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4-24|閱讀時間 ‧ 約 49 分鐘

東宮嬌寵

    百花宴上,我瞧見了太子殿下的月定。
    我不是成心的。
    但他並不這麼認爲。
    光着月定的他瞪向我時目光如冰。
    我沒忍住哆了哆嗦。
    那一刻,比太子眼神更涼的,是我岌岌可危的脖頸。
    1.
    「你是何人!這是何物!」
    太子李宣看了眼地上剩半口的水晶糕,一雙桃花眼瞪得眥圓。
    「我……我……」我怕極了,脫口而出,「我就是太饞了。」
    是的,這一切都怪我太饞了。
    我當然不敢覬覦太子。我饞的是那盒水晶糕。
    皇后娘娘在百花宴上賞了我一盒水晶糕。
    我得到賞賜後,迫不及待就想找個無人的地方先嚐一口。
    於是走失在偏宮的廊亭裏。
    偏宮冷清,人沒幾個。
    唯獨眼前的荒殿裏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約莫是灑掃的太監宮人。
    我推門上前問路,猝不及防就撞見了眼前的一幕。
    俊美的男子俯身趴在榻上,半褪衣衫堪堪遮住他半邊月定。
    身後站着一位同樣俊俏的男子,衣着雖整齊,手上卻抓着一根鞭子。
    沒見過世面的我目瞪口呆。
    咬了一口的水晶糕咕嚕咕嚕地滾至二人面前。
    裸男發現我後,先是一懵,一雙桃花眼瞪得眥圓。
    爾後震怒地朝我吼道:「你是何人!這是何物!」
    我腦中一片空白,顫抖着對他說:「我……我就是太饞了。」
    我竟對着一個裸男說,我太饞了,簡直當場社死。
    比社死更死亡的是。
    美男聽到此話,原本潮紅的臉瞬間轉白再變成青,欲掙扎起身抓我。
    他身後的男人見狀,大喊了一聲:「太子殿下小心!」
    噢,原來男子是當朝太子李宣。
    我看到的屁股是太子的屁股。
    我還看到了他與侍衛私通。
    以及侍衛手中的皮鞭。
    被抓到了,我可能會當場死亡。
    那一刻,我的頭腦史無前例的清醒。
    轉身奪門而出,撒腿就跑。
    一路上,有路過的宮人看着我疾奔的背影一臉感嘆:「這是哪宮的宮女?腳程竟如此之快!」
    其實我不是宮女。
    年至十九的太子至今還未選妃。
    開春,皇后娘娘破例邀請數十位尚未婚配的朝臣女眷參加今年的百花宴。
    我是受邀來參宴的。
    我叫魏舞嫣,魏太傅的獨女。
    太傅府裏的僕人都說,小姐在百花宴後日日反常。
    平日裏不擅筆墨的她,竟在書房裏日夜作畫,廢寢忘食。
    添上彎彎的一筆,最後的皮鞭也畫好了。
    我滿意地擦了擦鼻尖上的墨跡,驕傲地看着作了兩日的畫。
    自撞見太子與侍衛私通後,逃回府中的我夜夜夢到被太子李宣追殺。
    思來想去,我決定把太子私通的場景給畫下來。
    若我遭遇不測,還能給爹爹留個提示警醒。
    侍女秀兒湊上來,看着畫上的圓圓圈圈點點叉叉,崇拜道:「哇,小姐,這是您第一次作畫!」
    我自豪地點頭:「你再仔細瞧瞧我畫的是什麼。」
    第一次作畫便能如此生動,我想我多少是有點天賦的。
    秀兒聞言仔細地瞧着,說:「啊……我知道了!是狗!」
    她瞭然地指着畫中的皮鞭,一臉興奮:「這是狗骨頭對不對!」
    「……」
    罷了罷了,秀兒自幼便侍候在我身旁,大字不識一個,哪懂欣賞什麼風月。
    這不重要,我偷偷的把畫折起。
    重要的是,被太子暗殺或者謀害之前,我這保命的證據要緊緊地攥在手裏。
    只是我千算萬想。
    唯獨沒想到李宣會光明正大地將我請到宮中。
    2.
    東宮湖心亭中,穿上衣服的李宣還是有點太子模樣的。
    他一身紫袍金玉帶,正襟坐於滿桌佳餚前,通身如白玉般貴氣周正。
    又偏偏長了一雙多情的桃花眼。
    我是萬萬不敢看他的。
    湖心亭外圍了一層禁衛,那個與太子私通的侍衛南風,就佩着劍立侍於我身側。
    我不關心太子長得好不好。
    我只關心,我今日是不是就要交代在此處了。
    正擔憂時,坐我對面的李宣施施開口,淡然的臉上看不出什麼神色。
    「今日唐突請魏姑娘進宮,望姑娘見諒。」
    「聽聞魏太傅之女尤愛美食佳餚,本宮特設宴一桌,請姑娘品賞。」
    見我低頭不語,久久沒有動筷,他還貼心地夾了一箸放於我碗中。
    那坦然鎮定的做派,彷彿被人抓到把柄的人不是他。
    而是對面坐立不安的我。
    「母后宮中有一道精緻的小點,名喚水晶糕。」
    他若無其事地舉着筷,輕輕挑起的眼尾忽而偷偷瞟我:「聽聞百花宴上賞賜給魏姑娘了。」
    「……」
    他在試探我。
    「那水晶糕味道如何?」
    「……」
    「不知魏姑娘是否嘗過?」
    「……」
    「又是在哪裏嘗的?」
    我出了一身冷汗,緊緊捏住袖裏的畫。
    躲不過了,那就加入。
    「嚐了。」
    我挺直腰板揚起頭顱,無畏地迎向他的雙目:「我在偏宮裏頭嘗的。」
    「……」
    大概是沒料到我如此坦然直白。
    周正端莊的太子殿下明顯一怔,臉肉眼可見的紅到了脖子根。
    果然,只有魔法才能打敗魔法。
    ……
    李宣大袖一揮,遣退了立侍的宮女。
    爾後便一動不動一言不發,只有臉上的紅暈越發明顯。
    眼下湖心亭內僅餘滿臉通紅的他。
    閉嘴不言的南風。
    侷促不安的我。
    以及滿滿一亭的尷尬。
    「其實我沒看見多少……」我小聲嘀咕,就看到了一個屁股。
    「那、你、還、想、看、多、少?!」
    他滿臉通紅咬牙切齒。
    「……殿下,我真不是故意要撞見的。」
    見眼下也沒有別人,我悄聲向他們保證道:「我也不會說出去的,我發誓!」
    然而並沒什麼用。
    回應我的只有一亭沉默。
    良久,李宣緩過神來,終於沉沉開口,分不清喜怒:「不論有意還是無意,這事總得有個說法,有個了斷。」
    他這話說得可怕。
    了斷?
    了斷什麼?
    了斷我嗎?!
    有亭風吹過,我心中一驚,頓時通身冰涼。
    悄悄側頭,便見身側的南風像在等待指令般抓緊了劍柄。
    他硬朗的眉目越發緊皺,表情越發猙獰。
    而對面的李宣看向我時,目光意味悠長。
    千鈞似乎僅在一發,「那就……」
    三人異口同聲,又南轅北轍——
    「阿嚏!」
    「我有證據你別殺我!」
    「由本宮向陛下請旨爲你我賜婚!」
    話出口的同時,我亮出了畫,李宣垂下了眸,而南風打了個噴嚏。
    「屬下失禮了。」
    南風揉了揉鼻子,重回沉默淡然的神情。
    那置身事外的模樣,全然沒聽見我與李宣方纔說了什麼。
    對了,李宣方纔說什麼?
    「你說要娶我?!」
    我反應過來,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李宣沒有否認。
    「這是什麼?」
    他抬起眼,一臉茫然地接過我手中遞向他的畫。
    危!
