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3-06|閱讀時間 ‧ 約 7 分鐘

車站—第一天(十)

終於,他再次來到日本,這次他發現,那份故地重逢的熟悉感,來得特別強烈。
在大阪前往奈良的火車上,還是播放著一樣的到站提示,那一句句的日語廣播,已經變得不再陌生。從窗外看出去,陽光照耀著海面,在水平線上反射分散去不同的方向,每一艘貨船、郵輪、遊艇都變成金黃色;車上的每一個小孩都用手擋住陽光,同時釋放出燦爛又充滿童真的笑容。何語純坐在他的旁邊,沒有說話,一直看著窗外,他牽著她的手,溫度比正常低。
在奈良火車站前往奈良公園的一條又長又窄的路上,兩邊的店舖都趕緊準備營業,店主紛紛把門推開,把燈開上,把旗子掛好,把商品都陳列在玻璃櫃上。何語純不時遊走於路的左右兩邊,看完那家精品店,便去看看對面的墨水筆店;或者看到有賣吃的,都會停下來,仔細觀察一下。她每次去旅遊的時候,就算是已經去過那個地方,但對於富有當地文化特色的東西,她的好奇心還是會一樣強烈。她還是像一個小女孩一樣,非要把感興趣的東西都看一次,才會繼續向前走。張謙睿在那條路上就緊緊的跟隨著她,留意著她,也透過這種方法來陪伴著她。
進入了奈良公園的範圍之後,他又再次看到這樣的一個情景,公園裡的馴鹿圍著旅客身邊,耐心等待著牠們最喜歡吃的餅乾。每一隻鹿的顏色都是咖啡色,但有些鹿的顏色會比其他的深一點,而牠們的共通點,就是在屁股旁邊的毛髮,都是白色的,而且聚集成一個心的形狀。這個是何語純第一次來的時候第一件發現關於奈良鹿的特徵,她很興奮雀躍的告訴他;這次重來舊地,她果然還是先慢慢的走到牠們的身後,確認牠們都沒變之後,方拿出手機,到附近不同的景點拍照。
她在公園內其中一所寺廟前面停下,然後向寺廟的大門走去,停在前方的石階前,對著寺廟的中間,很虔誠的把雙手合十,然後閉上眼。那裡的環境特別清幽,屬於在公園裡比較深處的一個地方,遊客不多;當她停下來祈禱的時間,剛好迎來陣陣的微風,拍打著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音,而樹上的蟬跟鳥,也一同在合奏。這個瞬間,大自然、古代建築、何語純,這三個因素結合起來所製造的和諧,把張謙睿帶到離她更近的距離之外。
他一直跟隨著她,看她慢慢的走過小溪和山澗,偶爾停下來,深深感受一下這裡的味道,和聽著不同雀鳥的叫聲。她的步伐不徐不疾,彷彿有著一輩子的時間,正重新走著每一條他們走過的路。
這時,他多麼希望可以一直這樣的走在她的身邊。
他又多麼的希望,他可以成為她相信和依賴的人。
在張謙睿重遇尹素文之前,何語純有可能已經患了比較輕微的憂鬱症。
其實病徵一直都有存在,只不過他們兩人都沒有很認真的對待這個事情。她的情緒每天都在反覆,很難猜測那天醒來她會顯得積極正面,那天她會變得極度崩潰。
他當時以為只要他對她的感情不變,努力的更投入的好好對待她,她的情況就會慢慢有好轉。他不知道她每天在花店工作時的精神狀態如何,他也沒有在她的員工口裡聽說過她有甚麼奇怪的表現,可能每個人在不同的環境裡真的會很自然的有不同的模樣,或許家裡面給她的壓力比她的工作還要大,或許她最大的壓力來源就是他。
那天她見到尹素文,他就應該要知道,她的一切殷勤的舉動,其實是一個警號。
又或者尹素文的出現只是一個催化劑,促成她的狀況一天一天的惡化。
