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4-20|閱讀時間 ‧ 約 64 分鐘

不見歡

    他擁有了至高無上的權利後,當着我的面逼死了我的夫君。
    他指腹揉着我的臉,眸底是我從未見過的瘋狂之色,「見歡,你知道嗎,我抱着她的每個夜晚,腦子想的都是你這張臉。」 
    1
    我是第一樓養出來的暗衛,被選入將軍府,成了小少爺穆懷川的貼身近侍。
    還記得初見時,比我還小三歲的他說,希望見我歡喜,於是給我起名叫見歡。
    可沒等我歡喜幾日,原本在京中一手遮天的穆將軍府,被抄家了。
    奴僕被髮賣,小少爺落獄,我因是暗衛,常日隱在暗處,所以逃過一劫。
    刑場上,皇帝斬殺了穆將軍府一干旁人後,笑着問小少爺:
    「好小子,朕不想殺你,那樣不夠好玩,朕送你去寧古塔,苟活在這世上如何?」
    「我不願一人苟活。」
    「哈哈哈,那這樣,只要你從寧古塔爬回來,朕就留你雙親活命。」
    皇帝攬着美人,執酒輕酌,他醉了,喝得滿面紅光,醉話戲言卻給了純真的少爺一個希望。
    那時的小少爺只是一個十歲的孩童,對皇上的戲言深信不疑。
    年僅十三歲的我,作爲少爺的暗衛,亦跟着信了。
    小少爺流放寧古塔後,毅然決然地趴在地上,往京城的方向爬去,整整三年。
    在我十六時,小少爺終於爬回了京城,但卻在城門前,見到了城牆上掛着的,兩具早已乾枯到快要風化的……將軍與夫人的屍體。
    他沒有哭,只是揪了揪我的褲腳,仰頭平靜的與我開口。
    「歡歡,我站不起來了,你揹我進城好不好。」
    「好。」
    因爲三年的爬行,他的手腳都扭曲變形,我滿京城求了好久,終於求到一位大夫治他。
    治療方式很簡單,打斷了手腳的骨頭重新接、重新長。
    我和他住進了醫館的後巷對面的一間屋內,他說他想繼續讀書,我便想盡辦法爲他尋夫子。
    2
    往事漸消,年月最禁不起數。
    五年後,院子裏的果樹都結了果,揪着我袖子喊歡歡的小少爺,長得比還我高出一頭。
    穆懷川雖然身子羸弱,常年須坐在椅子上,但仍蓋不住他少年風氣正盛,眉眼乾淨如清風星辰。
    他彎着眸子笑時的模樣,就像曲中所唱,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小主子。」
    我端着熱茶放置在他案牘上,他擱下筆、合上書卷,抬眸瞧我許久才微微出聲輕嘆。
    「歡歡怎的還改不過口,喚我阿慎。」
    他的手主動牽住我,微微仰頭,像白大夫前院養的那隻小狗般,滿眼真摯的瞧我。
    「歡歡……阿姊。」
    他這一聲,直直戳進了我心底,像烈火融冰又似柔風撫水。
    他還未罷休,輕輕將我朝他拽去,我撲他滿懷,他周身清朗氣息盡入鼻息。
    「見歡……」
    他滿足喟嘆的在我耳旁低喚他爲我起的名字,喚得我渾身泛起一層酥麻,他才得逞笑着鬆開。
    這是他慣用撒嬌的手段。
    從他滿十八起,在外常出入詩社文會之後,便不知從哪兒學的這些挑逗人的手段。
    「歡歡阿姊,你嫁與阿慎好不好。」
    「少爺……阿慎,又來鬧我。」
    「我日日夜夜求你,歡歡阿姊好狠的心腸。」
    他將臉埋入我頸窩,似有若無的輕蹭呢喃。
    「今日有一自稱喚關月的人來尋我結交,明裏暗裏試探我,我好像,要摸到繩索了。」
    他說得平靜,我卻感受到他抱着我的手在激動的顫抖,我主動回抱着他安撫。
    按捺沉溺了五年,痛苦掙扎了五年,報仇的苗頭,終於要燒起來了。
    3
    我替他開心,亦替他擔心未來路途坎坷艱難,其中苦難,不亞於從寧古塔爬回的那三年,只會更甚。
    他開始頻繁外出,即使回來時腿凍得僵硬,即使弱症纏身復咳不已,直到他一日晨起咳出血,我慌張的要去尋大夫,他卻按住我的手搖了搖頭。
    門外停留一駕馬車,車衣是緞錦,點綴是珠寶,車上的男子走了下來,身形挺拔,周身自帶高不可攀的貴氣。
    他進院,衝着屋內拱手。
    「關月誠摯來請慎弟入府。」
    我撩開厚重的青布門簾,探出半個身子。
    「先生請回吧,我家小主子病重,怕是不久於人世。」
    「若慎弟願隨關月入府,關月定會召集天下名醫爲慎弟治好弱疾。」
    「先生莫要白費功夫,還是回去吧。」
    我說罷回屋,可未曾想那人竟就在這大雪天整整站了一日,我端着藥湯餵給阿慎,阿慎忽然笑着捏住我端藥的手腕,一副如釋重負的模樣。
    「歡歡……他是當今太子,歡歡,我賭贏了,我離那宮牆大院又爬近了一步。」
    他小聲說着,卻又激動的猛咳不已,止不住時,竟咳出口血後暈了過去。
    我連忙出屋,跪在太子腳下連聲祈求。
    「求先生救救我家小主子吧,他快……快要不行了。」
    說到此,我竟不自覺的滿臉淚水,明明是做戲,可他卻是實實在在拿自己的命來做戲。
    阿慎被救了回來,我沒有跟着進太子府,阿慎說,我在外面他好安心。
    亦,好替他做事。
    時隔八年,我才又想起,穆將軍當年在一衆和虎狼搶食的孩子們中買下我,是爲了讓我做阿慎的暗衛,護他周全。
    這八年光拿刀做菜,倒是忘了曾經還拿刀與虎狼、與人搏鬥。
    身上的血腥味兒開始越來越重,傷也越來越多,阿慎自身在太子府本就如履薄冰,我絕不能拖他後腿。
    每每成事之後,阿慎都會悄悄帶一包蜜棗給我。
    「歡歡,成事之後,我就找座小院,像之前一樣,就你我二人共度餘生。」
    不知何時,這句話成了我每一次死裏逃生的執着念想。
    但這次,卻不一樣了。
    「歡歡,我要娶丞相之女方知槿爲妻了。」
    院牆內,阿慎神色躲閃的與我說出這句話,見我沉默又連忙解釋道。
    「我不能讓太子娶了她,太子若有丞相的助力,便會成爲我復仇路上最大的阻攔,所以我主動勾了方知槿,我必須娶她,但我不愛她,我只是在利用她。」
    「阿……」
    我反應了許久,剛開口,就聽外面傳來一聲欣喜的「懷川」。
    阿慎聞言匆忙將一包蜜棗塞進了我的手中,示意我先離開。
    我連忙飛上屋檐將自己隱藏起來,可那女聲卻讓我不由自主的悄悄看去。
    「知槿,天涼,你怎的穿如此單薄就來了。」
    阿慎將自己的大氅給她披上,語氣溫和,動作輕柔。
    「想你了,便來尋你。」
    方知槿說着從懷中掏出一個瓦罐來,雙手捧着塞給阿慎。
    「這是我燉了一日的烏雞湯,怕它涼我特意捂在懷中給你拿來。」
    方知槿的掌心被瓦罐燙的發紅,阿慎見了眸光微閃,接過瓦罐,又騰出一手牽着她往屋裏走去。
    我趴在屋檐上,忽覺着連呼吸都發疼,雖然背上的傷還溢着血,雖然傷口已經凍得幹疼發癢,但此刻,都沒心口處疼的厲害。
    臨走前,我還是從懷中拿出了親手做的抹額,掛在了院內的樹枝上。阿慎的身子不好,冬日裏須得戴着抹額。
    我回到了醫館後巷對面的小院裏,院子裏的雪已經沒到腳踝,我無暇去掃,伸手推門進屋,屋子裏的人影讓我下意識抽出腰間的匕首防備。
    「回來了?」
    熟悉又清冷的聲音讓我放下防備,將匕首放回了腰間。
    「白大夫,這麼晚了,還未睡麼?」
    「你又受傷了。」
    白祁的鼻子對於血腥味非常靈敏,我也沒有過多遮掩,疲憊的坐到椅子上。
    「你總受傷,會讓我對我的藥產生錯誤的判斷。」
    聽到這裏,我忽然想起已經有半月沒有回來試藥了,對白祁歉意笑笑。
    「抱歉,我明日無事,一早就去試藥。」
    當年年僅十六的我揹着十三歲的阿慎滿京城求醫,碰壁數十日後,被剛接手醫館的白祁撿回了鋪子。
    我跪在地上求他救阿慎,白祁答應了,但有一條件,便是讓我來做他的藥人。
    這一做,便就是五年。
    就連這屋子,都是他的。
    「衣服脫了。」
    白祁點着了油燈,拿出了一罐藥膏走到我身後,我利落脫了衣裳,一抹清涼藥膏隨即被塗抹在了傷口處,而後立馬變得火辣刺痛。
    我下意識皺眉嘶了一聲,就聽白祁毫不留情的開口。
    「嫌疼?嫌疼就別受傷。」
    他雖然如此說,但替我抹藥的動作卻明顯輕緩了起來。
    「阿祁哥哥。」
    我揶揄的剛一開口,背後塗藥的動作一頓,隨後故意報復的重重朝着傷口處按了一下。
    我疼的哎呦一聲,卻又忍不住咧起嘴角笑。
    與白祁相處這六年,雖然白祁這人一直都是清冷疏遠的模樣,實際上卻是個外冷內熱的性子,雖然嘴上一開口毫不留情,可實際卻一直在默默關心着身邊的人。
    「你再學隔壁那寡婦,我就……」
    「就明日給我試猛藥。」
    我截斷了他的話,笑他此刻一定有些惱羞成怒。
    誰讓隔壁比他還大上五歲的寡婦瞧對了他,日日登梯爬在牆頭喚他阿祁哥哥。
    塗完了藥,白祁又給我把脈查看許久,才離開回去。
    我也睡了,睡夢中,卻被一陣敲門聲吵醒。
    「見歡……見歡……」
    「阿慎,你怎麼來了?」
    我開門讓他進來,隨即就在他身上聞到了濃濃的酒味。
    不等我開口問,阿慎就整個人半倒在我身上,雙手緊緊環着我的腰,不停的問我是不是不要他了。
    我從未見過他如此失態,將他扶到牀上,哄他鬆手,卻在他抬頭的一剎那,腦子裏如同點燃了的爆竹轟的炸開。
    他雙眼泛紅,隱隱憋着淚,就這樣直直瞧着我。
    「我打發了方知槿便匆匆趕來尋你,卻隔着窗瞧見你和白祁在這屋子裏說笑,他讓你脫衣你便脫了,你還喚他阿祁哥哥,你從未那般喚過我……
    歡歡,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不要阿慎了,你別愛白祁,你愛我好不好……」
    一聲聲的見歡、歡歡、阿姊徹底淹沒了我的思緒。
    阿慎長大了,他長得超出了我的預期,不再是當初那個還未有我高的孩童,而是心思縝密、開始籌謀執子的大人了。
    這一年,我跟着他步步爲營,就像現在這般亦步亦趨。
    他鉗着我的手腕,讓我朝他貼近,我對上他含醉卻又清亮的眼睛,第一次主動伸手捧上他的臉頰,仰頭獻吻。
    他莽撞,我不介意,因爲此刻的他,是我一個人的阿慎。
    4
    但我的阿慎,成婚了,新娘不是我。
    我隱在人羣中,看着騎在馬上身穿喜袍的阿慎,不自覺溼了眼角。
    大紅襯他,襯的他比往日更有氣色。
    我麻木的隨着人羣湧動,忽然一隻手握住了我的手腕,我恍惚回頭看去,勉強扯出一抹笑來與他說話。
    「白大夫。」
    「莫看了。」
    白祁眸底閃過一絲複雜,我搖了搖頭,好似真就是一個湊熱鬧的看客般,眼底卻閃過一抹轉瞬即逝的期望。
    「白大夫,你看他們,般配嗎?」
    「你再看,轎中的也不會是你。」
    白祁一句話徹底打破了我心中唯有的那份期望,是的,我試圖期望轎中的是自己,如若是自己就好了。
    「別看了,回家。」
    我任由白祁牽着我將我帶回醫館,我垂眸像個木頭一樣,直直不言不語的站在院中,直到白祁院旁的寡婦又爬上了牆,甜膩膩的一聲阿祁哥哥,倒是將我喚回了神。
    白祁皺眉瞧了她一眼,而後將一包壓成碎渣的花糕塞進了我手中。
    在白祁要轉身回屋時,我忽的伸手揪住他衣角,清脆的喚了一聲。
    「阿祁哥。」
    白祁頓時僵直在了原地,我眨了眨眼,難不成我這一聲比那寡婦喚的還噁心到他了?