    要是讓他知道我畫下他與侍衛私通,那我就真的涼涼了!
    我急急想要搶回,卻還是慢了一步。
    他骨節分明的手打開了我的大作,臉色越發沉青。
    須臾,才堪堪扯出一個爲難又勉強的笑容:「沒想到魏姑娘還喜歡作畫,畫上這兩隻是……狗?呵呵,還挺生動。」
    有狗是站着的嗎!
    你纔是狗!
    你跟你的侍衛南風都是狗!
    ……
    太子李宣說他要娶我。
    我懷疑,他是不是因爲被人發現祕密打擊過大,所以腦子壞掉了。
    「若姑娘應承,這應是最好的法子。」
    李宣折上畫,看起來不再侷促。他沉靜地看向我,一臉清醒。
    我想起那些私藏的男色祕冊和話本子,小心翼翼地問他:「殿下,是要娶我爲同妻嗎?」
    最好的法子……嗎?
    確實。
    相比起被暗殺謀害,成爲同妻,我至少能保住性命。
    3.
    同妻是何物?李宣皺眉沉吟。
    片刻又瞭然:「……妻?不錯,約莫是這個意思。」
    我爲這坦率所震驚:他這麼坦誠的嗎?
    看着李宣答應得坦然直爽,我又偷瞄了眼一臉無所謂的南風,內心湧起些許羨慕與心酸。
    那些話本子果然沒說錯。
    只有被愛的人才能肆無忌憚。
    那我呢?
    若我答應了李宣,助他們暗渡陳倉。
    日後是不是就不會有甜甜的夫君,以及話本子裏只羨鴛鴦不羨仙的愛情了?
    我雖與京中大多閨秀不同。
    自九歲被阿爹接至京中,一直碌碌無爲平平無奇,不敢奢望通天的郎君。
    但我想,這茫茫世間總有一人。
    不求他才華斐然,不求他富貴榮華,只求他愛我敬我,與我相守一生。
    平平凡凡的一生一世一雙人。
    「但是殿下,臣女只求意中人,」我頷首,鼓起勇氣望向他,「一生一世一雙人。」
    ……
    他果不其然蹙眉盯着我,沒有言語。
    見太子臉色愈發難看,我只好哈哈地打着圓場:「茲事重大,望殿下允許臣女再三思量。」
    魏太傅之女被太子獨請至東宮一事,傳遍了整個京都。
    雖我拒了婚,但太子殿下未曾爲難我。
    相反,東宮的賞賜如流水般送進太傅府。
    一夜間,都城的街頭巷尾都在傳我與皇儲關係匪淺。
    這讓走在街上的我莫名其妙的從無名無才變成衆所矚目。
    秀兒倒是很適應這種轉變。
    她亢奮地拉着索然的我去挑衣服料子:「總要做幾身新裙,才能讓殿下的眼前一亮!」
    一拉便把我拉去了京都城中最貴的綢緞莊。
    做……幾身?
    秀兒你可真秀兒。
    我摸了摸苦澀的錢袋子,欲哭無淚。
    往後那些霸道王爺戀上我的話本子得藏緊些,可不能再讓秀兒偷看到了。
    「哎?那不是太傅家的魏舞嫣嗎?」
    店內不遠處,有三三兩兩衣着貴氣的姑娘們窸窸窣窣圍成一角,時不時地偷瞄過來。
    她們聲音不大,又偏偏落入我耳中。
    細看幾人,其中兩位多少還有點面熟。
    「上次她不是對這些脂粉衣裳毫無興致嗎?今兒怎麼還來這裏了?」
    「呵,最近都說她與太子殿下關係匪淺呢,可不得裝飾裝飾門面?」
    「傳言歸傳言,宮裏誰不知道這太子妃之位,太后娘娘早就屬意了自己母家的侄孫女……」
    噢,我記起來了。
    上次百花宴,我左右各坐了兩位尚書千金。
    席間她們不是聊脂粉衣裳,便是聊太子皇孫。
    夾在中間的我對這些確實沒有興致,宴餚又嗷嗷香,與她們敷衍兩句後便只顧埋頭喫菜。
    二人見我臉生又不上道,便沒再搭理我。
    直至皇后娘娘在宴上說我父親近日教輔太子殿下有功,賞了我一盒水晶糕。
    「難怪無才無貌還這麼囂張,原來是拼爹呢。」
    領賞後,我聽見她二人的竊竊私語,心中委屈,便行至宴外偷嘗這水晶糕。
    大概從那時起,我在這些閨秀千金的眼中便是個不善的印象。
    「走吧。」
    我本不愛裝扮,聽那幾人舌根嚼得歡,更是無心挑下去。
    秀兒聽得生氣,欲過去與她們辯上幾句,我拉住秀兒,想趕緊離開,沒走幾步,我們便被綢緞莊的掌櫃攔下。
    他拿出了一匹蓮花樣絲綢,見秀兒眼睛都發光了,更是笑嘻嘻道:「魏姑娘,稀客稀客呀。小店新上了兩匹湖州來的水蠶絲!您看看?」
    掌櫃約莫也聽到最近的傳言,自以爲我是潛在的好客,只是性子低調了些,便開始自顧自介紹道:「這水蠶絲,滿城僅有兩匹,一匹碧秀水蓮,一匹壓城牡丹,只售價五十兩,錯過了便沒有了!」
    五十兩?!能買多少盒果子,多少隻乳鴿啦?
    這是綢緞店嗎?這是黑店!
    然而,秀兒關心的點與我截然相反:「一匹水蓮,一匹牡丹。那牡丹呢?」
    還沒等掌櫃回答,那閨秀堆裏便有人發出竊竊鬨笑:「果然不是在京中長大的。以往那些新到京的奇珍異寶綾羅綢緞,哪一件不是被林汐七林大小姐即刻買下的?」
    「小姐,林汐七是誰啊?」秀兒扯了扯我的袖子,悄聲問我。
    4.
    林汐七。
    當朝左相之女。太后林氏的侄孫女。
    長得國色天香,生得才姿卓越。
    我爲什麼會知道呢?
    因爲那次百花宴上,共有二女得到皇后娘娘的賞賜。
    我因父親有功,被賞了一盒水晶糕。
    而她因才姿雙絕,被賞了一支金絲團花簪。
    「林家小姐自小便長在宮裏,與太子殿下朝夕相對青梅竹馬。」
    「又得太后娘娘寵愛,宮裏那些貴人嬪妃們都得給她幾分情面呢。」
    「我看啊,這太子妃之位早晚是這林家小姐的。」
    噢是嗎?
