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張醫師的頭髮一絲不苟,眼神明亮、精神飽滿,我在心裡輕笑出聲。在這個只有幾面之緣的醫師面前,能自由地分享那些困住我的泥沼,不知道是不是和他清爽的髮型有關。僅僅在診間見過三次面,其中兩次都帶著泛紅的眼眶離開,最近的眼淚含量超標。
「好久不見,你看起來精神不錯啊。」
「如果不錯,就不會回來找你了。」我苦笑了兩聲。
高度自我中心,行事缺乏組織,對外顯情緒反應少。
心理衡鑑的文字敘述,這樣形容著。
我對高度自我中心保持存疑,抑或太自我中心了,才更容易千瘡百孔。在潔白的診間裡,一字一句的對談中,我娓娓道出自已的碎裂,滿懷歉意的。
「再不休息,我可能會把自己玩死。」嘗試著用輕鬆的語氣減低別人的擔心,我用疲憊的神情講出這句話,並非想獲得更多關心和同情。但我是和他這樣說的:最近的狀態真的太糟了。
恍惚中想起小時候瀕近溺水的經歷。
當時的八仙水樂園還未承載著這麼多傷痛和淚水,在酷暑曝曬蒸騰的柏油路環抱中,水邊是盛夏少數的清涼。那是一座長長的滑水道,至少有三層樓高,在抵達爬上階梯的途中,要游經八十公尺寬的水面,我不知道平靜的湛藍下,水深三米半。泳鏡進水模糊著視線,我掙扎著想重新浮起,卻距離粼粼波光越來越遠,空氣緩慢和肺部道別。
第一次體會到,缺氧是甚麼感覺。
明明睡飽了卻還是覺得身體很重,不斷夢見自己迷著路,找不到出口。
錯誤的估值,相較完全不去計算,哪一個更可怕?期待著能精確完成每件工作、每個任務,努力填滿生活的每個間隙,最終卻無法休息。這段話裡我連用了三個「每個」。
「工作狂嗎?為甚麼這麼做。」鍵盤敲擊產生回音,在診間裡撞著耳膜。我盯著自己的指尖,那個瞬間,好多畫面和文字閃過腦海中。
「我每天都好想死。」
低沉的聲音如此嘶啞,在泣不成聲的夜裡我一股腦地說著,聽者不厭其煩,為甚麼有人能這麼溫柔呢。
個案具明顯偏差之憂鬱型、自虐型人格特質。
「有些人會用工作懲罰自己,停不下來。」張醫師的聲音把我拉回現實。自我證明是不是變相的自虐呢?以及害怕他人附加在身上的期待落空,正因接收了身旁好多善意、好多期許,和好多愛,於是我把自己搞得狼狽,害怕承受失望的眼神。
我看著和 Per 黑底白字的對話框。
「把很多件事都嘗試做到 100 分太累了。」
於是我敲下了回復。
「連續感冒兩周,應該是身體給的警訊,連做到 80 分我都覺得勉強。」
海浪聲又鋪天蓋地。
絮絮叨叨的和張醫師說了好多,包括我的父親,要我把別人的建議、外界的聲音轉化,做為正向思考的一環。但我真的做不到,燒紅的眼角已經是答案。
厭惡極了那些陳腔濫調,但事實終究比陳腔濫調更庸俗。太多的不理解和疑問,變成病態的扭曲,因此而痛苦著。
我是爛草莓嗎。
意識到玩笑話可能變成真實,好不甘心。
「妳絕對不是trust me.」依然是同個對話框。
但要如何停止自我譴責呢。Jeff 告訴我:放過自己很難,要學著自私一點。他甚至不問值不值得,即便我提了很多蠢問題,即便我不停質疑著自己的存在價值以及工作表現。
白色舊木門被推開,兩個看上去快要六十歲的阿姨嘈雜的走進診間,開始忙進忙出,兀自催促著護理師。
「沒有人應該為我的痛苦而買單。」
在我一邊想著兩位阿姨是多趕著時間去投胎的同時,卻又冒出了這樣的聲音。
「何德何能,在泣不成聲的夜裡,有人將我撈起。」
走出診間,護理師遞給我藥單,低聲開口道:
「我很努力要攔住她們,還是失敗了。」
怔愣半晌。
善意來得太突然,在還來不及反應的時候便被暖意擁抱。今天下午蔡老師說「郁」其實等同於「燠」,像極了秋風中灑落的黃昏,也像那雙細緻溫暖的指尖。
我很確信自己有記得跟她道謝。
她說有了莊子的人生更臻於圓滿。我想,我還沒學會如何解愛。
戴上耳機,這幾天不停循環著南西肯恩的《你的身體》,從葉青的詩集而來。
「用你的雙手環抱你的身體
那是我們長長的擁抱
用你的耳朵聽我每天等你開門的聲音」
這首歌翻來覆去只剩三個字:我愛你。在需要擁抱的時候,輕柔的,毫無保留的訴說。
但今天的我只想知道:
「你們也不問值不值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