    本來是想幫他一把,萬萬沒成想,好像適得其反了。
    「瞧着不大,就學着勾引男人了?」
    寡婦捻酸諷刺的話傳來,我正欲抬頭回她,白祁忽然反手握住我,將我一把帶到他身前,抬手遮上了我的眼。
    「你夫君尚在你眼前,莫要學寡婦姿態。」
    這一句的殺傷力猶如雷劈,我人還沒進屋,就聽到牆那邊傳來了嗚嗚咽咽的幽怨哭聲。
    5
    「歡歡,隨我入府吧,如今我有自己的府邸,你來我身邊,我也好照料你。」
    阿慎雙手將我手攏在掌心內,一邊說着一邊呵熱氣試圖搓熱。
    「我也已經與方知槿說了,說你是我阿姊,她不會爲難你的。」
    阿慎努力的說服我與他入府,院前忽然被人重重潑了一盆冷水,我抽出手推開窗往外看去,院門前的雪瞬間被潑化了許多,但很快就結了一層肉眼可見的薄冰。
    白大夫這人,真是愛潑人冷水。
    原本有些動搖的心,隨着這盆冷水漸漸也涼了下去。
    「阿慎你成婚不過一月便瞞妻讓我入府,我覺着這不合適。」
    這話一出,阿慎首先沉寂了下去,許久才喏喏出聲,儼然一副被拋棄的可憐模樣。
    「你不與我入府,是因爲不合適……還是因爲白大夫。」
    是因爲我不想瞧着你與新婦恩愛。
    這句真話在嗓間滾了又滾,最終抑藏在了心底。
    阿慎怔怔看着我沉默片刻,才又緩緩開口。
    「那如果,是我遇到了危險呢?
    如今我爲太子做事,樹敵許多,原先在太子府居住有太子護我,如今我獨身一人在府邸居住,心中始終惶惶不安。
    歡歡,你回來保護我好不好,就像以前一樣。」
    阿慎懇求的深深看着我,他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深深戳在了我的軟肋上。
    我看不得他委屈,受不得他求我。
    「好。」
    最終說出了輕飄飄的一個好字,可內心卻萬分忐忑,因爲我不知道要怎樣面對方知槿,怎樣將我對阿慎的愛藏得不爲人知。
    次日一早,阿慎親自來接我入府,府門前,我第一次正式見到了方知槿。
    她很美,美得從容大方,一舉一動透露着溫婉可人,她眉眼若星河、若明月,只是站在那裏,目光就會不自覺的被她周身的貴氣吸引。
    「見歡阿姊。」
    她開口如此喚我,我惶恐低下頭,剛要跪下行禮,阿慎卻攔住了我。
    「阿姊無須與知槿多禮。」
    我搖搖頭,堅持行禮。
    「我擔不起小主子與夫人如此厚愛。」
    我欲再行禮,這回卻是方知槿攔住了我。
    她扶着我的胳膊,親熱的帶着我入府。
    「夫君說的對,阿姊莫要多禮,若不是阿姊,我也不會遇到如今的夫君。
    阿姊只管安心住下,剛好與我說說,少時的夫君是怎樣的。」
    方知槿的熱情讓我一時有些手足無措,回過神來,已經被她拉到了屋內。
    「見歡阿姊住在東院如何,那個院子大,夫君還專門派人移了一棵果子樹在那院子裏。」
    「好。」
    方知槿盡顯她作爲當家主母的熱情,而作爲下人的我,只能應好。
    住進來的第一晚,阿慎便敲開了東院的門。
    「歡歡,這個院子住的可還習慣?」
    「習慣。」
    我抿了抿脣,並沒有放他進來,只是隔着一條門縫,與他說話。
    他似乎顯得不是很高興:「歡歡生氣了,竟然連院子都不讓我進了。」
    「小主子,夜深了,你該回去歇着了。」
    我開口趕人,他卻一隻手插進了門縫擋着。
    「好狠的心,我只是想來與你說,你給我縫的抹額斷了。」
    「我給你重新做一條。」
    「歡歡……」
    聽着他軟了聲音,我咬了咬牙,掰開他手合上了院門。
    可還未進屋,就聽到院牆外傳來聲音,抬頭看去,一個人影艱難的從外牆爬了上來。
    他看見我發現了,略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
    我連忙快步過去接扶住他:「這麼高就敢往下跳,摔着怎麼辦?」
    他卻順勢半抱在我身上,腦袋在我肩膀上輕蹭着撒嬌。
    「阿姊疼我,定然不會讓我摔着。」
    我不再言語,我知我此刻再也拒絕不了他的任何央求了。
    他拉着我在果子樹下坐,握着我的手十指相扣,與我說不管我跟着他去哪兒,他都會爲我移一顆果子樹來。
    他說我總喜歡將給他縫製的抹額,掛在樹枝上。
    他說他十六那年,在夢境中與我在院裏的果樹下抵死纏綿。
    他的聲音輕喃,似夏風柔緩纏人。
    就如現在,他與我在樹下,親手抽了我髮間的簪子,藏進他袖中。
    他說:「這就當歡歡給我留的定情之物。」
    這一夜,後來就如他所講的夢境中那般,在這棵果樹下,他帶着我一同緊扣十指,醉夢沉浮。
    6
    再有幾日,便就是年三十了,家家戶戶都開始準備對聯,做燈籠。
    府裏也都在緊鑼密鼓地爲過年做準備。
    可阿慎卻又病了。
    這回病的不亞於咳血那次,他渾身發燙出汗,神志不清的握着方知槿的手,嘴裏喚着我的名字。
    我心中慌亂,沒注意到方知槿僵了片刻後緩緩抬眸瞧我。
    我請了白祁來,太子也帶了御醫來,可還是不見有好轉。
    方知槿哭成了淚人,我找到白祁,問他有沒有猛藥。
    白祁聞言碾藥的手停頓了一下,而後道:「他的身子,猛藥用不了第二次。
    不過,城外寒山寺山後有一草藥,狀如雪花,小且脆弱,挖出它一刻之內咬碎服下,說不定能讓他退熱。
    但前些日子剛下了一場雪,本就極不好找,如今混在雪中,怕更難於尋找。」
    「知道了。」
    我回府與方知槿說了此事,方知槿連忙讓下人備馬車,帶着阿慎一同去寒山寺。
    路上方知槿的貼身丫鬟說,這寒山寺極爲靈驗,心誠且三跪九拜上了那九九八十一階佛階,便能如願以償。
    到了山腳時,方知槿便下了馬車。
    她要三跪九拜爬佛階。
    我顧不得勸她,一心只往後山去。
    到了後山,我下了馬車才知白祁說的極爲難尋是真的。
    白茫茫一片,一如大海撈針。
    爲了看清不錯過,我跪在雪中用手一寸一寸扒開雪去尋。
    腿凍得僵硬發癢,雙手早已沒了知覺。
    可一想到車內的阿慎,便咬着牙繼續跪在雪中尋找。
    不知過了幾個時辰,天快要黃昏時,我終於在雪中尋到了那一株小小的草藥。
    往掌心裏呵了口熱氣後小心翼翼摘下那株草藥,便連忙往馬車裏跑去。
    但站起身的一剎那,雙腿因爲跪的太久又凍沒了知覺,整個人栽倒在雪地裏。
    要在一刻之內。
    我小心翼翼護着那株草藥往馬車的方向爬去,爬進了馬車,將那株草藥喂進他嘴裏的那一刻,渾身才感覺到了凍的僵硬。
    緩了半個時辰,手指纔有了些知覺,能輕微活動。
    阿慎的一聲歡歡,讓我顧不得渾身的癢疼,欣喜看向他。
    「你醒了。」
    「讓你擔心了。」
    欣喜過後,我想起了方知槿,便帶着阿慎往寺前去尋。
    日頭剛落,天微暗,寺院前的佛階上,方知槿三跪九叩的在往上爬,額頭叩出了血印子,她抬起頭的瞬間,臺階上便留下了清晰的血印子。
    阿慎撩起車窗簾子的手微微顫抖,他的目光深深落在方知槿的身上,許久才放下車簾,掙扎着起身竟下了馬車。
    他緩緩挪步走向方知槿,方知槿見他醒來,早已欣喜的滿臉淚水。
    「莫爬了。」
    「沒爬完,我怕佛祖生我氣,將你帶離我身邊。」
    方知槿說着加快了三叩九拜的動作,阿慎拖着病弱的身子緩慢踱到她面前,將她從臺階上扶了起來。
    他的大掌捧着她的臉,指尖將她臉上的淚水一點一點抹去,抹不完便輕輕吻去。
    他將她攏在懷中緊緊擁着,似安撫似真心。