    想起李宣與南風在偏殿時的繾綣樣子,我心裏多少爲這位林姑娘感到可惜。
    可惜完,我毫不在意地扯住秀兒的手便要走。
    忽而又聽到一句:「畢竟林相大權在握,又有太后娘娘與母家撐腰,哪是布衣門戶裏的寒門狀元比得上的?」
    我停下了腳步。
    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阿爹魏讓,寒窗苦讀十年,在我九歲時登科狀元。
    雖出生布衣寒門,但爲官一生,忠君愛國,不偏不倚。
    在外人看來,我阿爹人生唯一的瑕疵便是碌碌無爲的我了。
    但他卻常與我說:「只要阿嫣能健康快樂,阿爹就開心了。」
    我正欲轉身與她們辯駁一番時,聽到那些話的掌櫃猶豫地打斷了我:「那,魏姑娘,這布您還買嗎?」
    「五十兩,誰買誰傻……」逼字沒來得及說出來,店門口踏進一雙白玉金絲靴。
    「我買。」再往上一看,是李宣面如冠玉的臉。
    「啊?」掌櫃認不出一身便服的李宣,只喜出望外地覺着公子貴氣,「公子眼光真好!」
    「那、那不是……」
    「不會吧?那位怎麼會出現在這裏?」
    「難不成坊間說的都是真的?」
    店內的幾位閨秀大喫一驚,目光緊隨着他交頭接耳。
    李宣卻絲毫不在意,徑直來到我身邊:「水蓮清秀脫俗,與你相襯。你若喜歡,我便買下送你。」
    店內的私語越來越大聲,聚集在我們身上的目光也越發密集。
    「不買,不買!」
    我打斷了掌櫃的期許,趁着還沒引來更多的注目,慌忙拉住李宣走到店外的暗巷裏。
    秀兒蹩腳地藉口說要替我買些脂粉,匆匆溜走了。巷裏只剩我與他二人。
    「你怎麼會在這兒?」
    「本宮方纔去太傅府尋你,府中的門廊說你上街去了,便跟出來看看。」
    他又一臉茫然:「方纔那匹綢緞不喜歡?雖成色一般,但你若喜歡,本宮可買下送你。」
    「五十兩!我爹爹說普通人家一年開銷才八兩銀子。這頂人家幾年開銷的東西,我不喜歡。」
    阿爹經常說,朱門酒肉臭。
    當然了,李宣便是整個汴唐最大的朱門,這些話我本就不指望他理解。
    「你,真這麼想?」
    李宣聞言卻定定地望着我,面如冠玉,那雙桃花眼目光灼灼。
    心跳猝不及防便亂了一拍。
    「當,當然了。」我慌忙低頭,堪堪躲過他灼人的目光。
    「那你喜歡什麼呢?本宮聽宮裏人說,你把賞賜都退了回來……」
    他向我靠近了一步,不依不饒,我甚至能嗅到他身上清冽的龍涎香。
    「糖畫!糖畫!賣糖畫咯~」
    巷外的大街上碰巧有販子叫賣,我心慌意亂隨手一指:「那它吧。」
    5.
    上一次喫糖畫,還是阿孃給我買的。阿孃過世後,我便再也沒喫過了。
    我雖是隨手一指,但見販子用誘人的糖漿利落地圈了一隻圓滾滾的兔子,內心是真歡喜。
    「嗯!真好喫!」
    我舔了一口,滿足地笑着。
    身邊的李宣又定定地低頭看我,忍俊不禁。
    莫非……他也想喫?
    「吶,你要嚐嚐嗎?」
    平日裏有好喫的,我都習慣跟秀兒分着喫。
    因此我把喫了一口的糖畫,自然而然地遞向李宣時,心中並無覺得不妥。
    李宣看着糖畫微微一怔,臉忽地一下紅了。
    下一刻,他骨節分明的手便覆住我欲縮回去的手,微微低頭舔了一口糖。
    「嗯,很甜。」
    他淺笑,一雙含情的桃花眼似要把我當成脣上的糖絲一般化了。
    春風一笑,我聽到了自己鼓鳴般的心跳聲。
    「呵,小娘子你跟你郎君感情可真好啊。」小販看着我們二人,打趣道。
    這一番話讓我瞬間清醒。
    不對。
    李宣他不是我郎君,也不會是我郎君。
    如鳴的心跳,被竊賊般的心虛所代替。
    我忐忑地背去身,躲過李宣的目光:「南風呢?他今日怎麼沒出來。」
    「南風?」李宣的聲音詫異,「南風佩劍,在街上太招搖,便喚他在後頭跟着。」
    我轉頭一瞥,便見南風藍衣的一角迅速隱沒在我們身後的暗巷裏。
    南風他……好可憐。
    爲了職務,只能孤身躲在暗處,眼睜睜看着愛郎與女子卿卿我我。
    我甚至還能隱隱感受到他此時孤寂酸楚的目光。
    君子不應奪人所好,那股做賊般的心虛越發深入。
    「老闆,再要一根糖畫。」
    我急急與李宣拉開一步距離,接過另一根圈了個狗子樣式的糖,硬巴巴地塞到他手裏。
    「這根是給南風喫的,我做東。」
    我側過頭,不去瞧他的神情。「還有,請公子別再送東西到府上了。」
    話畢,便急匆匆地離去了。
    「南風……」
    見我前後差距甚大,身後的李宣一臉鬱悶看着手中的糖畫,皺起了眉頭。
    太子殿下的賞賜果然止住了。
    取而代之的是,我阿爹每天下朝後帶回府的精美食盒。
    「今日太子殿下又吩咐宮人給我拿了御膳房裏的新喫食。」
    只心繫朝政的阿爹也沒忍住問我:「醉翁之意不在酒。歲歲啊,你和殿下是不是……」
    「沒有的事!咳咳咳……」
    近幾日頻頻想起糖畫攤前李宣那雙深情的桃花眼,我心虛得慌忙嗆了一口餅子,嗆得臉發紅。
    「按理說,殿下週正溫文,又是國之棟樑,確實是良婿。只是宮深牆厚,阿爹怕你日後會受委屈。」
    阿爹堅定地看着我:「遑論他是太子還是乞兒,只要那人是我們歲歲歡喜的,阿爹都會拼盡此生護你無憂。」
    爹爹的一番話讓我紅了眼眶。
    他是個不折不扣的讀書人,端方正直,謙恭厚道。
    自孃親去世後,除了那滿朝政事,他一生最牽掛的便是我。
    他對我的寄望也只是一生的喜樂平安。
    而我卻沉淪在那雙惑人的桃花眼裏。
    太不應該。
    6.
    就在我自認清醒時,隔日門廊便來報:太子殿下到訪。
    李宣來了。
    他來找我爹的,手中還握着一卷書:「太傅前幾日提及的書,本宮今日在坊間尋到了,特意前來與太傅一看。」
    我爹喜不勝收:「謝殿下恩賜。臣只是隨口說了幾句罷了,殿下何必特意去尋?」
    「太傅學識淵博,博古通今,與本宮師徒之情在前,君臣之禮在後。尊師長在上,本宮理應如此。」
    ……
    我傻眼看着把我晾在一旁相互稱讚的二人,多少有些氣。
    不是怕我日後受委屈嗎?
    不是遑論太子還是乞兒,只要我喜歡便好了嗎?
    李宣是見我油鹽不進,討巧我爹來了。那我爹呢?
    這啥跟啥啊?
    阿爹將我扯至一旁,心虛地笑着:「歲歲,爹爹昨日說的話都是真的。但……這書也不貴,就是難尋,殿下應費了不少心思。阿爹也不好駁了他的面子,你說是不是。」
    他一氣呵成,句都不斷,說完急不可耐地拿着書回房讀了起來。
    「太傅他甚是高興……」
    李宣見狀滿意極了,旁若無人地鋪開一幅空白的畫卷。
    看我杵在一旁,他又淺淺一笑:「上次在東宮,本宮見你愛畫畫,今日得了空,便想過來請教一二。」
    然我心中有氣,臉色全是不耐:「其實我不會作畫,稱不上請教。」
    他也不惱:「那本宮教你。」
    「我不愛作畫。」
    一身紫袍的李宣拂衣坐下,白玉般的手拍了拍身旁的椅子,那雙含情的桃花眼巴巴地望着我——
    「來都來了,保不成畫了這一次,你便愛上了呢?」
    咚咚。
    腔中重重的兩下,是我那不爭氣的自持與清醒,瞬間坍塌倒戈的聲音。
    也對,人來都來了,要不就畫一次?就普通作個畫,也不算逾越之舉吧?
    ……
    事實證明,我果真是多慮了。
    我與李宣作畫就是大型嘲笑現場。
    再具體點,是李宣嘲笑我的現場。
    「噗!這竹子怎會是歪的?」
    「這太陽怎的凹進去了一角?」
    「你這遊人怎的畫得個個似狗?
    「你見過站起來的狗嘛!不畫了!」
    被他一笑,我本就悶在心中的氣更大了!
    把筆一擱,我直接撂了挑子。
    才子佳人詩畫風月什麼的,與我本就不沾邊!
