幾乎及地,卻輕飄飄的像沒有重量。「我替您戴上頭飾可好?」
把盤子裡面閃亮亮的飾品看過一遍,我發現那些東西都太重了。「小芳,沒有輕巧一些的嗎?」不是翡翠就是寶石,我就算再愛美也吃不消。
「這串碧螢石如何?」她從櫃子裡拿出一條頭飾,樣式很簡單,只有細長的銀錬,和中心一顆滴狀的紫色玉石。
「可以。」我很滿意,它正好可以搭配身上的衣服。
等一切打理好,小芳拿鏡子過來的時候,我還是因為這太過搶眼的美貌驚的久久怔然。
「姑娘,您真漂亮。」我聽見她的讚嘆,心裡卻感到悲哀,空有外貌,到底有什麼用?
與其要這個會被嫉妒怨恨的漂亮軀殼,我更想念死前那個胖胖的、平凡的自己,至少她可以安靜的活著,不受打擾。
噹噹噹!鼓鐘響起,我聽見由大廳蔓延過來的喧鬧聲。
「姑娘,該出去了。」她提醒我。
我把視線由鏡子上挪開,起身,攬過我的悅華琴。「走吧。」
寂靜。
像被蛇狠盯上的獵物,我發覺自己一踏進前廳就引來許多目光,驚訝、欣喜,還有我早已熟悉的嫉妒。沒有人發出聲音。
直到走上台子,一道水晶珠串成的簾幕將我和賓客隔絕開來,我才勉強鬆了半口氣。
「我們來唱歌。」我輕聲說。
悅華琴在桌面上舒展開來,琴身上閃動著已經習慣的生動色澤,不知不覺讓我安心。
錚!
食指挑撥單音,連串的滑音在我指間流竄開來,我聽見絃聲在沉默的廳堂裡來回震動。
「各位,這位是新來的姑娘,憑箏。」在前奏的音樂聲中,綺湘熱烈的招呼清楚傳來:「別動人家腦筋,我們憑箏可是賣藝不賣身的……呵呵,您真會說笑……」
我第一首彈奏的是溫慢的南方歌謠,它的節奏不快不慢,像單純的小女孩在唱歌,質樸而清新。這是綺湘指定的曲目,她說我是新人,選這種曲子才會一炮而紅。
接著,我張口,加入最合諧的音調。如同當日在競賽台上,我知道這不是自己的嗓子,在空氣中緩慢移動的每個音節都這麼優美而且準確,沒有一絲分岔一點走音,這不可能是我唱出來的,我沒有這種與生俱來對於音韻的本能,任何人類都不可能握有這種本能。
連自己都在這歌聲裡迷失。奏著唱著,我看不見水晶簾幕在眼前飄動,看不見手裡撫弄著的黑弦……眼前只剩下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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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不清到底唱了幾曲,等我回過神,凝香樓已經是朝陽初升,一片安靜的時刻。
「憑箏,」綺湘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後頭,她懷裡沒有悅華琴,只拿著一把羽扇,搖啊搖的。「妳唱的很好。」
「是嗎。」我完全沒有任何印象。
「有很多客人出價,難得一見的高呵……」她的語氣聽起來非常惋惜。「……不考慮看看?」
「不。」真是夠了。
「差點忘了,昨兒個我太累,跟妳漏說這凝香樓的規矩。」她擺擺衣袖示意我坐下,我才發現自己還在大廳裡,只是門戶全關了,燭火也熄了,日光透過紙窗輕輕灑進來。
「喝茶?」她將滾水倒進陶瓷茶壺裡,數十枚葉片在水中逐漸散開,空氣中香氣飄蕩。
「好。」應聲,我觀察她每一個動作,攪拌、過濾,斟茶,步步都是小心仔細又不失優雅。
「我手底下有約莫八十位姑娘,跟妳一樣不接客的有六個,原本嘛,她們被稱作凝香六藝……但這封號在今早就撤了。」
「撤了?」
「客人們都說妳來了之後,凝香樓沒有六藝,只剩歌姬。」
「天哪!」我從椅子上猛地站起來,歌姬?「我怎麼可能受的起這個稱號?」
祈月在講解日遙的歷史背景時曾經說過,這裡流傳的一個傳說。
據說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很美麗的女子來到這裡,她的容顏筆墨難容,而她的歌聲更是精緻絕倫,甚至能讓一幢宮殿為其傾倒。她不只感動了平民,連當時的日遙城主都願意將整個國家雙手奉上,只求女子能日日為自己歌唱。但她只待了三天就走了,這樣的來去匆匆成就了一則不滅的神話,人們將她的容貌身形刻成神像,給了她一個名字:歌姬,因為只有她,才懂得最真實的音韻。
日遙的人將她當成最美麗的音樂之神在崇拜!
綺湘灰沉沉的眼盯了我好一陣子,笑。「我想,女人的嫉妒心有多重,妳怕是已經在司樂省裡領教過了吧?」
我的害怕很洶湧,因為我不想傷人,也不能自毀容貌,更不能死。
「要怎麼解決妳稍後再想,我還沒說完呢,坐下。」她啜了一口茶,等我坐好才又說:「在這兒,咱凝香樓號稱第一大迎賓館,所有達官顯貴只要是擺宴吃酒,就會到這裡來。就連城主款待外國使節也不例外。」
「嗯。」努力記下內容,我逼自己暫時將其他事拋諸腦後。
「再者,日遙以經商為主,常有許多外來商賈在這兒進進出出,他們也是客源之ㄧ。只可惜我的姑娘們幾乎都不會說達語,除卻倚華,她曾經跟著商船出去過兩次,好歹學了幾句可以勉強撐撐場子……但這些外來商人有些品行不大好,老是上下其手不規矩……如果見了他們,儘管跑遠些,我可不想讓妳受了什麼委屈,要不恐怕祈月說什麼也不會放過我。」
「知道了。」
「還有,妳雖說賣藝不賣身,每月我只要妳彈奏十個晚上,每晚五首曲子。剩下的時間,妳可以隨自己喜好,挑選現場一位賓客帶進廂房裡去……等等,別又在那瞎猜,這裡的規矩,只要大爺帶足銀子就可以包下半個夜晚。妳選好了帶進房,只管對他們彈琴唱歌就是。有我在這,誰敢對妳動手動腳?又不是不要命了,甭怕。」
「好。」聽她信誓旦旦的保證,我才安心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