    「不會的,佛祖不會將我從你身邊奪去,他會讓我一輩子陪着你,直至老去。」
    我站在馬車前,像個局外人一樣靜靜的看着二人互訴情意。
    眼淚從眼角滑落,我連忙背身抬手抹去。
    我從來沒有像此刻這般看的清晰,阿慎動心了。
    7
    年三十這日,飯桌上,方知槿多貪了幾杯酒,醉意朦朧的倚在阿慎懷中,一聲聲癡癡地喚着夫君、阿慎、懷川,亦如那日阿慎喚我那般。
    阿慎摟着她,輕言她醉了,下人們齊齊低下頭避目。
    我坐在他二人對面,如坐鍼氈、如芒在背。
    阿慎抱着方知槿回房,我起身出了這座府邸。
    年三十的夜裏,家家戶戶敞門迎財神,門前兩盞紅燈籠,與雪交相輝映,映亮了整座京城。
    我麻木了在街道上走了許久,不知何時站在了白祁門前。
    白祁正立在院中旺火前,我抬腳走了進去,白祁眼都沒抬,就喚出了我的名字。
    「年三十被趕出來了?」
    我笑笑沒有接話,白祁這才抬眸睨了我一眼。
    「也是,你的阿慎現在是旁人的夫君,顧不得你這個舊相好。」
    白祁的話刺的我心口疼,卻又反駁不出口,誰讓他說的,都是實話呢。
    我沉默着抬手與他一同烤旺火,鋪面的熱意總算是緩解些走了一路的涼意。
    白祁進屋又出來,手中多了一小罐藥膏。
    「伸手。」
    我笑着伸手給他,他將藥膏悉數塗在我滿手的凍瘡上。
    「那日你在雪地裏尋了多久?」
    「忘了,去的時候還未到晌午,找到時天已是黃昏後了。」
    「腿上和腳上也起了凍瘡?」
    「嗯,渾身都有。」
    「偌大的府邸,竟連個好藥都捨不得用在你身上。」
    「多謝。」
    我身上一分銀子未帶,只能開口道謝。
    「你也不是第一次當我這裏是救濟堂了。」
    他嘴上仍不饒人,我絲毫不在意,瞧着他上藥的模樣,我眸光微閃。
    「白大夫,這偌大的京城裏,我離了阿慎才發現,竟只就認識你一人。」
    「如此你還對他不離不棄,是個忠僕。」
    白祁的話再次狠戳到了我心口,我露出幾分苦笑。
    我爲何一直不離不棄跟着阿慎,因爲我是被暗樓養出來的,暗樓裏的出來的,除非主子死了,否則一輩子都只能是主子的影子,見不得天日。
    爲了防止有人鑽空殺死主子意圖脫身,亦有樓裏的人暗中監視。
    只要主子不死,我們……就只能是忠僕。
    誰又知六年前在午門前,我混在人羣中,心中在祈望劊子手快些行刑。
    「傻愣着做什麼,旺火正旺,許個願吧。」
    白祁的聲音將我飄遠的思緒拉回,我看着將木柴燒的噼裏啪啦的火焰,炙熱的火尖在這寒夜中妄圖衝出去,將寒意燒盡。
    我閉眼許願,可……許什麼呢?少時身不由己,如今愛而不得,未來生而無望。
    許不出願的我,睜眸看向白祁。
    「我許不出與自己有關的願,白祁,你是我唯一的親友,那就願你,一生順遂平安。」
    那一瞬間,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白祁瞧着旺火的眸子微閃,晦暗不明。
    這是第十個年頭了,十三歲與二十三歲,似乎就在眨眼之間。
    「歡歡。」
    忽然門外傳來了阿慎的聲音,我和白祁同時往外看。
    8
    阿慎頓了片刻,邁步進來。
    「我本想與阿姊一同守歲的,下人們與我說你獨自出府了,我尋了你好久,手都涼了。」
    阿慎說着走到我身邊,要牽我手,卻被我下意識躲開。
    不想讓他瞧見手上的凍瘡。
    阿慎的手一僵,轉而揪住我衣角,落寞低語。
    「在他面前,就這般急着與我撇清麼?」
    「不是。」我慌忙找了藉口。
    「今日你該陪知槿守歲,我獨自無趣纔想着回來瞧瞧。」
    「他既來了,你就回吧。」
    白祁忽然面色不悅的往旺火上澆了盆水,而後直直回屋。
    我目光疑惑追着白祁背影,忽的身子一輕,就被阿慎打橫抱起。
    阿慎面色亦不悅,又含着幾分委屈。
    阿慎抱着我一路往府裏回去,快到府門前,我揪了揪阿慎衣裳,示意他將我放下。
    阿慎卻一言不發的抱着我繼續往前走。
    我急了,掙扎着要跳下去,阿慎才停了腳步。
    我知他在與我賭氣,我試圖哄他,他卻偏頭躲開。
    「阿慎……莫要鬧小孩脾氣。」
    我無奈輕嘆,阿慎卻忽的認真瞧我:「你只將我當做你的阿弟,卻從未將我當你的丈夫。」
    他說的擲地有聲,這句話如同石頭重重堵在心口,一時堵得難以呼吸,我霎時紅了眼,出聲自嘲。
    「可你明媒正娶的是知槿,我與你無名無分,連妾都算不上,旁人聽了也只會評罵一句我娼婦、下賤。
    你是知槿的丈夫,不是我的。」
    話罷,淚亦忍不住落下,阿慎面上的不悅肉眼可見的變成手足無措,他抬手爲我拭淚,嘴中不停的說着對不起,他再也不惱了,他錯了。
    見我仍然止不住淚,便低頭吻了下來,扣着我的腰,力要將我揉入他身子般緊緊擁着。
    忽然身後有人驚呼一聲,我連忙推開阿慎轉身去看,就見知槿慌忙往回跑,跑得急鞋都落了一隻。
    她身後的丫鬟也慌忙看了我們一眼,而後撿上鞋連忙去追。
    阿慎下意識也要去追,剛追兩步忽然想起什麼般回頭看我。
    他的眼中此刻多了幾分愧疚與慌亂,我看向他,他卻下意識避開了我的注視,頓了又頓,脣張了又合,似乎想說什麼卻又不敢開口。
    最後一聲輕輕的阿姊,我壓着心底難受朝他勉強扯出一抹笑來。
    「去吧。」
    我伴了他十年,他隨意的一個眼神、動作、說話語氣,我便能知他心中所想,就像此刻,我知他因爲方知槿撞破了我與他的事情開始慌亂,他擔憂方知槿傷心,他想追。
    我緩緩蹲在地上,雙手抱着膝蓋,將頭埋進臂彎中。
    大滴大滴的眼淚很快奪眶而出,我盡力咬脣不讓自己哭出聲,心口刺痛不已。
    我恍惚有些悔了,本就不是自由之身……現下就連心,也不自由了。
    9
    方知槿病了,一夜燒的昏沉,阿慎在她身旁照顧了一夜,全府上下一時間氣氛沉沉,都低着頭忙碌。
    我心虧,只敢站在她屋門前看看。
    她的丫鬟出來看到我,一時紅了眼,爲她家小姐叫屈忿不平。
    「我家小姐拿您當親阿姊,哪知卻是隻豺狼虎豹,背後將人撕咬稀碎。」
    「她可還好?」
    我不敢反駁,只是出聲詢問方知槿如何。
    「倒是天大的笑話,你若是真心問,我便將府裏的雪都喫了吞了。
    昨夜裏夫人醉醒聽說你獨自出府,爺追了你去,她心中擔憂不下便也要去尋你,未曾想倒是看了出誅心大戲。」
    她越說越憤,用肩膀用力撞開我,「想裝柔弱給爺看,不必在這院子裏就演上,下人賤民都知女子自潔,你卻好好的人不做,非要學那畜生狐媚子,下賤,呸!」
    她罵着一口啐在了我腳邊趕人,我無言反駁,轉身離開。
    方知槿這回病重了,一連幾日都起不來牀,多少好藥入了口都不見效。
    我心中清楚,人有三千生死疾,唯有心病最難醫。
    所以當得知需有人急下南蘇辦事時,我主動找到了阿慎。
    阿慎一方要顧方知槿,一方太子運官銀的人馬在南蘇遇險被困、下落不明,因爲數額巨大,又牽連甚廣須得暗中儘快行事調查,兩方分神,疲憊不已。
    我領命帶人快馬加鞭連夜趕往南蘇,結果遇伏,去時帶了二十人,我因落涯幸未死苟活。
    我吸食泥水雜草,想着此刻阿慎會不會正在焦急的尋我,憑着這個念頭,我爬出了涯地,又不知爬了多久後才被一山戶救下。
    身子剛能下地行走,我便留下些碎銀子道謝後離開,迫不及待的往回趕去。
    這麼長時間還未回去,怕是運官銀那邊早已出事,阿慎此刻定在爲此事發愁苦惱,亦或者在焦急的派人尋我下落。