    耳邊卻傳來李宣幾聲低笑。
    一股清冽的龍涎香隨即鑽鼻而來。
    李宣上前一步,如玉般骨節分明的手突然覆上了我的。
    拿住我的手提起了筆,寥寥幾下便畫了個輪廓。
    他指尖沁涼,我愣得面紅耳赤。
    見我不說話,他又添了幾筆,紙上人物便似活了一般,細看還是一兒郎。
    「人該是這樣畫的……」李宣生澀的聲音自我上方響起,甚蠱人心,「學會了嗎,阿嫣?」
    被蠱的我轉頭去看他。
    只見那白皙的頸間喉結上下滾動,讓人看迷了眼。
    那隻未被他握住的手沒由來的欲撫上去。
    手腕瞬間生疼。
    李宣捏住了我欲要觸他脖頸的手,盯住我的眼底似有潮汐在翻湧。
    他啞聲問我:「你在……撩撥我嗎?」
    嗓音迴轉,那白玉上的絲絲緋紅如我初見他時一般。
    心裏像堵住了千斤棉花。
    我猛然推開了他,磕磕巴巴地指着畫道:「這兒郎的衣服應添上藍色。」
    「啊?」
    我低頭回避他的迷惑不解,提點他亦是提點我自己:「南風他素來喜穿藍衣不是嗎?對了,他這回怎麼沒跟你來?」
    我初見李宣時,他裸着身子與侍衛南風獨處一室。
    魏舞嫣,你清醒一點。
    李宣他喜歡的是男人。
    7.
    我話一出,李宣似是驚住了。
    「又是南風……?」他臉色一沉,鎖住眉頭低低自語。
    一副難以置信的神情,言語間滿是試探:「你曾對本宮說過只求意中人。現如今,是有了這合心之人了麼?」
    「不算有吧。」我心虛地瞟向別處。
    李宣卻似鬆了口氣。
    他緩緩走到我身前,正色看我,似要把我焊進眸裏,言辭又溫和輕柔:「你上回說的只要一生一世一雙人,本宮思量過了。」
    「本宮與尋常的夫君不同,宮中也不能與尋常人家同日而語,無法輕易許諾你。」
    「但本宮能應承你,無論日後形勢如何,本宮會拼力做到與這世間尋常夫君無異。」
    李宣把話講得極認真,這下輪到我難以置信了。
    他不尋常我是知道的。
    但拼力做到與世間尋常夫君無異?
    怎麼拼?如何做?莫不成他是想……
    我頓覺荒謬,氣極而笑:「李宣,你是要我加入你們嗎?」
    「加入……我們?」
    他也荒謬地看向我,反問我:「你這是不信我?」
    信?
    何談信與不信。
    這原本就是個姻緣死結。
    已經纏住了他與他。
    又何必多纏死一個我?
    我青下臉,語氣冷淡:「太子殿下恕罪。本朝雖民風開放女子自由,但我貴爲臣女尚未婚配,若與殿下糾纏不清,只怕損了殿下的清譽,也會讓臣女淪爲坊間笑柄。」
    「笑柄?」聞言的李宣似是怒了,他冷笑一聲,「你既不想與我糾纏,爲何不從一開始便推拒了我?」
    「殿下尊貴,如何推拒?」我撇過頭。
    「……言下之意,你當日要再三思量,是怕我會爲難你?」
    「……」
    見我不語,李宣垂下了眸,聲音晦澀黯然,摻入絲絲寂寥:「呵,原來是因爲怕了我……」
    再抬首時,似玉般的臉再也無怒也無波。
    那雙桃花眼如一汪沉寂的寒潭:「本宮叨擾魏姑娘多時,望姑娘見諒。願姑娘日後覓得意中人,一生一世一雙人。」
    說完他便走了。
    往後再沒出現過。
    阿爹下朝時也不帶食盒回府了。
    我的日子重回平淡安樂,美食如故。
    一切又變回和往常一樣。
    除了心中空落落的,似是多少糕點餅子都填不滿。
    只有我不一樣了。
    就這樣不鹹不淡地過了一個月,七夕便到了。
    今年的七夕與以往不同。
    出嫁塞外三年的成陽公主,帶着番邦駙馬回京省親,特在七夕當日設了煙花大會,與民同樂共度佳節。
    秀兒興沖沖地找我去煙花大會時,我正百無聊賴地看着李宣留下來的那幅畫卷。
    畫裏的兒郎,日日瞧着,倒是越瞧越像李宣。
    我揉了揉酸澀的眼眶,把畫收了起來。
    秀兒想讓我同她去煙花大會湊個熱鬧,我興致索然,正想拒了。
    她巴巴地扯住我的袖子:「去嘛去嘛,小姐。你一個月沒出門了。你就當帶我去見見這七夕街上的小郎君。」
    秀兒是我的貼身婢女,年方十五,正值芳心豆蔻之年。
    我這一個多月沒有出府,秀兒只能跟着我一同留在府中,靠些話本子和畫冊打發時間。
    也算是虛度時光了。
    看着少女臉上的希冀,我不忍再拒絕,點頭答應了。
    8.
    夕陽方下,華燈初上。
    大街上張燈結綵,人流如織,熱鬧非凡。
    我跟着秀兒穿過熙熙攘攘的遊人,來到了一處偏僻的橋邊。
    秀兒說這碧水橋上人不多,又能觀煙火,位置極佳。
    大概是在府裏待久了,她說完便匆匆返回街上去買喫食,攔都攔不住。
    橋下有遊人許願的水燈從河中央飄蕩過來。
    我一人蹲在橋邊,望着星星燈火,又有些寂寥。
    碰巧橋的對面有腳步聲傳來,我以爲是返回來的秀兒。正抬頭,便撞見了一身藍衣的太子李宣。
    他貌似也沒料到我會在此處,微微一怔,停下了腳步。
    那一雙含情的桃花眼映着湖面的點點星火,似是驚喜,更有燦爛。
    他緊緊盯着在原地愣住的我,張口便是:「是你送信約的本宮?」
    思念,慌亂,無措……
    各種情緒湧上了我心頭,在裏打了個迴轉,又變成一陣酸澀。
    原來是有佳人邀約。
    他是來赴約的。
    「臣女與侍女在此處觀煙火,無意衝撞殿下,望殿下恕……」
    「與侍女?那她人呢?」
    李宣沉下臉,打斷了我的話,一雙眼睛似要把我看穿。
    「臣女正要去找……」
    我被他看得慌亂,欲轉身回街上,不料腳下被溼潤的塘泥一滑,眼看着便要栽向水中。
    對面的李宣輕輕一躍,適時地拉住我的小臂,穩當地接住了我。
    平日裏文氣周正的太子殿下,身手竟這般敏捷。
    見我眼中詫異,他臉上稍染緋紅,轉過頭生硬地道:「怎麼?本宮身上的功夫不比南風的差。」
    「謝殿下搭救。臣女告辭。」
    來不及疑惑,我站穩衝他福了福身。
    正想離開,又被他抬手攔住:「天黑路滑,你若說去尋人,本宮便與你一起去尋。」
    「臣女還是在此處等等好了。」
    「那本宮便與你一起等。」
    ……
    秀兒遲遲未歸,隨着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方纔還沉着臉的李宣,肉眼可見的越發得意。
    「你說的那個侍女呢?」
    他第三次問向我,那映着一河水燈的眸光越來越亮。
    沉默是今晚的碧水橋。
    我也不知道我侍女去哪兒了。
    「呵呵,殿下今日真是丰神俊秀。」我訕訕地扯開了話題。
    今日的李宣着了一身繡金藍衣,更襯得他面如冠玉,貴氣清冷。
    七夕佳期,玉樹蘭芝,定是佳人有約。
    我想起他方纔問我的話,心中又有絲堵悶:「殿下若有約,便別與我於此處虛耗了佳節時光。」
    「呵。」
    李宣冷冷地嗤笑了一聲。
    他回過頭來定定看我,牛頭不搭馬嘴:「我這身藍衣與南風相比,何如?」
    李宣他是不是錯頻了?
