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噠噠」,「噠噠」。
剛才那個人離開了,沒有留下他的名字,暫且先叫他做看報紙的人吧。他留下的訊息很多,關於這個時空的,關於潛意識的,還有2055年回到2025年的事,正如他所說,這一切的確需要一段時間,讓張謙睿好好的去整理和消化一下。他慢慢的回想在過去二十四小時所發生的事:他先睜開眼睛,就來到這裡,然後就看到小花,跟著她跑來跑去,遊走於這個車站之中。他一直沒有跟其他人交流過,就只有她,陪著她,跟她說了很多話,聽她講了很多事。然後,就出現了何語純,他最愛的一個人。她唱了一首歌,他們相擁著,之後她便和小花一起消失在他眼前,至今沒有再出現。還有巨大的花田和荊棘,一個個長得像他一模一樣的魔鬼,被殘殺的馬,還有血、黑暗、煉獄。最後他又醒來在這裡。
「噠噠」,「噠噠」。
這一切,全都發生在一天的時間裡,漫長的一天裡。他不確定一天的時間是否準確,但車站裡的人,好像又在準備新一天的工作。這裡還是人來人往,非常熱鬧。
不知道今天小花會否再次出現,突然跑到他的身邊,把他拉走。晚上不知道何語純會不會又彈起鋼琴,唱一首歌,然後便化成霧,在他眼前消失。
這裡還是有各種各樣的不確定性,他對於自己現在應該做甚麼,還是應該等甚麼,毫無頭緒。
突然他的眼皮變得很重,伴隨著劇烈的頭痛,千萬條神經線在他右腦周圍繃緊著。他默默的念著,「潛意識、潛意識、潛意識⋯⋯」
「噠噠」,「噠噠」。
急速的、整齊的、一大一小的,聽起來很舒服的,拉扯的聲音、呼吸的聲音。
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大。
乘客上車的聲音,乘客下車的聲音。有一支拐杖,一兩張紙鈔的打賞。紙醉金迷的味道,香煙跟花露水撲鼻而來。
「噠噠」,「噠噠」。
有人在叫賣,有小孩互相追逐同樂,還有大人的鞋子,莫名其妙的拍打著行人路的邊緣。
這時候,前方有個女人,婀娜多姿的小步,穿上一襲旗袍,身段玲瓏,看起來特別輕盈自在,頂上一個粉紅色的蝴蝶髮飾,她剛好不小心掉了一條薄紗絲巾,絲毫沒有察覺。他急步追上前,把絲巾還給她,她微笑謝過,就走開了。
左邊有一家鐘錶店,門面是古銅、棕、和金色,店名稀有的寫上中英兩種語言,陳列櫃上放滿了各式各樣的時鐘和腕錶,全部的設計都最簡約不過,同時又富有氣派。其中一個時鐘,長得很高,充滿各種繁瑣的細節和裝飾,肯定價值不菲,只見它旁邊貼著一張紙條,「僅此一個,有意內洽」。
他雙眼晃來晃去,看著不同的時針分針跳動,聽著齒輪的聲音,一剎那把眼神投放在玻璃窗上。於是,他看到他自己。
他現在是多麼憔悴的一個人,兩邊髮鬢都已經灰灰白白的,眼角的皺紋最明顯不過,頭髮凌亂,嘴唇還有一點點破裂,打扮不算襤褸,只是衣服上有幾個修補過的痕跡,味道帶點酸。
難怪剛才那女的看也沒有看過他一眼就走了。
條件反射之下,他很自然的就摸一摸西裝外套的胸口袋,果然找到了一包香煙,一隻小駱駝印在包裝紙上,他感到有點得意,點了一根煙,先站在原地觀察一下。
對,又是在觀察,這個習慣一直延續至今,背一定要靠牆,這樣才不會有人突然在身後出現,不留任何一個讓自己措手不及的可能。
他把香煙放進胸口袋,再摸摸兩邊的袋子,翻出的是一本像筆記的東西,有被雨水濺過,前幾頁的字都化開了。仔細看才發現原來不是筆記,是一本小說,分了幾冊,都帶在身上。
分了幾冊的小說,帶在身上,他突然又想起了甚麼,但在做正事之前,還是先偷一點時間,把書翻一翻,體會一下故人的文字。
小說的主角大概就是一個流浪異鄉的人,在一個新的地方尋找一個可以落腳之處。他初步的評價是,前幾段讀起來不是寫得特別好,但必須承認,每一個字都端正有力,一筆一劃有如打印出來好看,像藝術品一樣。這樣的字恐怕他一輩子也寫不出來,雖然他還沒有認真的嘗試過。
他翻了一頁,又翻了一頁,把小說讀起來之後,又發現它當中的好。因為它寫得直白隨性,節奏從容,淡淡憂愁之中還帶著一種樂觀知命的態度,是人們經常說的人情味,但點到即止,不怕膩。
天上的烏雲開始聚集,他看著左右兩邊的路牌,想一想他要去的目的地,就趕快腳步,趁下雨之前,把書交到報社。
這本小說,張謙睿幫人交了,希望可以得到成功,他知道這是那個人夢寐以求的事,但最重要的還是稿費。不知道那個人有沒有放棄過,但在張的記憶中他從來沒有連續超過三天不寫字,他人生花了很多時間都在鑽研書法,單是他對於姿勢和筆順的執著,大概可以體會到他對寫作的熱情。不知道最後書到底有沒有賣出,但熱情本身就是非常值得尊重的一種美德,或修養。大人常說,寫字的,十有八九都不能維生,可能他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始終沒有做成他想要做的事。
張謙睿好不容易找到他居住的地方,一座從外觀上看就知道是很殘舊的公寓,建了至少三十年,樓高三層,加一層地下。他就住在地下那層,雖然陽光進不來,下雨天還有機會被水淹了一半,但好處是地下就只有他一個人住,可以一個人用一個廁所,不像樓上的,幾戶人共用一個。
張謙睿把書桌上的,不,是飯桌,不,是整個房間裡唯一一張桌子上的蠟燭點亮,讓蠟溶化的聲音和味道填充一下他對於這個空間的印象,然後就隨便的走到房間的另一邊,打開其中一個抽屜,把半個蕃薯和一個麵包拿出來,和一根香煙一起,填滿了胃。
這樣春風沉醉的晚上,他並沒有選擇在各處亂走,只顧坐在一個空洞的角落裡,凝望著周圍,他又看到那個人筆直的身軀坐著寫字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