    回了府邸後我便直奔書房去尋他,看見阿慎後連忙想與他說這次任務的情況,卻被他抬手阻止,眼中帶着幾分微慍。
    「這次多虧了知槿去尋她父親派人前去支援,那批官銀才能順利運回。
    歡歡,你這次未免太莽撞,你可知因你一時莽撞,差些壞了大事。」
    我聞言頓時愣在了原地,剛想出言解釋,方知槿來了。
    她挽住阿慎的胳膊,輕柔出聲。
    「阿慎莫要責備見歡阿姊,見歡阿姊平安回來就是好事。
    只是聽說其餘十九人皆慘死與賊人刀下,幸好阿姊逃的快,不若我與阿慎都會後悔當日明知阿姊是賭氣領命,卻還未阻止。
    如今見阿姊完好無損的回來就好,阿姊快去沐浴更衣再好好休息一番,我這就吩咐下人們爲阿姊去準備飯菜,此番辛苦阿姊奔波了。」
    有了方知槿這番話,不論我如何做解釋都是多餘,我抬眸怔怔看着阿慎,試圖從他眼中找出一絲信任與擔憂,但分毫沒有。
    我一時身冷心冷,轉身要走卻連抬腳都抬不起來,一時渾身傷口愈加疼痛,生生疼出了一層薄汗。
    「阿慎,一會兒我們去喫翠香樓的糖醋魚吧,我有些饞了。」
    「不用一會兒,想喫這就帶你去。」
    二人的聲音愈來愈遠,方知槿撒嬌的聲音好似一把利刃直指心口,而阿慎的聲音推動了這把利刃,直插了進去。
    此刻身累的像似被灌了鐵……心中最後那點子希望被猛的一把掐滅了。
    10
    這日阿慎忽然疾步趕來,拉着我就往白祁的醫館裏去。
    到了醫館才知,方知槿受傷了。
    她私自用自己做誘餌,替出城辦事的阿慎遮掩。
    阿慎匆忙得連大氅都忘了披,我將湯婆子塞進他手中。
    院子裏,阿慎忽然與我開口。
    「我出城前,她忽然與我說她懂我心中所想,不會多問,但會用她的方式陪着我。
    聽聞她出事,我回城的路上手都是顫的,我忽然好怕她會出事。
    歡歡,我不在的時候,你替我護她性命,好不好?」
    「好。」
    我無法拒絕他的命令,白祁從屋子裏出來時,阿慎快步上去詢問。
    寥寥幾句,阿慎進了屋子,白祁走到我面前。
    「她怎麼樣?」
    「和你試藥的痛苦相比,她再晚來一會兒,就全好了。」
    看着白祁皺眉嫌棄的模樣,我略有些忍俊不禁。
    此後我便一直跟在了方知槿的身邊,阿慎漸漸接納了她,凡是要事謀劃,都會與她告知。
    方知槿亦很聰明,她的每一個提議,都如虎添翼,加之她母家丞相的助力,太子勢如猛虎,斗的其他皇子死的死、敗的敗、流放的流放。
    皇帝忽然老態龍鍾,將大權放給了太子。
    太子距離皇位,就差一道詔書了。
    但,阿慎想要的不僅僅如此。
    他想要皇家所有人都爲穆家陪葬,他私下藉着太子的名義,重賦稅、亂刑法、聚勢力、儲兵馬。
    攪得民間災亂連連,又重兵壓制,百姓們苦不堪言。
    方知槿化身活菩薩娘娘,樂善好施,救助百姓。
    民間很快給方知槿塑像、立牌供奉。
    如此情形,而太子卻還在一心想着如何能儘快拿到詔書,登基上位。
    這一年事情太多,過得太慢。
    「見歡阿姊,又讓你爲了護我受傷了。」
    方知槿給我上着藥,愧疚開口。
    「小主子下的命令,奴婢拼死也要護夫人周全。」
    自從來到方知槿身邊,已經數不清是第幾次重傷了。
    每每阿慎讓她多帶些人,方知槿都會攬着我的胳膊說有我一人足以平安。
    「夫君蟄伏十年,他每每夜裏夢魘當年,我都心疼不已。如今大局已定,我真心替夫君歡喜。明日只要將玉璽換出來送到城外亂墳崗,屆時起義軍將領會在那裏接應。只說一句天意,這皇朝,就該顛覆了。」
    「奴婢明日定會護夫人周全。」
    「見歡阿姊,我視你爲親阿姊,待夫君事成,我就讓夫君納你入宮與我作伴。」
    方知槿的聲音輕柔,我沉默片刻。
    「奴婢惶恐,只求自由。」
    「好,那就待事成,我讓夫君放阿姊自由。」
    次日夜沉,我與方知槿在城牆根下馬車上靜靜等着,方知槿忽然握住了我的手,她的身子在發顫。
    「阿姊,我有些發慌。」
    「莫怕,有阿姊在。」生死之際,我心中一軟,反手握緊她手安撫。
    忽然有人外扔入一個木盒,我接住打開看,裏面正是龍頭玉璽。
    我將玉璽塞入方知槿懷中,出馬車揚鞭一聲駕,馬車立馬快速往亂葬崗飛奔而去。
    一路上顛簸不停,就如心中忐忑不停。
    亂葬崗氣味難聞刺鼻,烏鴉棲息地,伸手不見五指,卻能清晰聽到烏鴉叫喚聲,滲人無比。
    不遠處有一行人來,我下車剛要開口,對面齊齊抽刀朝我撲來。
    刀劍在空中揮舞的嗖嗖聲不絕於耳,我拼死擋在馬車前,不讓他們靠近一分。
    我的刀在劃破對方頭領脖子的瞬間,也撕破了對方臉上蒙着的黑布。
    在看清對方臉的一瞬間,我愣在了原地。
    這人,的的確確是阿慎的人。
    他滿口溢着鮮血,眼睛直勾勾盯着我,我開口剛要問他爲何殺我,卻忽的被一把利劍從後穿膛。
    原來他不是在盯着我,而是在盯着我身後。
    我重重倒在地上,掙扎着回頭想看是誰,就聽方知槿的聲音從耳旁傳來。
    「見歡阿姊,如你願,你自由了。」
    「爲……爲什……」
    「因爲阿慎心中有你,因爲我眼中容不得沙子,他是我的夫君,這輩子就只能是我的夫君。
    見歡,是你逼我的,我也曾真心待過你。
    你不會死得孤單,有阿慎心腹這些人的屍體作證,你們都是爲了保護我而死,而派人殺我的是太子的人。
    很快,阿慎就會爲你報仇,這座皇朝,很快就會被顛覆姓穆。」
    方知槿說罷又補了我一劍,而後將我扔進亂葬崗中,我看着她將其他人也推下來,而後掏出火摺子扔了下來,毀屍滅跡。
    阿慎蟄伏了十年就爲了如今一朝報仇,方知槿想殺我之意,怕是從我活着回來之後就有了吧。
    意識模糊間,似乎有人下來探了我的鼻息又離開。
    失去意識的那一刻,我卻想着幸好今早將縫好的抹額掛在了院中那棵果樹枝上,阿慎應該會看到的。
    11
    我沒死,醒來時,白祁正在一旁碾藥。
    「啊……」
    想說水,嗓子卻發不出聲音。
    白祁聽到聲響,起身倒了杯水餵我喝下。
    「睡了三月,倒是命大。」
    三個月啊。
    「你……是……」
    怎麼救我回來的?
    我努力擠出聲音,白祁卻直接扔了塊白布蓋住我的臉。
    「聲音難聽死了,那天我去找屍體來用,剛好看見你在火堆裏,就順手拖出來看看。
    哪成想你沒死乾淨,紮了幾針你還有呼吸,就把你拖回來了。」
    自醒來後,白祁就一碗藥接着一碗藥給我喂,還將我泡進藥桶裏施針。
    半個月後,我便手腳能活動自如了。
    天熱了,悶的呼吸不暢,白祁抱回來塊冰,磨成碎做冰酸梅湯,就坐在我面前喫。
    氣得我用枕頭砸了他無數回。
    「你身子弱,碰不得涼食。」
    白祁如此說着,卻又故意留冰果子與我解暑。
    身子漸好後,打水洗臉時,才發現自己額頭中央至右眼下,猙獰的疤痕赫然在目。
    容貌被燒燬了。
    我只是頓了片刻,就當無事般繼續捧水撲在臉上。
    白祁從外面回來,帶了包糕點給我。
    甜得膩牙。
    說來也怪,在白祁這裏住了一月有餘,竟不見隔壁寡婦爬牆來喚,開口問,就收到了白祁一個眼刀。
    「她嫁人了。」
    「可惜了,少了樂趣。」
    白祁一把將我手中的糕點搶走,「要不,日後你替她喚我阿祁哥。」
    「我又不是沒喚過,阿祁哥~阿祁哥哥~」
    我學着那寡婦的聲調喚他,本想着白祁會黑臉訓我,可隨後,他卻默不作聲的將糕點又塞回我手裏。
    「以後就這麼叫。」
    我就是睡了三月,白祁何時多了這愛好了?