    「你與他有什麼可比的……」都是一家人,有什麼好比的。
    我內心翻了翻白眼,不經意就把實話講了出來。
    不料,聽到此話的李宣卻像被點着了一般,慍怒地瞪着我:「怎麼?這藍色的衣裳在魏姑娘眼中還有姓名?只有那一人穿才能入魏姑娘的眼,別的人連比都比不上了?」
    「?」
    李宣他不是錯頻,他像是有病。
    9.
    「也是。」他沒有停下的意思,語氣酸澀地扭過頭,神情生硬又彆扭,「一位是太傅之女,一位是御前侍衛,倒也般配。」
    一番話說得極爲莫名其妙,又讓我覺得無端委屈與惱火。
    他這是……要將我與南風拉成一對??
    「李宣你是不是有什麼病。」無名火起,我再也顧不上什麼君臣之禮,「這世間男子就剩你與他二人了嗎?」
    他不止有病,還是有大病。
    因我不願意給他當妃子,不甘心加入他們當個掩護,便想把我轉嫁給南風,好讓他能暗渡陳倉?
    「你爲何非要我糾纏於你們之間?!」
    要我眼巴巴地看着心儀之人與其他男子相纏。
    那我的心意呢?誰來成全?
    我紅着眼眶,一聲接一聲地質問他:「我惹不過你,我連躲都躲不起了嗎?你到底想要幹什麼?」
    「阿嫣……」看到我滾滾掉落的淚珠,李宣怔住了。
    砰!黑夜裏綻放出火樹銀花。
    他抬手想要觸碰我臉上滴滴掉落的淚,骨節分明的手伸到我面前,卻變成了一個紮實溫暖的擁抱。
    璀璨的花火聲聲巨響在耳邊。
    我卻聽到了他在我耳畔無奈地輕嘆。
    他說,對不住,我不是成心讓你難過的。
    他還說,但我從頭到尾,不過想要一個你罷了。
    李宣說他想要我。
    話畢,他緊緊擁了擁懷裏的我,黯然地轉身走掉了。
    剩下呆住的我杵在原地。
    天邊接二連三地炸開絢爛的煙火。
    比煙火更炸,是我洶湧的內心。李宣他……喜歡我嗎?
    那他與南風呢?
    隱隱有哪裏不對,反應過來的我匆匆轉身向李宣追去。
    大街上,遊人熙攘,大多人都佇立在原地看着那漫天的煙花。
    我艱難地前進着,卻在遠處一攤子旁看到熟悉的兩人,秀兒與南風正並肩看着那漫天的煙火——
    李宣說有人約他至橋邊。
    而我被秀兒帶到了橋邊。
    心中的疑惑似乎越發清晰。
    但南風?
    南風他何故會與秀兒一起?
    「李宣……」
    我着急地四處張望着,撥開眼前重重人牆,尋着李宣,找着答案。
    直至視線定在了遠方尋味閣的二層樓閣畔,一個遠遠的側影。
    一身藍衣,白如冠玉,滿天的花火都不如他一人耀目。
    他對面站着一位天姿國色的羞赧女子——我見過她。她是林相的獨女,林汐七。
    患得的心霎時間患失了。
    我停下了腳步,愣愣地看向遠處的二人走進了閣裏。
    世人都說我無才無名,與林汐七相比當是雲泥之別。
    方纔卻有一人說,他想要的始終是一個我。
    而我呢?
    火花休歇,人潮再次湧動起來。
    我下定決心,咬緊了牙,撥着那重重疊疊的人流,加快腳步向尋味閣趕去。
    而我恰好想要的也是他,只有他。
    「李宣呢?!」
    「啊?」
    尋味閣的小二大概從未見過連發髻都被擠鬆掉的閨秀小姐,愣住的嘴巴張得老大。
    「我是說方纔那位身穿藍衣長得俊俏的公子,他在哪裏?!」
    10.
    懵住的小二回過神來,指了指樓上的廂房。
    我絲毫沒猶豫,噔噔地衝上二樓。
    樓上人聲攢動,食客都在推杯置盞。
    唯獨盡頭一間單獨隔開的廂房安靜如斯——想必便是這裏。
    「李宣!」
    我顧不上禮義廉恥,撩起裙襬便往裏跑去。
    推開門時,房裏煙霧繚繞,一陣詭異至極的香味鑽進鼻腔。
    廂房極大,房中有桌有椅,屏風後還有一牀榻。
    裏面只有李宣一人半眯着眼,歪歪地倒在桌旁。
    「李宣!」
    來不及細想,我舉袖擋住那股難聞的氣味,跑到桌旁,扶起了軟軟歪歪的他。
    李宣這才堪堪睜開眼,滿臉潮紅,眸光炙熱發亮:「阿嫣,是你,是你來了……」
    我被他一番話弄得莫名其妙,卻見他全身滾燙,滿額冒汗,問:「李宣,你怎麼了?」
    他顫抖着手,指了指那案桌上半截滅掉的香:「我被人誆至這裏。房中有迷香……我幼時中過奇毒,至今未解……」
    他斷續着說話,大口喘着氣。
    「那香……把我身上的毒給勾出來了。」
    「毒?那怎麼辦?你會死嗎?!」
    我手足無措,灼急地看着懷中的他,他的呼吸越發急促。
    「那毒……叫迎歡。磨人……但死不了人。倒是……兩次發作都被你撞見了……」
    他眉頭緊皺滿頭是汗,閉着眼不看我,捏住我手臂的掌心卻越發滾燙。
    迎歡?
    聽到這絲毫不隱晦的毒名,我的臉噌的一下紅了。
    想起初見他時,他赤裸着半身與南風在偏殿一處……
    我磕磕巴巴地欲往後退:「我,我,我這去找南風!」
    「南風……又是南風!」
    臉色潮紅的李宣卻倏地睜開了眼睛,發了狠似的捏住我的雙肩把我摁在地上。
    「你提南風做什麼!」
    他咬着牙,像是怒極又像是在極力控制,桃花眼裏翻湧着欲潮:「……你若心儀於他,又何故處處撩撥我?!」
    他壓制着我,離我極近。
    那硬實的胸膛在我身上劇烈起伏着,綿密的汗順着他突起的青筋點點滴到我的衣衫上,鼻間斥滿他炙熱又侵略的氣息。
    這樣一反常態的李宣,可怕極了。
    「我,我沒有……」我帶着哭腔顫抖,發抖的雙手弱弱地擋在了他與我之間。
    「該死!」
    看到我滿眼的恐懼,他低咒了一聲,緊閉雙眼,臉上的紅越發明顯。
    他死死攢住拳頭,掌心有絲絲鮮血滲出,李宣一把推開了我,仰面大口吞着氣,發抖的嘴脣極力地吐着字:「走……快、走……!」
    被他推開的我如獲大赦,踉踉蹌蹌地跑到門前,用力推門,卻紋絲不動。
    這門被人從外頭鎖上了!
    「救命啊,有人嗎!太子,太子殿下中毒了!」
    我只好邊拍門邊大聲喊道,喊叫湮滅在外面人聲與重新綻開的煙火聲裏,不聞一聲。
    「門,門被鎖上了……」
    我欲哭無淚地回頭,只見李宣死死盯住我,然後掙扎着起身。
    藍色大袖一揮,一盞燭臺掉落在地上,房內瞬間暗了一半。
    ……嗚嗚,李宣他、他要幹嘛?
    11.