在接下來的一年多時間裡,何語純見過幾個不同的心理醫生,吃了好多種不同顏色的藥,一般醫生都會說它們主要是維他命和營養補充品,不會直接說它們是鎮靜劑和精神類藥物。何語純從一開始很抗拒去看醫生,到後來慢慢的習慣每天早上醒來都主動吃藥,要接受這樣的自己,她內心想必很難受。肉丸有時會瞪著她,看她把藥吞下,同時不停的搖擺牠的尾巴,何語純都會很慈祥的跟牠說,她吃的是藥,狗狗不可以碰。張謙睿看著她的堅強、她的鎮定,也安慰自己說一切都會變正常,但不只一個醫生曾對他說過,她的情況應該會持續一段頗長的時間,除非生活環境出現了很大的變化,或者他們直接移民到外地去,否則患了憂鬱症的病人要完全康復過來,需要走一條十分漫長的路。
「老婆啊,或許妳可以考慮一下先不要回花店了,留在家多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不好嗎?」
「我可以不吃,但花總要有人照顧是吧,我反而覺得每天出去會讓我更放鬆一點。」她回答的時候眼神非常堅定,同時顯出對家裡好像產生了一種厭倦。
「那好吧,那以後每天妳都讓我陪你去花店待一兩個小時行嗎,我想幫妳處理一下工作,任何時間去都行。」
「好,但你不可以做得太明顯,我不想讓他們都知道我的情況。尤其是我生意的搭檔,我怕他們會很擔心。」
「沒問題,我不會讓你感到壓力的,妳讓我甚麼時候回去都行。」
就這樣,他每天陪伴著何語純的時間又多一些,而她每天看到他的機會又多一些。
這樣的安排又持續了大半年,在整整的兩年多的時間裡,他們反反覆覆的看了無數次醫生,他也花了很多的時間儘量去安撫和照顧,但終究還是有一天,他永遠永遠的失去了她。
在她把小花放下之後,張謙睿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情感,馬上跑過去,緊緊的抱著她。
「我很想妳,我真的很想妳,每一天妳都出現在我腦海裡,我曾經說過,如果我可以再看妳一面,那怕就只有一面,要我得甚麼病來換我都願意。」
此時他感覺到她的眼淚也開始弄濕了他的肩膀,從她一開始顯得猶豫,到最後她也把雙手抱著他的腰間,頓時一切千言萬語都湧上心頭,又在心裡面停止。他把自己的臉貼在她的臉上,希望把握時間去感受她的體溫、她的味道,還有那個曾經每天早上都會出現在他眼前的臉頰;他把她越抱越緊。
「對不起,語純,對不起。請妳原諒我,我每天都很內疚,很自責。妳可以回來嗎?」
何語純輕輕的拍了一下張謙睿的背部,從上往下掃了幾下,還是依舊的溫柔、貼心。
「沒關係,所有都已經過去了,你也再不用自責了。謙睿,沒事了。」
小花站在一邊,或許她不明白爸爸媽媽在說的話,但她也跟他們一樣放聲大哭了起來,抱著他們的腿。
張謙睿緊緊抱著她們兩人,他們一家三口,經過了這麼多年之後,終於再重逢。
可是他慢慢就感覺到她的身體變得越來越輕,當他用力再抱緊一點,她就變得再輕一點。他鬆開雙手,發現她的臉容和輪廓一點一點的變得模糊,她的皮膚、笑容、眼淚,全都漸漸的化成水份蒸發在空氣之中。他一邊掙扎,一邊嘗試把她抓住,把她所有的正在消失的部分抓住,但他實在沒辦法趕上她的速度,她的聲音他再也聽不清楚;最後她握著他的手,只留下一個朦朧的笑容。
然後經過了一陣風,何語純就不見了,整個人完全不見。
小花也和媽媽一樣,在風中離開。
最後整個車站裡所有的人都消失了,所有的店舖、椅子、擺設,全部都清空乾淨;只留下張謙睿一個人無助的跪在一個一望無垠的空間裡。
他看著地上,哭不出聲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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