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4-12

歸夢狼河|第二・紫塞三更 (4)

昨日霜封秋路,野曠月殘津渡。 星隕樹搖時,柝鼓邊聲如訴。 何處?何處?紫塞三更薄霧。
他二人弄來一壺熱茶,在屋中對坐說話。成德將常寧匣中東珠與書信說了,又道:「去年年下,巴海讓札克丹帶東珠進京給五爺,謊託流人偷採進獻,當時五爺便認為其中有鬼,想來藉這次差事將東珠送還,否則實在燙手。」
吉蘭泰吃完一碗茶,將茶碗拿在手中把玩,尋思道:「五爺要你帶東西,那匣子卻既無封條,又不上鎖,恐怕本意就為讓你看。可為何不明言,卻走這麼迂迴道子?別是因為不好違逆聖意罷?」
成德微微一驚,說道:「難道大汗以為我與東珠有關?」
吉蘭泰道:「說你與東珠有關未免牽強⋯⋯」思索片刻又道:「你和曹子清何等交情,肯定聽他提過內務府風傳索額圖府擅用東珠?這等風言風語我也聽說好幾年了。保不定那許多東珠都是寧古塔將軍手裡出去。或許大汗正顧慮你阿瑪與索額圖之爭,五爺大約為的提醒你,讓你謹慎辦差,也讓大汗信得過。」
成德聞言一凜,又嘆道:「還是哥哥懂得,三兩下便理清爽了。」
吉蘭泰道:「如今這事可不好辦。方才不要你推辭巴海賞人,就為讓他以為一切順當,少點戒心。再者他平白無故要贈人,想來有求於你,更可見事有蹊蹺。」
成德默然點頭,不久掉過話題,商議兩日後探查諸事,計議許久,連晚飯也叫人送到房中。將近戌時成德起身告辭,回到自己房內,只見桌上擺著飯菜,沈宛獨自在桌邊守著,便道:「我已吃過,這飯菜你姊弟倆拿去罷。」
沈宛道:「如思吃過了。」
成德一笑,說道:「你吃過麼?沒吃的話,就這兒坐著吃罷。」
沈宛道:「我先伺候爺梳洗更衣。」
成德見牆邊支著熱水盆,便笑道:「你吃你的,我自己來。」
他本是從小給人伺候到大,此刻不假思索,將沈宛看作僕役,背過身去脫了黃馬褂,又解開腰帶,褪下行服袍,只著中衣長褲,挽起袖子便向水盆洗臉,手臉都洗淨擦乾了,一回頭,只見沈宛滿臉通紅,低頭站在一旁,這才醒悟,她不是奴婢出身,自然羞見男人衣衫不整,連忙又穿回行服袍,口中道:「對不住,我竟拿你當奴婢了。」
沈宛見他要繫腰帶,便上前拿了,低頭道:「五爺將我賞給寧古塔將軍,將軍又轉贈給爺,我自然是爺的奴婢了。其實王府裡都教過,我也會伺候。爺既已回屋,還是舒適為主,換件便袍罷。」
成德笑道:「我這是當差,哪兒還帶著便袍?」
沈宛道:「這不⋯⋯那腰帶就不繫了罷。」
成德看她十分不自在,便笑道:「行,依著你。你坐下吃飯罷。我還打理些東西。」
沈宛依言挨著桌角,怯生生吃飯,成德也在桌邊坐了,擺起筆墨,拿出一疊文稿,認真琢磨起來。不久沈宛吃完飯,見他久不動筆,墨已澀滯,便過來研墨。成德見狀,抬頭微笑道:「你出身書香門第,勞你研墨倒使得,日後茶水起居你就別管了。」
沈宛低頭道:「我爺爺遭罪流放多年,還說什麼書香門第?」
成德一笑,問道:「你幾歲?許了人家沒有?」
沈宛臉一紅,答道:「我今年十八,早年許了蘇州尤同人家長子。」
成德一怔,問道:「去年博學鴻辭科取在二等的尤同人的長子?可是今科二甲廿六名尤慧珠?這可不是大好親事麼?你為何不先在蘇州完婚,再請夫婿設法,卻要親自跑這遠路?」
沈宛道:「我本來便抵死不嫁他們尤家,如今尤珍高中進士,更要趾高氣昂了,我嫁過去,平白讓他們輕賤我。」
成德見這少女十分志氣,溫言道:「姑娘,你嫁不嫁尤家,外人干預不得,可你這等志氣,又有千里尋親勇氣,讓人好生相敬。成德不敢與你主僕相待,不如交個朋友罷?」他看沈宛一怔,便從她手中拿了墨條,一邊研磨,一邊問道:「姑娘有字沒有?我如何稱呼?」