    李宣喘着粗氣,卻沒有應我。
    那雙越來越抖的手掙扎着拿起銅鑄的燭臺後,顫顫巍巍地解着身上衣帶。
    「你,你要幹什麼!」我尖叫着轉身,卻聽到他微弱的聲音。
    涔涔的汗如雨下,他咬牙苦笑着。
    「十多年了……皇后怕影響皇儲……皇儲之位。不想讓我的毒被人知曉……」
    「她也曾……想讓宮人爲我解困後殺掉……」
    「我不願……不願害人性命……也不願……辜負日後髮妻……」
    藍衣被他狼狽脫下,絲白的內衫已被汗溼了一半。
    「……那日被你撞見……我以爲便是你了……沒成想……」
    他苦笑着,死死咬住發白的脣,鬢邊的汗沾溼了他發紅的眼尾。
    又費力地扯開內衫,下身白皙的皮肉上竟滿是觸目驚心的疤痕。
    腰間的,背上的,還有股間那條條還沒好全的鞭痕。
    「……別、怕……阿嫣……」
    他低吼一聲,發抖着舉起那銳利的燭臺尖,在那疤痕縫隙間艱難地劃出了一道痕,頓時鮮血如注。
    「此法可緩解……別,別怕……」
    那汗涔涔的臉上卻是鬆快了些,潮紅也減退了點。
    所有亂成一團的麻都像慢慢被解開。
    初見時半裸的他。
    潮紅的臉。
    那時南風手上的皮鞭。
    還有後來他對我說的做的一切又一切。
    ……原來如此。
    李宣極其痛苦,拿住燭臺的手顫抖着又欲向身上皮肉劃去——
    比他皮肉更痛的,是我內心止也止不住的心疼。
    堪堪擋住他落下的手,我低垂着眼:「別劃了。」
    抬頭迎向他不解的眼神,我咬脣,輕聲道:「這毒,要怎麼解?」
    「阿嫣你……」被擋住的李宣不敢相信地瞪大雙眼。
    「我的意中人是你,一直只是你。」我看向他,百轉千回,笑中含淚。
    …………
    不到一炷香時間,我便後悔了。
    榻上,李宣那發紅的桃花眼像是要把我活活剝掉,絲毫不猶豫。「阿嫣,我明日便向父皇請婚,決不負你。」
    我卻什麼都聽不進,眼淚鼻涕橫流,矇矓的淚眼忍不住瞪他:「迎什麼歡,這哪裏歡了?」
    他聞言松下勁,沙啞的聲音在我耳旁斷續道:「忍忍,好阿嫣……」
    「好什麼好!我不喜歡你了……」
    「嗯?」
    李宣一手扶正我的臉,桃花眼輕輕眯起,身下百轉千回:「那你歡喜誰?」
    「我……」我開玩笑的。
    「喜歡太子還是侍衛?嗯?」
    「喜歡太子……」
    「我穿藍衣好看還是南風穿藍衣好看?」
    「你穿好看……」
    「那你喜歡我還是喜歡南風?」
    「……這你還問我嗎?」我強忍着浪潮,欲要起身。
    又被他一手翻轉,臉埋在我的頸間,悶悶道:「阿嫣,答我。」
    「喜歡你,喜歡李宣……」
    太子殿下終於滿意地笑了,溫柔地吻住我汗溼的鬢邊。
    今宵露短,春帳重重。天邊很快便浮起一抹魚肚白。
    我睡死在李宣的臂間,迷迷糊糊睜眼間,見太子撐起臂,神采奕奕地盯着我說:「阿嫣,我的毒還沒完全解。」
    ……
    我又看到了太子殿下的屁股。第三次了。
    與第一次不一樣,這次太子他一點虧沒喫。
    他把我喫了個乾乾淨淨。
    12.
    三個月後,我與李宣舉行了大婚。
    那日千花樓裏,秀兒與南風破開了廂房的門,他們二人急急地找了我們一晚上。
    秀兒抱住我痛哭道:「都怪南風,他說殿下思念你思念得很,便叫我帶你至橋邊,讓你二人能好好說清楚。」
    面有愧色的南風蹲下負罪道:「屬下過失,定會把這下香之人找出來,請殿下賜罪。」
    這是我第二次見到南風一貫冷漠的臉上有別的神情。
    第一次是昨日的煙花會上,我遠遠地看到,南風盯着秀兒看煙火的模樣,笑得燦爛。
    只有秀兒那傻姑娘不知道。
    大概……是隨了我吧。
    我心虛地看了眼身邊的李宣。只見他面目含春,對着下跪請罪的南風也如沐春風:「無妨,辦妥便是。」
    南風確實可靠。
    沒多久便找出了幕後的黑手,林相。
    作爲首輔的林相有意讓林汐七入宮爲妃,對自己的女兒也下了狠手。
    他一手設計迷暈林汐七,與勾了毒的李宣困在一處。
    沒成想,林汐七渾渾噩噩地走出了廂房,倒在樓間被人救回。而不小心撞進房間的我陰差陽錯地被誤困。
    再順藤摸瓜,又查出李宣幼時的毒也是林相下的,爲的是讓李宣癡迷上日日進宮的林汐七。
    林相料定皇后娘娘爲了儲位不敢聲張。
    若成事了,林汐七便是日後的林皇后。
    如此一來,因太后年老而日漸式微的林家又能重新掌控後宮皇權。
    他只是沒料到李宣的心志如此堅定,也沒想到半路殺出了我這麼個平凡的程咬金。
    爲了扳倒林相,李宣與我阿爹竭盡精力,日日忙於朝政。
    林相落罪後,我與李宣的大婚足足延了三月有餘。
    大婚當晚,久別勝新婚的我們情濃意合,在被窩裏說着悄悄話——
    「所以你竟以爲我與南風有,有龍陽之癖?!」
    李宣挑開被子,朝我嚷嚷。
    「嘿嘿,不是初見你時有誤會嘛。再說了,當時那場景,誰見了不迷糊。」
    我訕訕笑着。
    卻見他盯住我的眸色越來越深:「那要不郎君我身體力行地向阿嫣證明,我沒有龍陽之癖?」
    不用了,你證明過很多次了。
    喫了癟的我挪了挪痠軟的腿,扯去了別的話題:「除了阿嫣,我阿孃從前還給我取了個小名。那時家鄉發了饑荒,阿孃怕我養不活,便喚我歲歲。」
    寓意是希望我歲歲平安,歲歲喜樂。
    「真是好名字。」
    李宣笑了笑,拉過我的手,一筆一畫地在我掌心上寫着。
    而後又側身望向我,紅燭相映,枕邊人如玉。
    那雙帶笑的桃花眼裏滿眼都是我,輕聲軟語在我耳邊呢喃:「歲歲,歲歲。歲歲與君好。」
    一筆一畫,一聲一句,酸酸癢癢,極其撩撥心絃。
    「嗯,日日與君飽。」
    我臉一熱,把頭埋進了大紅喜被裏。
    —完—
    李宣番外:
    我叫李宣。
    作爲太子,我自幼便被人日夜訓誡,以後要成爲賢明持重、勤政愛民、恪守禮法的好君王。
    連逝前的母妃,含着最後一口氣都是對我說,宣兒,日後要當個好君王。
    眼下看着臂間酣睡正甜的阿嫣,心想這大概是我最不守禮法、最離經叛道的一次。
    也是我最幸運的一次。
    我初見阿嫣時,其實並不喜她。
    我提出要她當太子妃,她瞪大圓溜溜的眼睛問我,殿下要娶我當同妻嗎?
    嘴裏還含着一口飯。
    同妻……?
