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謙睿往後一沉,便直接往看不見盡頭的深淵墜下。他一直看著眼前的一點光變得越來越小,他家中的擺設、傢俬、壁畫,以及尹素文的樣子,開始顯得模糊,離他遠去。他沒有任何掙扎,就讓身體一直被神秘的引力吸進,他也感到自己開始有點像在飄浮的狀態,像有很多無形的氣泡承載著自己一樣,同時和自己慢慢的往下墜。
「大學時候你想追求我,就寫了一封信。今天,我也準備了一封信給你,我要說的都在裡面。」
張謙睿在半空接過了信,信封和信紙自動打開,信上的字都有聲音。
他一邊往下墜,一邊聽著這封信的內容。
「我一直以為你在說笑。
在你說你不會陪我去醫院的時候,我心裡面真誠相信你是因為過於生氣,才會這樣衝口而出。我知道你的脾性,也知道你多喜歡小孩子,我同時也在想,你還愛我,所以你最後一定會想得開,一定不會讓我自己一個人經歷那麼痛苦的過程。
但原來在說笑的是我自己。
最可笑的,在那天之後,我還用了很長時間去幫你找借口來說服我自己:你以為我喜歡上別人、你不想我去讀碩士、你很擔心畢業之後找不到理想的工作、你還要面對家庭的各種壓力。我每天都在花時間為你辯護,希望找到足夠的證據,證明做錯的是我,好讓我心甘情願的相信我是罪有應得、我是理所當然的被你拋棄。
那段時間裡我完全失去了我一直以來的自信和樂觀,我不停的懷疑自己的價值,有時甚至不想照鏡子、不想說話、不想跟任何人見面。有一個一直壓在我心底的問題,到底你當時是如何做到如此的鐵石心腸;或許是不是對你來說我們曾經交替重疊過的生活、我們分享過的靈魂,都不值得你對我有任何留戀,甚至憐憫?
我坐在醫院裡,在手術室外的椅子上,剛好有一塊大玻璃在我面前,讓我不小心看見自己。那個印象很深刻,因為我當下是真正的對自己的樣子感到陌生,我完全變了另一個人的模樣,那些五官和頭髮,那些神情動作,多麼可憐,又多麼活該。那個時候我就大概清楚,要把一個人訓練成生理和心理都強大,可能需要十幾年甚至更長的時間;但如果要摧毀一個人,在贏得他的依賴和信任之後,隨時都可以。
往後的日子裡,每當我回想曾經把我摧毀乾淨的兩個人,就會有你的名字出現。
也因為這段經歷讓我學會了憤怒跟仇恨的區別。當你對一個人充滿憤怒的時候,你不會想跟他說話,不會想見到他,也不會想知道任何關於他的事;但當你恨一個人恨得無法形容的時候,你絲毫不會介意讓他再次出現在你的生活裡,你還是會依舊的關心這個人,還是會打聽所有關於他的事。你也會對於你們之後可能出現的久別重逢,充滿期待。
先跟你賣個關子,那一天因為我真的很害怕,所以我最後還是沒有進去手術室。之後我有沒有再去,你也不需要知道。
這次,我真的沒有在說笑。但我挺想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就讓我歡喜一下,希望你能夠繼續把這封信讀下去,就當是你欠我的。
還記得那天我在報社遇見你嗎?在這件事上老許的確幫了我很多,要不是他說我寫的東西會多人看,堅持要我幫他寫字,我也沒有這麼容易找到機會去拜訪你們那麼溫馨的家。何語純的確是一個好人,她交朋友沒有心機,也很耐心的嘗試跟生活中所有困難的事和平相處。對於她的死我也真心的覺得很難過。
本來我是打算要讓你背叛你太太,破壞你接近完美的家庭和生活。但那天之後,我深信如果我真的這樣做的話,最痛心的也只是她,不會是你。你還是會在幾年之後就有一個新的家庭,而她就可能永遠不會再婚。被摧毀的,都是女人。
她再一次保護了你的家庭的完整,你欠她的比欠我的更多。你自己回想一下,那天在報社的電梯裡,你是用怎樣的眼神看著我?你敢說如果我有主動一點,你不會做出任何對不起你太太的事?
請你不要憤怒,我情願你恨我,這樣你才會理解我這麼多年的感受。
張謙睿,我不會奢望我今天晚上跟你說的,還有這封信,會讓你一輩子變得一個可憐的人,一直生活在黑暗與憂鬱之中。我們一個一個的離開你,任你再找新的人陪你過新的生活,每當你一個人的時候,我們還是會出現在你記憶之中,像鋒利刺骨的荊棘一樣,像一隻滿身鮮血快要死去的馬一樣,不停的折磨你的良知、摧毀你的平靜。
我不是一個罪有應得的人,何語純也不是。你才是。」
他接過了信,尹素文慢步走到他的身邊,在他的耳邊說,「把信好好讀完,還有要答應我,你要好好的過好每一天,千萬不要讓自己變成一個受害者。」
她從他的身後抱著他,過了幾秒就轉身走到大門。張謙睿之後再也沒有見過她。
他看著信封上的蠟封,猶豫了很久,遲遲沒有把信打開。那個晚上他一直坐在客廳裡,一杯喝完又一杯。他腦子裡不段重複出現兩個名字,分別對應著桌上的兩份文件。那是一個很漫長的晚上,一個幾近不會結束的晚上。
在往後的某一天,他曾經說過,那個收到何語純的醫療報告和尹素文的告別信的晚上,是他三十幾年以來最沒有辦法忘記的一個情景。如果要把他的人生做一個總結的話,那當天晚上所發生的事,還有他所得知的事,就能夠很完整很全面的代表他的一生。人生總有一個能夠自我定義的時刻,對他來說,那天之後所發生的任何事,都不會有任何正面或負面的價值或影響。也是從那天開始,他永遠再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