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總算!滿懷感動的心情迎來最後一頁,閱讀《疼痛帝國》真讓我以為在看一部蝦米們對抗商業鉅子的紀錄片。二十九章在沒有故事主角薩克勒家族任一成員的口述材料補足整體事件觀點的情況下,作者Patrick Radden Keefe再一次向讀者證明,把一件繁瑣事件敲碎,重構,精修,最後成就這本近六百頁著作,需要有多優異的說故事能力。從台灣出版順序,以處理北愛爾蘭由血由激進所交織而成的歷史脈絡《什麼都別說》,讀者(我)便能幸運地經此作,在易讀的前提下,投身於大過場小事件所拼湊出劇情深具起伏的故事樣貌,讓人欲罷不能。這次出版的新作《疼痛帝國》則以因止痛藥致富薩克勒家族為主角,講述在經由三代對藥物方針的製造與銷售決策,何以影響這塊深具利益可圖的製藥版圖,甚至獨霸全美。
(文前聲明:由於本書資訊量極大,分享中可能有時間軸錯置或誤用專有藥物名詞,煩請指教抑或親自翻書解答。)
本書架構共分三大塊(不含前言):第一部分〈族長〉從一切的源頭,也就是為薩克勒家族打下事業基礎的亞瑟・薩克勒開始著墨。薩克勒發跡是從亞瑟一面在醫學領域求學,一面在廣告業打工,將兩者長才合併,使製藥後如何販售進入市場的產製過程導入通道,最後建構成有聲有色的買賣行為,甚至大大影響美國人用藥習慣。故可合理了解定名為「族長」之意。第二部分〈製藥王朝〉則聚焦在販售與普度大學無關的普度製藥公司於家族第二代理查・薩克勒帶領下,將止緩疼痛藥物「OxyContin」盡可能推銷給每個被疼痛困擾以致影響作息的患者,甚至進一步藉由王牌銷售員們的舌燦蓮花與開藥診所醫師檯面下合作,建構之共犯架構。OxyContin成為普度的王牌更是使其為薩克勒家族壯大為薩克勒帝國的基石,為薩克勒家族帶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富裕。第三部分〈後果〉告訴我們,王朝終有崩塌之時,輝煌終有往昔不在的一日。薩克勒家族盡可能避免與普度大量販售OxyContin實情使社會產生連結,這不代表長期隱匿行為可以帶入墓地欺瞞世人一輩子。薩克勒家族成員與普度公司大量往來信件於一次起訴公開,這是首次有相對直接證據足以說明,薩克勒家族即便試圖以大量捐款扶植藝術、慈善事業,卻掩飾不了這些利益是源自每個因OxyContin成癮,因死亡而家破人亡的診療使致。
2022年於威尼斯影展首映的紀錄片《所有美麗與血淚》(《All the Beauty and the Bloodshed》)從介紹藝術家南・戈丁(Nan Goldin)生平扣合其創作歷程與同樣深受OxyContin其擾組成的「疼痛組織」在各大曾受贈薩克勒家族捐贈之美術館進行抗議,讓薩克勒家族與OxyContin氾濫一事再也無法劃清界線。不曉得是巧合或非,開始閱讀《疼痛帝國》正巧遇上片子上映,又那麼恰好地,南發起的反對行徑在書中也有些許著墨,文字與影視對照,讓藥物濫用帶來之困境變得更為具體,在仰賴藥物卻又渴望掌握回自主能力的生命拉扯中,共譜一首毫不優雅且相當折人的絕境反攻。
文中,薩克勒家族堅稱作濫用OxyContin以致部分病患家破人亡的局面非家族,及旗下普度所樂見,巧妙地將直接與間接隻手遮天免於大眾質疑「薩克勒」這塊鑲金招牌始指只為社會帶來福祉之原意。藥物帝國接受社會大眾漫長質疑核心始終落在到底藥物的濫用是藥物本身比例配置問題,抑或服用者沒有正確的服用藥物知識才會導致藥物濫用發生?檢方主要認定普度與配合醫師並沒有提供足夠的警示告知病患,普度高層則認為病患濫用一事不該將咎責指向公司。認知差異在我認知,是基於就算我們退一百步相信(事實上也是)普度與薩克勒家族早就知情OxyContin易於上癮,為了獲利而故作不知情,普度的態度以及近乎謀財害命之舉,終究使炎上成為燎原。
走筆至此,我試圖,卻糾結似乎無法給《疼痛帝國》一個好的推薦理由。並非指內容不精彩(很精彩,精彩得過份),而是對一般民眾而言,有什麼「誘因」進而翻讀?本書不僅是事件記錄。細細思索,可以是一面鏡子,照映出未發生或正在進行式,有違道德的商業交易。或許不該用因果報應「期待」被拆穿,或無良能以公益行為作為贖罪,它給予的是讀者一個機會,在基於最大福祉為前提,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仍須懷抱道德。毫無人性,成為醉心於履行公益的薩克勒家族最為諷刺的詆毀。
之於我自己的部分,我花了好長一段時間(也許有一個月?)讀畢它,藥物濫用並非我熟悉議題,甚至我的生活周遭也幸運地沒什麼接觸及討論機會。思緒鋒利一轉,陳腐記憶漸漸喚醒我父親疑似吸膠的謠言。碎片式,模糊清楚至我甚至不能肯定那是不是屬於我記憶的斑駁畫面中,總有個躺臥床鋪的男人,床頭櫃放盡無數顆不確定是了表安慰,又,真能帶來療效的藥丸們散落一堆。屏除效用與否,讓我更畏懼於近在咫尺的生命,是血緣緊掠彼此以致兩者皆無法喘氣的父女關係。我無從像書中的家屬們,代表藥物上癮的父親發言,代替他對這一切表示憤慨。以為服藥是活著,換言之卻也暗示性命隨時都將終結。只使我頓時覺得心理上只有無盡頭的遙遠,且我是那麼期待著的。記憶中那昏昏沉沉的氣息,暗示我他仍活著所付出之努力。但我僅是可悲地認為父親根本只剩行屍走肉。被藥物牽絆的身體,還能算是活著嗎?不正只能仰賴醫師(對症下藥甚至是可議的)指示服藥,假裝正在康復,假裝活著仍是事實的掙扎?
如果這段歷程也能與本書呼應,大概是私我的認為,藥物濫用並不全然對某些家庭來說是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