    永結同好的髮妻竟被她略成二字簡單帶過。
    我蹙眉,作爲太傅獨女,她着實是不莊重。
    她卻搶先凝住臉色看我。
    她說,她只求意中人,求一生一世一雙人。
    這句話我母妃也講過。她沒求到,病逝了。
    我心裏犯了難。
    我並非勉強爲難她。
    我執意要娶她,是因爲那日,恰好是她撞見我毒發。
    我與南風雖已把此事掩得嚴嚴實實,卻也難保日後會走漏風聲。
    說不定會無故牽扯,傷害了她。
    更何況,她還瞧見了我……
    一想到這兒,我臉上燥熱。
    這一切被我回京省親的長姐成陽公主看得一清二楚。
    長姐素來愛笑我太過正經。她的心思在宮中最是玲瓏松泛。
    眼下見我臉熱得稀奇,她更是好事地打趣我:「莫不是遇上心儀女子了?」
    ……也不算心儀。
    我不語,長姐兩眼放光:「喲,真遇上女子了?」
    我凝眉,她便做了解狀:「莫非是,求而不得?」
    我頷首,她又怒我不爭:「我早說你死板得很,真真浪費了副好皮囊,逑個女兒家都逑不成。」
    「那,該如何?」
    見我發問,她更來勁了:「黏她,狠狠地黏!送禮,大方地送!」
    我沉吟,真的如此嗎?
    長姐卻不容我置疑。
    她笑得勝券在握,一把拍上我的肩:「小老弟,聽皇姐的,保你三年抱倆!」
    隔衣觸到我肩上痂痕時,光亮的眸子便黯了下去。
    那是三年前,我迎歡毒發時自己鞭下的疤痕。
    長姐雖是終日笑我,但其實疼我至極。
    當時她還未至塞外,親眼目睹了我整個痛苦過程。
    我輕輕拍了拍她發抖的手。
    沒什麼大不了,那痂痕很早便不痛了。
    長姐說,女郎與兵法無異,講究的是知己知彼。
    女郎我雖不解甚惑,史書兵法我卻是行家裏手,瞭如指掌。
    我運籌帷幄,特找了日日進宮的林相女兒,問她尋常女子喜歡什麼。
    她欣喜地講出來時,我還囑咐南風細細記下,列出單子。
    而後一股腦地送進了太傅府。
    又被一股腦地全退了回來。
    我納悶了,莫不成,這魏家女郎比兵法更艱深晦澀?
    長姐怪我不爭氣:「榆木腦袋!萬事得講先後次序,我的話你怎麼只聽了後一半?」
    那前一半是,黏她……?
    「黏她,狠狠地黏她!」
    長姐迎上我猶豫的目光,給我回拋了一個堅定的眼神。
    第二日一下朝,我便帶着南風微服出了宮,去街上尋魏舞嫣。
    進店前,我看見了她欲買一匹絲綢。
    長姐說要大方送禮。
    雖那匹絲綢成色一般,她若喜歡,我便買下送她。
    她卻打斷了我,匆匆把我拉出店外。
    我正思忖女子果真難測。
    她對我說,這頂普通人家幾年開銷的東西,她不喜歡。
    一雙圓圓的大眼睛,至誠又純真。
    我收回之前對她不喜的評價。
    有其父必有其女。
    魏家女兒雖與京中閨秀大異,她卻有她們及不上的心思純真,憐及世人。
    我第一次覺得,若她能成爲太子妃,日後的一國之母,也不錯。
    我展顏問她喜歡什麼。
    她給我指了指街邊攤上的糖畫。
    我本以爲她是隨手一指,誰成想她是真欣喜,笑得似個孩童。
    讓人忍不住想揉揉她那被日頭曬得柔軟的髮髻。
    嗯?
    正訝異自己爲何冒出如此念頭,她又將糖畫遞了過來。
    自我中毒後,皇后娘娘一次再一次地囑咐我要謹慎再謹慎,並暗令閒雜宮人不準接近我的喫食。
    幼時的我,每一口食物喫水都得被記下來,悉數給娘娘過目。
    宮裏的人,再大膽也萬不敢擅自遞予我喫食,更別說是民間的糖了。
    魏舞嫣卻大剌剌地將糖畫伸向我。
    吶,你要嚐嚐嗎?
    她問我,圓圓的眼睛彎起,睫毛一撲一撲,舌尖還貪喫地舔了舔正紅的脣。
    很想嘗……
    我頭臉一熱,不由自主地便覆住她的手,低頭嚐了那根糖畫。
    湊上去時,眼前的小臉騰的一下,紅撲撲的,嬌嫩可人。
    忽而發現,她其實挺好看的。
    嗯,很甜。
    我笑着對她說。
    她怔住了,愣愣看我,長長的睫毛像會扇在人心上,梨渦淺淺,着實很甜。
    糖是,她也是。
    我第一次覺得,若她能成爲我髮妻也不錯,很不錯。
    回宮後,我徑直找了長姐。
    她見我如此進取,是既意外又驚喜:「今日與那女兒郎進展如何?」
    「初時挺好的……」
    就是分別時不算愉快。
    我沒說下去,鬱郁望向候在門邊的南風。
    他手裏拿着根糖畫,茫然又彷徨。
    長姐說,好的開始便是成功的一半,接下來更要趁機追擊。
    如何追呢?
    「貫徹始終,投其所好。」
    她眯眼看我,自顧自地點頭:「嗯,在適當時機,用下臉。」
    我便每日叫宮中準備好喫食,吩咐宮人拿給太傅。
    她喫個糖畫都高興得似孩童,若見了宮中稀奇喫食,必定會十分歡喜。
    想到這兒,我也忍不住內心欣喜。
    直至下朝後,魏太傅走到我面前。
    他蹙着眉,欲言又止。
    魏太傅正直清明,乃朝中股肱之臣。
    若直言敢諫乃江山之幸,半吞半吐反爲害。
    沒料到,他來不是要與我談政,而是談他女兒魏舞嫣。
    他說他的獨女阿嫣自幼長在鄉間。
    他上京赴考那一年,鄉里發了饑荒,家中的妻女差一點就活不成了,往後每每想來都心有餘悸。
    阿嫣的孃親也落下病根,至京第二年,便重病去世。
    他還說,作爲臣子,他當忠君愛國,不得違抗君令;
    但作爲阿爹,他已虧欠了髮妻,虧欠了阿嫣,只望阿嫣一世平安喜樂。
    他說着,將食盒遞還了我。
    「千金易得,真心難求。臣只願女兒覓得一心人,相守白頭,請殿下恕罪。」
    我定定地看着跪下的他,沉吟道:「若本宮說,本宮也如此呢?」
    魏太傅驚愕地抬首看我。
    父女間怔住的眉眼還挺相似。
    想起那日喫糖的阿嫣,我壓住上湧的笑意,向太傅正色道:「太傅,我對阿嫣是真心的。」
    得到太傅首肯之後,我尋了個由頭便去了太傅府。
    離宮前,與我形影不離的南風也抓起佩劍準備出發。
    卻猝不及防被我攔住了。
    見他滿臉疑惑,我不自然乾咳了幾下:「本宮一人去足矣。」
    「殿下一人獨出宮,若遇存歹心之人……殿下三思!」
    「本宮有更要緊的事需你親自辦,你要替本宮……」
    我心虛地張望着,餘光瞟到了衣櫃。
    「清點衣物。」
    「啊?」
    南風算得上清明俊朗。
    以往也聽說過不少宮女對南風暗許芳心。
    那日阿嫣還給南風買糖……
    去什麼去。
    他若跟我去了,反而害事。
    爲了投阿嫣所好,我去找她時特帶了畫具和畫卷。
    想起那幅她遞給我看的犬圖,阿嫣她大概是真愛作畫。
    就是畫得不好。
    無妨,我畫得好。
    只是……爲何她見我後臉上如此不虞?
    「適當時用點臉。」
    長姐的話言猶在耳。
    我朝阿嫣笑:「保不成,你這次便愛上了呢?」
    她紅着臉乖乖坐到我身旁。
    沒想到,長姐說的還挺管用。下一句是什麼來着?
    「兩人距離近了,慢慢撩撥一下。」
    恰逢阿嫣氣嘟嘟地望着那幅畫糟了的畫,撂下了筆。
    撩撥……?