    下午我給白祁縫補被子時,白祁忽然進屋,將一折紙遞給我。
    「這是什麼?」
    「你的阿慎要選秀了。」
    我的手停頓,「他登基了?」
    「兩個月前太子爲了逼皇帝下詔書攜劍入宮,丞相攜衆臣去面諫時剛好親眼看到太子弒父,起義軍入城逼宮,太子拿着玉璽下令,卻被發現是假玉璽。
    而後天雷大作,竟劈死了太子,又霧散雲開,一束光照在了你的阿慎身上,而此時玉璽從天而降,穩穩落在了他手中。
    天意讓他爲君主,丞相與一衆大臣立即跪下叩拜,起義軍亦覺着天意難違,便自願降服於他。」
    「這是哪個說書人傳的,如此誇張?」
    「誰傳的不重要,重要的是百姓們都信了。
    他登基上位的一個月裏,午門刑場上每日都在見血。
    且言爲了平天怒,他將皇帝與太子掛在了城牆上,日日遭百姓唾棄,太子是生生被割了舌頭後吊曬而死的。」
    「……哦。」
    我默默聽完,只是淡淡一聲哦後繼續着手中的縫補。
    我是已死之人,阿慎……與我,再無任何關聯。
    「你當真不想回到他身邊去?」
    白祁再次開口,我抬眸定定瞧他。
    「白大夫嫌我,想趕我走了?」
    「我若嫌你,就不會救你回來了。」
    白祁極快的反駁,我無聲笑笑,繼續低頭縫補。
    12
    我與白祁就這般過着日子,他白日裏醫館坐診,我就在後院生火做飯,拾掇屋子。
    期間白祁時不時會爲我回來宮裏的消息,例如帝后恩愛,例如皇后有了身孕,皇上爲其停了選秀。
    例如朝中有人諫言早日開枝散葉,皇帝卻不爲所動,後宮三千宮院卻只有方知槿一人。
    消息許多,卻都是關於帝后恩愛,就連街上說書欄裏唱戲,都是關於新帝和皇后三千弱水只取一瓢飲的佳話故事。
    以及,他終於光明正大的用回了穆將軍爲他起的名字——穆懷川。
    我特意遮面上街聽了關於穆懷川的故事,故事很精彩,其中有許多人。
    而我真就像與其他聽客般,只是聽客,故事只是穆懷川與方知槿的故事,與我……再無任何關係。
    可我還是會心痛,我買了壺梅子酒回去,見到白祁便拉着他與我坐下共飲。
    我先有了醉意,瞧着白祁,忽的伸手握住他執杯的手,另一手跟上一把擼起了他的衣袖,大片的燒傷疤隨即暴露在了眼前,他有意抽回手,卻被我死死按住。
    他的臂彎,後背、胸前皆是與我臉上一樣的傷疤。
    「我早就想問你了,爲何要拼死將我從亂葬崗中拖出來?不要再用順便、順手的話來搪塞我,我不傻,我看的很清楚。」
    「見歡……」
    他低低出聲,另一隻手端起酒壺就着壺嘴往嘴裏灌了好幾口,才停下輕輕開口:「因爲我喜歡你。」
    「見歡,你可知這醫館不是我的?」
    「那是誰的。」
    「是我師父的。」
    他醉時笑得風流,透着一股苦澀:「我自幼跟他學醫,我和他一樣,愛上了自己的藥人。可你知道嗎,最終他與藥人妻子生下了一個無皮的孩子。
    最後二人瘋了,帶着孩子自焚而亡。
    師父死前撐着最後一口氣逼我發毒誓,這輩子絕不能愛上自己的藥人,否則必遭天譴。」
    白祁的眼中難得含雜了幾分痛苦,他忽然拽緊了我的手,死死盯着我看了許久,才艱難開口。
    「如今,我背誓了。」
    「那就背得徹底一點吧。」
    我眼中閃過幾分動容,心中下了決定,主動吻上了他的脣,攀上了他的肩膀。
    白祁並沒有抱着我往牀上去,反而抱着我去了院子裏。
    天爲被,地爲牀。
    他說:「不要孩子,我只想與你就這般過一輩子。」
    「好,就這般過一輩子。」
    我與白祁拜了堂,成了親。
    院中的紅綢與窗上的囍字,將我與前半生徹底割裂。
    「夫君。」
    我聽到動靜下意識撩開簾子喚他,可院子裏站着的人,讓我立即僵在了原地。
    「娘子,你先進去。」
    白祁匆匆出現攔在了我面前,我放下簾子進屋,可院子裏熟悉的聲音還是真切的傳入了耳朵。
    「我尋了阿姊屍體數月,原來不是死了,是與白大夫做了夫妻。」
    阿慎的聲音有些輕顫,很快他就穩住了聲音。
    「此番來是請白大夫入宮爲知槿診脈,她自懷孕後日漸消瘦如柴,似像中毒。」
    「知曉了,我進屋拿了藥箱就隨你去。」
    白祁說着撩簾進屋,我主動抱住白祁,緩解着再見時心中的不安。
    「早些回來。」
    「好。」
    白祁吻了吻我的額頭,又拍了拍我的背安撫,撩簾離去時,我從縫隙間看到了阿慎的眼神。
    是那般陰冷。
    天漸晚,我開始在屋中不安的踱步,或許是因爲穆懷川的那個眼神,我踏出了院子,在院門前焦急等着白祁回來。
    一輛馬車慢悠悠駛來停下,白祁從車上下來,我連忙上前挽住他胳膊。
    白祁發現我指尖冰涼,緊緊握着給我暖手。
    「外面涼,怎的不在屋裏等我。」
    「我急。」
    我如實回答,白祁彎眸吻了吻我額頭,牽着我往院子走。
    「歡歡與白大夫如此恩愛,羨煞阿慎了。」
    馬車上他悠悠一句話,我加快了關院門的動作。
    13
    穆懷川日日來親請白祁入宮,我日日惶惶不安,即使白祁安撫我無事,我仍平不下心來。
    這日馬車停下,白祁卻未從車上下來。
    「我夫君呢?」
    「今夜白大夫留宿宮內,他不放心你,便讓奴來請夫人一同入宮。」
    我斷不定來人的話真假,思忖片刻後還是上了馬車。
    進了宮門,還有很長一段高牆大路,我被請入轎中,走了許久才停下。
    下了轎,入眼便是一間院子,屋門半敞且內亮着光。
    踏進院子,一棵比院牆高的果子樹極爲顯眼,進屋,屋內擺設竟與醫館後巷那院屋裏的擺設一模一樣。
    我一時竟有些恍惚,似乎回到了那間小屋。
    「歡歡回來了。」
    穆懷川坐在案牘前,他擱下筆、合上書,朝着我伸手示意我過去。
    「草民參見皇上。」
    我跪在地上行禮,穆懷川的臉上的笑意瞬間僵在了臉上。
    「歡歡何時與我如此生疏了。」
    他低低出聲,眼中盡是落寞,他走到我面前蹲下,伸手抱我,試圖妄想讓我似從前般與他親近。
    「歡歡……歡歡阿姊,才數月不見而已,你就不要阿慎了。」
    「白祁在哪兒?」
    我打破他自顧自的自憐,詢問着白祁。
    穆懷川頓了片刻,伸手撫上我的臉頰,深深的凝視着我雙眸。
    「歡歡的眼中明明映出的都是我,爲什麼要提他呢?」
    「因爲他是我拜了天地的夫君。」
    「沒有三書六禮,沒有媒妁之言,他怎麼可能是你的夫君!」
    穆懷川說着站起身,抄起桌子上的杯子重重的砸在了我的面前。
    「你留在我身邊,我就放他一條性命。」
    「那方知槿呢?你不怕白祁死了之後她有事嗎?她還懷了你的孩子。」
    「她只是身體虧虛而已,不會有事的。」
    「那如果,我會殺了她呢?」
    這是我第一次與穆懷川針鋒相對,眼中流露出的殺意漸濃,地上破碎的杯子碎片,就是我隨手可得的利器。
    趁着穆懷川沉默的片刻,我衝出了院子,隨手攔住一個太監詢問。
    「方知槿……不,皇后的寢宮在哪兒?」
    無人告訴我,我便滿皇宮一處一處的尋。
    「白祁!白祁!」
    我在皇宮內瘋狂奔跑,一邊跑一邊喚着白祁的名字,希望他能應我。
    可直至天亮,我都未能聽到白祁的回應。
    這皇宮,似乎比這整個京城都大。
    直到一位宮人來到我面前,說要帶我去見皇后。
    方知槿與數月前相比,更加端莊華貴了。
    她端坐在鳳椅上,小腹微微隆起。
    「見歡阿姊。」
    「白祁人呢?」
    「被阿慎帶走了,去了哪兒我也不知。」
    聽到這話,我一時有些崩潰,心中的惶惶不安再也壓抑不住爭前恐後的溢出。
    「把白祁還我!還我!不然我拿你的命償!」
    我說着抬袖一甩,茶杯碎片瞬間出現在了手中。
    衆人不等反應,我就已經出現在了方知槿的身後,瓷片也抵在了方知槿的脖間。
    「我再問你一遍,白祁呢?」
    「阿慎將他押進了天牢,見歡,你恨我想殺我都行,但不要傷害我肚子裏的孩子。」
    方知槿下意識緊緊護着自己肚子,殿內衆人慌亂卻又不敢輕舉妄動,直到穆懷川的出現。
    「放開知槿,我帶你去見他。」
    「等見到白祁的時候,我自然會放開她。」
    我挾持着方知槿讓穆懷川帶我前往天牢,牢獄中,白祁衣發凌亂的趴在地上一動不動,身上滿是血跡。
    見狀,我瞳孔猛地一縮,抵在方知槿脖子上的瓷片猛地用力。
    「開牢門!」
    獄卒打開牢門,我一把推開方知槿衝了進去將白祁抱入懷中,在看清臉的一瞬間,脖子瞬間就被假白祁掐住了脖子。
    他快速的卸了我的下巴,逼我吞了一顆不知是什麼藥後又安了回去。
    他卸力鬆開我,我瞬間整個人癱倒在地上,只覺着渾身都沒了力氣。
    許久,才感覺身上有了些知覺。
    我躺在溼冷的地上,雙目失神的看着穆懷川。
    「你竟然請暗樓的人來對付我。」
    穆懷川將我從地上抱起,「我只是想將你留在我身邊,我沒有辦法了,歡歡。」
    「穆懷川,我見歡護你十年周全,你卻半分都不願讓我周全,半分都不願……」
    我失望又絕望的喃喃着,眼前漸漸一片花白。
    14
    我回到了穆懷川爲我精心準備的牢籠,一人大的牀榻,他非要與我擠在一處。
    「那些時日,我常常呆坐在這座院子裏,我看着那棵果樹,總覺着你還會突然出現,將給我縫製的抹額掛上去。」
    他在我耳邊輕聲喃喃着,訴說着我死後他過的日子。
    「抹額髒了,我就親手洗,可洗着洗着,它就破了,我戴也不是不戴也不是,只好將它日夜揣在心口處捂着、護着。