沈宛素來聽格爾芬說起成德,頂多稱讚他儀表出眾,文武兼備,餘下總沒好話,此行卻見他十分溫和客氣,便答道:「我沒起字,爺叫我宛兒就是了。」
成德又是一笑,說道:「此後你我朋友相稱,你叫我成德也好,容若也好,只別喊爺。你若聽慣宛兒,我就叫你宛兒。」
沈宛默默點頭,看他研好墨,提筆在稿上塗改,側頭相看,見是一闋《蝶戀花》:
今古河山無定據,畫角聲中,牧馬頻來去。滿目荒涼誰可語?西風吹老丹楓樹。 從來幽怨應無數,鐵馬金戈,青冢黃昏路。一往情深深幾許?深山夕照深秋雨。
沈宛見這詞豪放中有深情婉約,頗覺耳目一新,暗想,格爾芬說他號稱滿洲第一才子,又是兩榜進士,果然文采斐然。又偷眼打量他,見他既有武人英俊,又有文士秀雅,看著看著竟覺有些心跳,連忙收束思緒想道,我可不能因為他一兩句溫言好語,就忘記他害苦了格爾芬,轉念卻想起昨夜之夢。她明知格爾芬這等貴冑子弟,且好狎淫取樂,此刻豈有不摟著旁人的理,卻還放不下當初朝陽門外與格爾芬兩情相悅日子,正在胡思亂想,忽聽有人敲門,連忙回身開門。成德側頭一看,門外是御前二等侍衛烏雲珠,便擱筆起身問道:「有什麼事?怎不歇著?」
烏雲珠與成德同在正黃旗,比他少兩歲,自幼相熟,見是沈宛開門,便踏入屋內,對成德笑道:「哥哥,這便伺候上了?」
成德聽他言語不莊重,好在沈宛不懂滿語,便正色說漢語道:「寧古塔將軍賞人,我可以朋友之禮相待沈姑娘,你們也別看走了眼。」
烏雲珠見成德說得鄭重,沈宛又低頭退開,便點頭答應,還說滿語道:「方才吉蘭泰哥哥要我將後日衣物整理分送,我正挨房送衣裳呢,就剩你這一套了。」
他解開肩上包袱,拿出一套當地滿人獵裝並皮靴子,又遞過一頂狐皮暖帽,笑道:「咱得裝像,貴重衣物一蓋不能有,只能裡頭貼身穿暖些。」
二人說了半晌話,成德打發烏雲珠回房歇息,回頭見沈宛還在桌邊站著,便道:「不早了,你也回去歇著罷。」
沈宛指著屋角一矮榻問道:「我能不能留在這兒?」
成德一怔,說道:「你既非奴婢,又不在跟前伺候,怎好留在這兒?」
沈宛低頭道:「我不想和如思一屋子待著。這孩子不知怎的,說話挺難聽。既然明面上我是將軍賞的人,我在屋中伺候不為過罷?」
成德奇道:「他說什麼?」
沈宛答道:「他說我有心攀附權貴。」
成德又是一怔,旋即醒悟,說道:「權貴是說我麼?他這麼說,你反倒不避嫌,偏要在我這兒待著,這是與他鬥氣?」他看沈宛神色倔強,便道:「行罷,左不過今明兩晚將就,後日起我少說也有半個月不在,這床就給你睡了。」
他喚人收走殘羹剩飯,自將文稿筆墨收拾了,又清點佩刀弓箭,收拾包袱,末了對沈宛一笑,說道:「你先在榻上安頓了,我熄燈後再更衣上床。」
沈宛見他體貼,不由臉上一紅,連忙背過身去,放下頭髮,躺上軟榻,將一床棉被蓋得嚴實,成德便將炭盆往她那角落挪動,說道:「你一個姑娘家,總比我怕冷,但太近也不行,烤得人難受。」
沈宛縮在榻上,呆看他安置好炭盆,回頭捏熄桌上蠟燭,屋內頓時一片漆黑,暗中起了窸窣之聲,想來他已然褪衣上床。不久只剩炭火嗶剝之聲,成德呼息平和穩重,很快便睡沉了。
|| 未完待續 ||
康熙皇帝把密差派給成德,一方面為了警惕,一方面為了歷練。警惕自然針對他家父子朝中作為,已經不是新鮮事,歷練才是重點。北疆遲早一戰,屆時皇帝用人,唯有上三旗親貴才能安心,也就是說,此刻皇帝已經在為成德日後出路預作盤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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