    我眸底一沉,鼓足了氣將她攬於身前,拿住筆便覆上了她的手。
    「畫,該是這樣畫的……阿嫣。」
    鼻間沁滿她髮絲的馨香。
    我已然聽不見自己聲音,只聽見胸腔裏狂跳的鳴聲。
    她又轉過了頭,鼻尖差點便碰上我的。
    鼻側一顆淡淡的美人痣,像是烙在了我心上。
    她又似含笑,伸出青蔥般的指尖,欲撫上我那滾動不已的喉結。
    我竟一時分不清,到底是我撩撥她,還是她撩撥我?
    她卻突然將我推開。
    說南風最愛穿藍色,又問南風何故沒來。
    所以她方纔的不虞,是因爲南風不來?
    她突然推開我,是因她……懸崖勒馬?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冷冷地問她是否有心上人。
    她支支吾吾,視線飄移,愣是不看我。
    莫非她真的喜歡上了南風?
    她所願的一生一世一雙人,指的是南風?
    可惡。
    明明看了我身子的人是她,說只要一人專情的也是她,轉身卻瞧上了我的侍衛。
    我勸說着自己靜下來。
    若是阿嫣覺着擁一人白首,對我而言很難,她想找尋常男子當夫婿。
    我願意爲了她盡力去試,試當這世上的尋常夫婿。
    她卻連試的機會都不給我。
    她不信我。
    她說,爲表清譽,讓我勿再糾纏她。
    她還說,她沒有斷然拒絕我,是因爲忌憚我。
    我因爲她爛漫單純不設防而喜上她。
    卻不知她每每的欲拒還迎是因爲忌憚我。
    真是可笑……
    我內心如入冰窖。
    什麼兵法套路,她若心中無我,一切皆徒勞。
    我沒再見過阿嫣。
    長姐興致勃勃地找來,見我面色不虞,也閉口不談此事了。
    暗暗面色不虞的還有南風。
    我從太傅府回來後,便叱令他往後不許再穿藍。
    他只能終日穿一身黑,在一衆藍衣錦服的侍衛裏,倒像個扎眼的刺客。
    其實我無理得很,沒有一點未來明君的樣子。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
    「殿下爲何蹙眉?」
    宮裏似乎只有林汐七高興。
    宮中芙蓉花正盛,太后日日命我陪她到御花園賞花。
    「是這芙蓉花不好看麼?」
    她穿了一身繁複,比芙蓉花還要豔。
    看得我頭暈眼花。
    我不是不知太后和林家的用意,但林家不可再出皇后。
    自古以來,社稷利弊都大於帝皇私情。
    我父皇握得住江山,卻失了我母妃。
    只能在她逝去之後,迎了她嫡妹爲皇后,全我母妃孃家榮耀。
    當然,我對林汐七沒有私情。
    我計較的,是阿嫣。
    我怕,我父皇許不了我母妃的,我再盡力也許不了阿嫣。
    或許,阿嫣推開我是對的。
    她一直清醒,只有我一人糊塗。
    ……
    長姐突發奇想,七夕之日搞了個煙花大會。
    林汐七問我要不要同去。
    我本就不會去,她再一問,我更不會去了。
    南風卻拿來了一幅畫,說前幾日出宮遇見了個自稱與我交好的小侍女,讓他把信交給我。
    那封信裏只有這幅奇怪的畫。
    他覺得眼熟,不敢擅自處理,便交予我看。
    我蹙眉,什麼放浪女子也敢胡編亂造。
    我連迎歡毒發時,都不願意以宮女解困,害人性命。
    清醒時更是潔身自好,不近女色。哪有什麼侍女?
    南風真是蠢,誰的話都信。
    我不悅地翻開那幅畫,瞟到像狗一樣的遊人時,心中的不耐霎時間化成大喜。
    「那侍女可有講什麼?」
    「鵲橋之日,碧水橋相會。」一點也不蠢的南風回憶道。
    長姐之前說什麼來着?投其所好!
    「南風,立馬喚宮人替我趕製兩身藍衣……啊不,三身!七夕前務必要制好!」
    七夕之日,果真是阿嫣約的我。
    雖然我不知她爲何矢口否認,但她見我時眼裏的欣喜和臉上的紅暈,騙不了人。
    她還誇我一身藍衣特別俊秀。
    我心中卻喫了味。
    她前後差異如此大,究竟是因着我俊秀?還是因着這一身藍衣俊秀?
    越想越氣悶,我氣自己,氣我越來越不像自己。
    卻氣哭了阿嫣。
    她紅着眼睛問我,這世間男子難不成僅餘你。
    我突然便醒悟了。
    這世間的男子當然不僅我一個。
    我說的做的,難自控的這一切,只不過是願她眼裏只有我。
    只是我與我母妃一樣,願不成,求不了。
    還讓阿嫣難過了。
    我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
    沒走幾步便遇見林汐七了。
    我本欲回宮去,她卻拉住我說,若回了宮,太后還是會扯我與她看芙蓉花。
    她說,她是林相之女,林相讓她邀我到千花樓一聚。
    「殿下,哪個女子願意自甘墮落,把自己困在宮牆裏守着一個強扭不甜的瓜?」
    「我抵擋不了我家族的漩渦,但殿下可以。」
    她看着我,目光熠熠。
    我才發現,那身繁複豔麗的衣裳一直遮住她的內秀。
    我答應她,跟她前去千花樓,出面斷了林相的念想。
    卻沒想到這是一個局。
    被勾了毒的我憤恨地看向林汐七,卻發現她眼裏與我一樣的驚異。
    在我失去理智前,林汐七撐着昏前的最後一絲力氣,衝出了廂房。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氣,慶幸房間裏只有我一人。
    可是,有一個莽撞的身影,猝不及防地衝了進來。
    我從來沒見過阿嫣這麼狼狽。
    她連亂掉的髮髻都顧不上,紅着眼睛抱住我,哭着問我會不會死。
    我當然不會死。
    我只是想吻她。
    發狂般地想。
    想到壓垮我內外燥熱裏僅存的一絲理智。
    直到我看到她,擋住我的抖得像篩子一樣的手。
    李宣,不要傷害她。
    她心中沒我。
    求你了,成全她,不要讓她最後恨了我。
    我掙扎哭嚎着,終是拾回一絲清醒,用盡全力推開她。
    拿起燭臺,如往常一樣,在身上劃下傷痕。
    不可控的燥熱在皮肉之痛下,跟着血水緩泄了出來。
    其實我騙了長姐,肩上傷重了的痂痕,時不時還是會痛。
    但是我痛,總比阿嫣痛好。
    我母妃大概亦是這樣想的。
    她不願我身陷漩渦的父皇左右爲難,用藥病逝,全了他的朝政權衡。
    我闔上雙眼,又一次舉起燭臺。
    卻被阿嫣擋下。
    她說,別劃了。
    她說,我劃了,她比我還痛。
    她還說,她心裏一直有我,只有我。
    她又哭又笑,似一道搖曳的燭光,微弱卻光亮了黯淡多年的我。
    後來,我才知道七夕那日真不是阿嫣約的我。
    心虛的南風搓着鼻子,眼睛卻一直瞟向長姐。
    長姐倒是坦然,承認了一切皆是她的主意。
    連煙花大會都是她特意爲我們而設的。
    「不然你這榆木腦袋哪裏會將心意向她表明?」
    長姐笑着對我說:「真誠而恰當的深情,纔是逑女郎最大的套路。」
    我也笑了。
    確實是的。
    逑女郎,我這榆木腦袋開竅得晚,也算是出師了。
    但往後嘛,也無用武之地,無別人想逑。
    新婚夜,看着在我臂間的阿嫣,我想我還是比我母妃慶幸一些。
    我終是求到了阿嫣,我唯一的歲歲。
    而歲歲,也定比我母妃幸運一些。
    因爲我李宣,拼了這一身這一生,既要守住江山,也定會護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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