    我後悔讓你去保護知槿了,我在亂葬崗裏親手翻了許久,可連你的衣料都尋不到一片,即使是燒了,老天也總得給我留下什麼吧。
    我憑着這個念頭,將亂葬崗裏的每一具屍體都翻看了一遍又一遍,天亮又天黑、天黑又天亮,後來我躺在那坑裏,躺在死人堆裏想着,你是不是特別恨我,竟然連個夢都不願託給我。」
    他哽咽着聲音,淚水打溼了我的肩膀。
    我空洞的盯着牀頂,淚順着眼角滑落。
    「穆懷川,既然我在你心中這般重要,那我求你,把白祁還給我好不好。」
    「可我把他還給你,你就不要我了。」
    穆懷川像個孩子一樣緊緊抱着我的胳膊,他祈求的開口。
    「不要白祁,歡歡只要我,只要阿慎好不好。」
    我沒有再說話,只是無力的合上了眼。
    我被鎖在了這座院子裏,武功沒了,肚子裏還有個蠱蟲,暗樓的人又重新在暗處監視着我。
    他派了一名宮女和一名太監來伺候我,他讓我起名字,我隨手往院子裏一指,便一個叫小樹子,一個叫紅果。
    穆懷川一連半月除了朝堂之上的事情以外都陪我在這院中待着,他讓紅果和小樹子不喚他皇上,喚他小主子。
    用晚膳時,門外忽然一宮女急匆匆的趕來跪下,哭的梨花帶雨。
    「皇上,皇后她動了胎氣,見紅了,求皇上去看看皇后娘娘吧。」
    穆懷川聞言起身要跟着去,卻被我伸手拉住他衣角。
    「我背上有兩道深入骨的疤,逢變天時都會痛癢難耐,我臉上的燒痕初治時,痛癢如螞蟻在傷口中啃食爬走,若是變水泡,就挑破了塗藥再長,反覆數十回,才恢復成現在這般傷疤。
    穆懷川,你猜是誰從後刺了我兩劍,還放火燒我毀屍滅跡?」
    穆懷川回眸看我,我亦抬眸看他。
    「是你三書六禮明媒正娶的夫人方知槿,是你命我拼死保護的名聲高望受百姓修像供奉的活菩薩娘娘,是如今萬人敬仰、高高在上的皇后。
    是你親手將我推到她身邊,給了她殺我的機會。」
    「你說……什麼?」
    穆懷川走了,他趕着去見方知槿。
    我猛地將一桌飯菜拂到地上,嚇的小樹子和紅果連連跪在地上求我息怒。
    我站在原地平緩了好久才緩過了神,我不是故意嚇到他們的,只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只是好想白祁,想埋在他懷中訴說委屈,想告訴他……我不想當見歡了。
    我想讓他給我重新起一個名字,阿貓阿狗張三李四,只要不是見歡就行。
    這個名字,一點也不歡喜。
    這夜,穆懷川沒有回來,隔了好幾日,穆懷川才重新踏進了院門。
    他說,他想帶我去見一見方知槿。
    還是那座寢殿,我跟着穆懷川走進殿內,一股濃濃的血腥味撲鼻而來。
    穆懷川牽着我的手往裏走,方知槿雙目無神躺在牀上,而她的手邊,是一個已經成了型的胎兒。
    她就像前幾日的我一眼,眼中滿是絕望。
    「見歡,你贏了。」
    她掙扎着撐起身子紅着眼瞪着我,而後又不甘的看向穆懷川。
    「穆懷川,我捫心自問從未對不起你,我明知你的身份卻還舍了名正言順的太子妃位嫁你,爲了你三番五次讓自己陷入險境,我竭盡全力幫你報仇,幫你登基,你卻爲了她,連我們的孩兒都不放過!
    你好狠的心吶!當初我三跪九叩爲你爬那佛階,如今就是個天大的笑話!」
    「你不該殺歡歡的。」
    穆懷川對於方知槿淒厲的質問沒有任何同情與動容,他只是低頭看着我,小心翼翼地討好詢問着。
    「我替你報仇,別生阿慎的氣了。」
    我看着方知槿的悽慘模樣,看着她像個瘋子一樣將死胎抱在懷中輕輕抱哄,心中卻未有半分快感。
    「我其實不恨方知槿,我也從未生你的氣,我只是想和白祁在那方院中共度餘生,穆懷川……阿慎,你能不能放過我,把白祁還給我……」
    「不,你是我的,那院子也是我們的,他將你偷走了那麼久,該將你還給我了。」
    我認真的看着他,指着自己臉上的傷疤給他看。
    「我們就像是我臉上的傷疤,再治都治不到如初。」
    「那如果,能讓你的臉恢復如初呢?」
    穆懷川瘋了,他在說什麼瘋話,我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他卻像抓到了救命稻草般緊緊往上爬。
    「不就是塊皮嗎?」
    他輕聲喃喃着將我帶離這座宮殿。
    他又不見了,不見了十幾日後回來時,手中捧着一方盒子,他像獻寶一樣將盒子放在我面前,打開,裏面竟是一張皮。
    他將那張皮拿起來,小心翼翼的貼合在我的傷疤上,而後讓小樹子跪在地上舉着銅鏡。
    「我挑了許久,才挑出這張與你有七分相似的皮,現在歡歡就與之前的模樣無異了。」
    他滿目欣喜,我卻顫着手死死攥着他的衣袖,壓着嗓子質問。
    「哪兒來的皮?這是哪兒來的皮!!!」
    「歡歡放心,這皮是她自願給的,我用一間兩進兩出的院子和十錠金子換她半張臉的皮,你情我願的買賣。」
    我忽然發現,穆懷川真的是個瘋子。
    15
    穆懷川前腳將後位鳳璽給了我,後腳我便讓紅果將鳳璽送還給方知槿。
    來回轉了幾圈,穆懷川惱了。
    他不能與我生氣,指尖在掌心嵌了個深印,最終還是轉身去了方知槿的寢殿。
    我不知他與方知槿說了什麼,只是次日,方知槿就不行了。
    她的貼身婢女冒死跪在我院門前求我去見她最後一面。
    我起身跟在那婢女身後,婢女急慌的一路小跑,我也加快了腳步跟着。
    推開寢殿門,一股屍首腐爛的味道沖鼻而來。
    「皇后娘娘,她來了。」
    婢女跪在地上通稟,眼中含淚。
    「你出去吧。」
    方知槿沒在牀上躺着,她穿戴整齊的坐在梳妝檯前正塗着口脂,眼中終於有了些神采。
    我走近,方知槿忽然從梳妝盒裏拿出一根簪子遞給我。
    「幫我戴上吧。」
    我站在她身後,從她手中接過簪子簪在她髮髻上,很美,就像當初我見她第一面那般。
    「那日殺你,我不後悔的。」
    方知槿透過銅鏡看着我開口,「我父親乃當朝丞相,我自幼受盡寵愛長大,太子與各皇子皆對我早早籌謀,想獲我芳心。
    我的婚嫁由不得我,這是我很早就知的事情。
    直到那年賞花時會上,我因無趣偷偷跑走到亭閣處爬上了一棵果樹,看見了正往樹下走來的他。
    我的丫鬟尋不着我,便問他,可見我家小姐。
    他答沒有,卻在丫鬟離開後仰頭朝着藏着枝葉中的我笑言一句枝葉藏嬌。
    我羞惱,因此第二次見他時,故意扯掉了他額間的抹額,他急忙追我,央了我好幾日還他,不論我如何刁難他,他也不惱,只依着我刁難。
    那夜乞巧,我戴着面具藏在人羣內,與他說只要尋到我就將抹額還他。
    茫茫人羣中,他一把握住了我的手,掀開了我的面具。
    我與他,一見傾心,再見誤終身。」
    方知槿娓娓道來,故事中,她與他的相見相遇,是天定的緣分。
    所以方知槿當知曉穆懷川的身世時也沒有退縮,她任性與父親相鬧,最終拋了名正言順的太子妃位,嫁給了穆懷川。
    她既認定了,既嫁了,就敢挺直腰板與他共進退。
    後來,我出現了。
    她漸漸發現,她與他緣起的果樹、抹額,皆是我與阿慎之間的情意與回憶時,本應甜蜜的相遇……霎時全都化成碎渣,苦得澀人。
    那段時日,是她的噩夢,她常常夢中驚醒下意識尋身邊的阿慎,卻只能摸到一張冷榻。
    她也想過接納我,可有一次聽阿慎說將來要與我同冢而葬時,她猶如雷劈。
    只有正妻才能與丈夫同冢而葬,那一刻,她這個正妻就好似一個笑話。
    「我心不甘!我心不甘啊!」
    方知槿說到此紅着眼緊緊捏着我的手腕,「所以我使了些手段,阿慎聰明,卻不知如何同時愛兩個女子,所以我贏了。
    我那晚緊張,不是因爲送玉璽,而是因爲要殺你。
    我娘與我說,要爭,我爹與我說,退不了了。
    事到如今,我只恨當時沒有多刺你兩劍,恨穆懷川心毒若蛇蠍,虎毒不食子,他怎可、怎敢拿我孩兒的命來還我的債!!!」
    方知槿言辭激動,忽猛地一口血盡噴在那面銅鏡上,她用渾身的力氣握着我,指甲深深掐嵌進了我的皮肉。
    我不知疼痛般任由她掐着,低首在她耳旁緩緩開口。
    「相遇、情愛,都是騙你的,這是他親口與我說的。」
    我頭一次瞧到一個人因恨眼睛瞪的大若銅鈴,眼角溢出兩行血淚。
    「見歡,我滿腔恨意與你二人,就是到九泉之下也難以瞑目,我會咒你二人此生愛而不得、餘生飽受蝕骨誅心之痛,終前含恨,死不得瞑目!」
    方知槿字字咒的真心實意,就連死都未曾鬆開我手腕,仍緊緊握着。
    她靠坐在椅子上,身子僵直,雙眼瞪得極大,就這般去了。
    幸好,衣裳華美,髮髻端莊,粉黛脂紅,模樣是美的。
    我怔怔的就在她身後站了許久,不知過了幾個時辰,殿門才被猛地推開,穆懷川衝了進來,見到我胳膊青紫,連忙伸手將方知槿的手掰開後將我護在了身後。
    「方知槿!你在做什麼!」
    穆懷川皺眉惱怒質問,我攔住他,「穆懷川,她走了。」
    「什麼?」
    穆懷川一時未反應過來,我重複了一遍。
    「她走了,死不瞑目。」
    話落,我不想看穆懷川是什麼反應,轉身直直離開。
    在我踏出殿門的那一刻,她的貼身婢女重重撞在了門旁的柱子上,瞬間撞歪了脖子倒在了我的腳旁。
    同樣,眼未全合。
    我蹲下身子替她合上眼,想將她抱到方知槿的身旁,回頭瞧見穆懷川愣愣站在方知槿身後時,便算了。
    她恨我,想然是不想再見我第二面的。
    我恍恍然然往小院中回去,分明今日天朗無雲、鳥叫蝶飛,可爲何身上如此涼冷,走着走着眼前開始昏暗、耳鳴不已。
    用小樹子與紅果的話來講,我如同行屍走肉般進了院,胳膊上黑青的手印與指甲嵌肉的血印子,好似被惡鬼索命無果後的模樣。
    渾渾噩噩,聽不到旁人說話,自顧自的倒在牀上,雙目發直。
    夜裏,穆懷川進屋將我抱起在懷中,他一下一下晃着我,一聲一聲喊着見歡。
    許久,我才轉了下眼珠子,穆懷川見狀立即將我緊緊壓在懷中。
    「方知槿殿中的宮女都聽到了,見歡,就算她要咒,也是我一人受着,我會飽受蝕骨誅心之痛、我會連你那份受着雙份痛楚,她要恨便恨我,與你無關。」
    可我,聽進心裏去了。
    我哽着嗓子,想哭卻哭不出來,只是直着眼睛望着屋頂,耳邊都是方知槿臨死前說的那句滿腔恨意。
    我對不起方知槿,可她同樣對不起我。
    我對得起穆懷川,方知槿亦對得起穆懷川。
    穆懷川對得起父母家人九族,唯獨對不起我與方知槿。
    因果兜轉,也不知是該是誰對不起誰了。
    16
    方知槿以皇后的規格葬入皇陵,百姓惜嘆皇后無福,才當了幾月皇后便難產離世,母子皆喪。
    今年的冬日比往年都冷,雪也比往年下的大,枝頭都被雪壓斷了跌落在地上。
    穆懷川日日來,日日與我說想要一新的抹額,原先的抹額斷了。
    我看着擺在眼前的針線與布,和一頭熱的穆懷川,繼續開口問着一個問了千百遍的問題。
    「白祁他在哪兒?」
    原本還帶着笑意的穆懷川瞬間冷下了臉,他拿起針線和布強行塞進我手中,我扔開,他再塞回來。
    「縫!現在就縫!」
    他開始用命令的口氣逼迫,即使針尖扎破了我和他的手,血染髒了布,只要我扔出去,他一定會再次塞回我手中。
    我拿起笸籮裏的剪子將布剪的支離破碎,穆懷川乾脆一把將桌子掀倒在地,臉色格外陰沉。
    隨後一把捏住我的手腕將我直接提了起來,他死死盯着我,怒意橫生的開口。
    「白祁白祁白祁,你想知道白祁在哪兒是嗎?他被囚在地牢裏,原本想留他全屍,但現在不想了。
    既然阿姊這麼念着他,我這就去斷他條胳膊給阿姊拿來以解相思!」
    不,不要傷害白祁。
    我連忙死死拽住穆懷川胳膊,祈求的看向他。
    「別,我縫……我這就縫。」
    說着我跪在地上去找散落一地針線和布,布被剪的支離破碎,我毫不猶豫剪了自己一條衣袖。
    可手在輕顫,線怎麼都穿不過針。
    穆懷川看着我卑微的模樣,卻更惱怒了。
    他蹲下撿起破碎的布角放到我面前,眼中帶了幾分意味不明的冷意。
    「歡歡,今天這事就像這布一樣,破了再也補不回去了。」
    他說罷起身,我眼疾手快衝到他前面將門合上,就似他那日與我說瘋話那般,我瘋狂的點頭。
    「能補回去,這塊布我能補回去!」
    「可上次歡歡不是這般說的,你與我說,就算是補回來了,也不是原先的那張了,修補的永遠都是修補的,永遠都會有裂痕。」
    穆懷川說着抬手撫上我眼角處的傷疤,輕輕摩挲。
    我斂眸放低姿態,「是奴錯了。」
    「既然錯了,就要受到懲罰,歡歡就做朕的貼身女官吧。」
    「好。」
    穆懷川離開後,我就像瞬間被抽空了力氣一樣跌坐在地上,直到紅果進來扶我起來,才漸漸回神。
    做穆懷川的貼身女官,就與以前照顧他那般無異,他坐在龍案前批奏摺,我便端茶倒水。
    他輕咳一聲,我就在一旁給他揉肩,手漸漸移到他後頸時,恍惚有些出神。
    他對我沒有防備,現下我完全可以直接擰斷他的脖子。
    「每天都有數不盡的奏摺要看,下面這些人一個個就像喂不飽的饕餮,煩死了。」
    穆懷川忽然抱怨出聲,而後沒好氣的將奏摺扔到一邊。
    手忽然被覆住,他握着我的手輕輕揉捏,又將我拉到他面前,整個人埋在我懷中,雙手環抱着我的腰。
    我身子隨之一僵,手握拳又鬆開,纔將推開他的動作剋制下來。
    「歡歡……見歡……阿姊,阿慎好累。」
    他呢喃說着,將我的手放在他頭頂上。
    我僵頓了片刻,才順着他的發緩緩撫摸而下。
    他似乎很滿意,故意往我腰間吐熱氣,燙人得緊。
    他鬆開將我拉到懷中,仰頭用鼻尖蹭着我的臉,眼眸半睜,視線在我臉上脖間來回流轉,就像野獸看到了滿意的玩物,用鼻尖爪子去夠去試探。
    直到他拉着我的手去解他腰間的腰帶時,我終於忍不住抽回手起身要逃,卻被他一把拽回了腿上。
    「逃什麼……歡歡害羞了?」
    他轉身將我抱壓在椅榻上,似乎我方纔想逃的動作,不是拒絕而是欲拒還迎。
    他低頭欲吻下來,我連忙偏開頭,用力一把推開他後,下意識從龍案上摸起硯臺當做反抗的武器。
    穆懷川就這樣,保持着被我推開的姿勢許久。
    他斂眸似乎在想着什麼,在我後退了數十步後,他終於緩緩抬起了頭。
    17
    他的臉上雖帶着笑意,眼中卻是難以捉摸的神色。
    他站起身,朝着我走一步,說了一句:「阿慎還以爲我與阿姊,能如以前一樣,我們互相舔舐取暖。」
    「歡歡記不記得那年你與我說:不論我做如何決定,這條路如何艱險,你都會不離不棄的與我一同走下去。」
    「可是歡歡如今背誓了。」
    「自十六起,我便不願再喚你阿姊,因爲我對你不再是純粹的姊弟之情。」
    「我以爲我做什麼你,都會堅定的站在我身後,只要我回頭。」
    「阿姊還記得你曾經餵養的那隻黃狗麼?是我將它帶到城外丟棄的,那時我清晰的發現,我不允許你的身邊出現任何能獲取你感情的人或物,阿姊有我一人便夠了。」
    他眼中從平淡、傷心、失落再到偏執,嘴角的笑意都從未落下。
    直到他立在我面前,溫柔的將我手中的硯臺拿走,我終於回神。
    他眼中流露出讓我爲之恐懼的陰鷙陰冷。
    他說:「方纔見到歡歡爲白祁守身如玉的樣子,阿慎心中甚痛。讓他去淨身房裏走一遭吧,這樣我才能原諒阿姊剛纔推開阿慎的舉動。」
    我垂落的手臂莫名覺着發麻,我抬眸瞧着眼前的穆懷川,可不論我怎麼瞧怎麼看,都不能與阿慎重合,穆懷川與阿慎,宛若兩人。
    「我忽然覺着,我好似從未看清過你。」
    我低低開口,渾身又麻又僵,一步也移動不了。
    「看清哈哈,好一句看清,阿姊的的確確從未看清過我,我以爲阿姊一直都看得清真正的我,從我像個畜生一樣四腳着地從寧古塔生生爬回來,卻看到城牆上被曬成人乾的爹孃那一刻起,我以爲阿姊便知道真正的我是如何不折手段,是烈日豔陽都照不進心底至陰毒辣之人。」
    我的話徹底刺激激怒了穆懷川,他紅着眼有些癲狂的笑出了聲,抬手指着自己又指了指我,而後又指了指這大殿。
    「我忽然想帶阿姊去親眼看看,看看那個一句便能隨意定人生死的大殿,看看那座黃金的破椅子有多膈人。」
    穆懷川說着一把拉着我便往太和殿去,門外太監們要跟,卻被穆懷川回頭一眼瞪得立馬跪在地上不敢起身。
    他拽得我手腕生疼,一路連拉帶拽將我拉到了殿門前,殿門很沉,得兩人合力才能推開。
    穆懷川使力一把推開殿門,將我甩了進去。
    我被摔了進去,他示意門外的守值將殿門合上,殿內沒有點燈,陽光都被隔絕到了殿外,殿內霎時昏暗。
    空曠的大殿上,只是一個極小的聲音都極爲清亮,我與穆懷川站在殿內都顯得極爲渺小。
    穆懷川將我從地上拽起來,接着往龍椅上走去。
    他將我摔在冷硬的龍椅上,掐着我的臉讓我向下看去。
    「阿姊好好瞧瞧,這就是我使盡手段想要得到的皇位,我每日坐在這裏受着百官跪拜,心卻在城外牆上吊着。
    我如今夜裏還會夢到爹孃吊長的脖頸,脫臼的胳膊,枯乾的身子與凹陷的臉,他們與我說救救他們,讓我救救他們。
    我族人們的屍體就被我踩在腳下,他們試圖握住我的腳腕,試圖在將我也拉入他們所在的地獄。
    我恐慌的想要逃離,我滿心絕望卻又帶着一絲希望,我希望有人能救救我,我幾近瘋狂地呼喊着你的名字,我握住你的手,在那一刻地獄都不是地獄,亦是能讓我安心的地方。
    可你現在卻撒開了手,轉身去握另一個男人的手,你想留我一人在地獄中絕望,阿姊,你疼疼阿慎,別放手好不好。」
    他轉爲示弱祈求,他半跪在我面前,抱着我低聲祈求,一遍又一遍。
    我僵直着身子任由他抱着,眼角滑出一滴淚來。
    「可是是你先將我推入崖底,如今卻又一刀一刀的正在割斷我拼命抓住的救命繩索。
    「我以前或許想將你從地獄中拽出來,可你卻將我推開扔下,如今又後悔回來尋,阿慎,我是人,我也會疼的。
    「若你真的還想認我這個阿姊,那阿姊求求你,放過白祁好不好,留我一人與你在地獄裏絕望就好,別再拉他了。」
    「我給過他機會,是他不願,是他不願意鬆手!」
    穆懷川說着忽然一把將我壓在龍椅上,「阿姊只要不離開阿慎,阿慎會保他平安,只要阿姊將他從這裏扔出去,就留阿慎一人就夠了。」
    穆懷川的手貼在我的心口前,意有所指的威逼利誘。
    「阿姊是個聰明人,可他不聰明,阿姊就讓他死心好不好?」
    「我不懂……」
    我看着他,他亦看着我,隨後拉起我的手放在他的嘴前輕輕一聲噓,下一瞬張脣將我的指尖含入口中用齒尖輕磨。
    「阿姊只要聽話,其他事情阿慎會辦妥的。」
    18
    他低頭繼續着之前的事情,我不敢抵抗,被他控制住了情緒與思想。
    他散落了我的頭髮,動情之中亦不忘把玩,腰上被他掐出了紅印,起伏間,我兀地在黑暗的角落中,看到了一個被捆綁着的身影。
    那身影如此熟悉,熟悉得讓我立刻從穆懷川的身上起開,落荒而逃。
    我撿起地上的衣服,披在身上便往那處跑去。
    是白祁,真的是他。
    我不可置信的回頭看着龍椅上慢悠悠穿衣的穆懷川,我霎時間懂了他方纔說的話,他在做一件很離譜瘋狂的事情,他怎麼能如此殺、人、誅、心!
    我連忙低身解開白祁身上的繩子,卻發現白祁的胳膊毫無力氣的垂落下來。
    我正欲回頭質問,穆懷川卻已經走到了我的身後。
    「只是斷了,又不是沒了,阿姊不必如此緊張。」
    穆懷川將我拽回到懷中,看着白祁露出得逞的笑來。
    「白祁,我念你救過我二人,再饒你一次性命,今夜會送你出宮前往寧古塔,路上會有太醫一路隨行治好你的胳膊。
    當然你若是覺着寧古塔住着不舒服,大可換個地方,只是永遠不要回到京城裏來。」
    穆懷川說着將他嘴中的布拽了出來,白祁沒有應他,只是抬眸靜靜看向我,他的眸中暗潮湧動,有着我看不懂的情緒。
    不是怨恨,不是氣憤,亦不是恨,他身上有傷,因爲只是輕輕挪動下身子,就面部不自覺的因疼抽搐。
    他終於開口了,望着我,淺淺露出笑意。
    「我在牢中常想,或許是因爲我背誓,所以受到了師父嚴懲。
    但我不服。
    見歡,你也不能服。」
    還不等我思忖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時,他就親自告訴了我。
    血溢四濺,他噴出一口血後直勾勾的看着我就那般倒下,嘴裏不停的往出吐着血沫,體內劇烈的疼痛讓他不由得蜷縮起身體。
    他的目光從我移到穆懷川的臉上,此時此刻,他亦笑的癲狂,他挑釁的看着穆懷川,似乎在說這一刻他贏了,他寧願死也不願意成爲我被逼迫的籌碼。
    19
    白祁被抬走的時候,我連哭都忘了,只是渾身軟的都站不穩,穆懷川撐着我,讓我親眼看着白祁被越抬越遠。
    我的繩索,斷了。
    我恍若墜崖般,手中還握着原本吊命的半截繩子,再看着離我越來越遠的涯口,陷入了深深的絕望。
    我連最後那絲希望,都看不見了。
    終日壓抑的情緒終於爆發,我身上忽然有了力氣,衝向旁邊站着的帶刀侍衛,一把抽出他腰間的刀試圖自刎,卻被侍衛眼疾手快的一腳踢開我手中的刀。
    我連滾帶爬的去撿,卻被一把攔腰抱起。
    「誰準你去死的!」
    穆懷川震怒的聲音響起,我卻一把拽住他的衣服,反覆質問。
    「你說你會保他平安的,穆懷川,你說你會保他平安的!」
    「那是他自己尋死,與我何干!」
    「可是是你拿我做最後一根稻草壓死他的!!!」
    我怒吼出聲,從他身上掙扎跳下就往出跑去。
    我要帶着白祁的屍體走,帶着他走出這座喫人的皇宮。
    我追上了抬屍體的人,將他們推開後把白祁背在背上後,繼續往宮外跑去。
    太監侍衛們齊齊湧出來攔我,沒有穆懷川的命令都不敢拿刀,卻又怕我搶走,只好卸了刀來阻止我。
    我被按在地上,他們將白祁的屍體拖走,才又將我扶了起來,卻扣着我的兩隻胳膊不敢放手,直到穆懷川趕來。
    「我最後求你一次,把白祁的屍體還給我,放我離開這裏。」
    「你就當真寧願和一具屍體離開,也不願留在朕的身邊?」
    穆懷川是真的生氣了,他死死盯着我,滿眼怒氣與陰冷。
    「來人,將白祁的屍體剁碎了扔到城外野山林中喂野狗,我要讓他屍骨皆葬與野狗腹中!」
    「不,不要!穆懷川,別讓我恨你!」
    我瘋狂的掙扎試圖阻止,卻被穆懷川一把掐住臉。
    「既然要恨,那就恨得徹徹底底,就算是恨,那阿姊也只是滿心恨我一人,再容不得其他!」
    「穆懷川你這個瘋子!」
    我用力吐出這幾個字,穆懷川卻笑的逐漸猙獰。
    「我就是個瘋子,從你拋下我與他成婚的那一刻開始,我就是個徹頭徹底的瘋子!有本事你就殺了我,殺了我啊!」
    穆懷川的徹底瘋了,將我囚禁在那座小院中,重兵把守。
    怕我一心求死,我的雙手皆被綁在牀上,紅果跪在我牀邊給我勒破皮的手腕上藥。
    「姑姑就莫與皇上鬧脾氣了,原先就算是皇后都未讓皇上如此上心,皇上爲了姑姑悄悄洗手作羹湯、爲姑姑學針線,也想縫一件抹額卻被紮了滿手的針眼,這些皇上都未與姑姑說過,可奴婢們都是看在眼裏的。
    這間院子皇上其實自從登基後常來住,大部分時間皇上都呆坐在院中樹下,呆坐在椅子上一坐就是好幾個時辰。
    皇后想踏進來一步,都被皇上訓斥離開,這間屋子院子在姑姑來之前,都是皇上日日親自打掃,那時我們都不知這間院子是做什麼的,直到姑姑來了我們才知這間院子就是爲姑姑準備的。
    皇上因爲姑姑纔會多了些人氣兒,姑姑就饒過皇上,也饒過自己吧,何必活受罪。」
    「紅果,幫我解開繩子,好不好?」
    「姑姑若是能與皇上和好,這繩子自然就解開了。」
    紅果見勸不動我,嘆了口氣後起身離開。
    穆懷川又來了,他帶了一樣東西來,是一個牌位,白祁的牌位。
    他將牌位擺在桌子上,坐到我身旁。
    「阿姊若一心求死,任我如何阻攔都是徒勞,就算是日夜像如此這般囚着,阿姊也終會找到求死的方法,所以我將白祁的牌位給阿姊帶來了。」
    他平淡地上了牀,解開了我的衣裳。
    「當我不想放過一個人的時候,即使是他死了,我也不願放過他。」
    「他那日不是親眼瞧見了麼?死了又如何?死了也要他親眼瞧着自己妻在他人身下歡愉的模樣,承受着無力阻止的絕望。」
    我聞言瞪大了眼睛瘋狂搖頭,穆懷川卻仍自顧自的褪去了衣裳,且掐着我的臉強行讓我偏頭看白祁的牌位,我閉眼他便使盡方法讓我睜眼。
    他趴在我身上,一字一句地扒開我的心底最後的防線,用無形的利刃狠狠戳進心底。
    「你看啊,你不是想死嗎?你死了之後告訴他,我們在他的牌位跟前盡情歡愉,他就算是化成鬼站在這裏,也救不了你分毫。」
    「他只能像那日般親眼看着你在我身下承歡,因爲絕望所以只能以死來化解他的無能,你到底喜歡他什麼?喜歡他選擇獨死將你一個人留在我身邊受折磨?還是喜歡他那張早就被野狗撕碎啃食的臉?」
    他瘋了一樣,逼着我說出認錯的話,見我眼神絕烈試圖咬舌,將他的手腕塞住我的嘴,任由我將他的手腕咬的血流滿臉。
    「你是我的,這輩子下輩子都是我的穆懷川的,沒有你願不願意,只有我放不放你,見歡,你從名字到身心都是我穆懷川的,就算是死我也不會放過你。」
    「我心願已了大仇已報,你不願我折磨你,可以,我也不願意讓你帶着這輩子的記憶恨我。你不是想死麼?我放你死,不過得等我下輩子、下下輩子將你厭棄了你才能死。」
    他說着解開了綁着我雙手的繩子,我不掙扎了,任由他將我翻來覆去,任由他一句一句的出言折磨。
    我朝他伸手,他將我抱起,我低頭埋在他頸間,張口重重咬了下去。
    他喫痛疼出了聲,但我仍沒有放開他,就如他所願緊緊抱着他,咬得更緊。
    血順着傷口湧流而出,穆懷川不知從哪兒抽出了一把匕首,從後直直捅穿了我的心窩。
    他最後笑出了聲,貼着我的耳邊一字一句說出了讓我死不瞑目的話。
    「我說過,我會與你同冢而葬。」
    就連死,他都不曾放過我。
    穆懷川這個瘋子。
    (完)
    作者:月挽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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