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717-Waxing(上)

阿青找到小新的時候，小新正靠在欄 杆上，注視前方的河流，背對著全世 界。 單單注視小新的背影時，阿青常有被 拋下的感覺。 夜色如此透明。 他動了動嘴，但是還沒來得及出聲， 小新已經回過頭來，對著他笑了一下 。 什麼時候開始，小新的笑容已經有了 憂傷呢？ 阿青有點錯愕。 「你來了。」 看著小新的臉，阿青一步一步走上前 去，這一次，他們兩個一句話也沒有 說。 ●●● 阿青的每一個記憶裡都有小新的存在 。 兩個人的家住得很近，阿青家住三樓 ，小新家是四樓，從幼稚園，小學， 國中都是同一間，就算常常不同班， 關係還是十分緊密。 一直到高中時，小新選擇了女校，開 始了住校生活，兩人青梅竹馬的情誼 ，才正式劃下句點。 阿青記得小新淡淡地告訴他這件事時 ，他有點受傷。 但他說不出那種受傷的感覺是什麼， 聽著小新極有條理地說著學校的優缺 點，未來的預定方向，他一方面驚訝 於小新已經獨自做了這麼多決定，一 方面卻又隱約覺得荒謬，我們才十五 歲啊。 但他終究什麼都沒說。 他知道，小新緊張害怕的時候常常會 滿口大道理，就算那些道理，小新自 己也不相信。 從父母口中，他知道小新的父母正在 談離婚。 但是小新不說，他就不會問。 ●●● 學校，補習班，家裡……阿青的高中 生活就在這些無盡循環中無聊地度過 。 偶爾還是會遇到小新，但一下子不是 她要回學校就是他要去補習班，除了 點點頭好像也沒什麼可以說的。 嚴格講起來，也不是真的無話可說， 而是只要一開口就會忍不住說得太多 ，或問得太多。 小新不是一個願意開口說話的人。 無聊的事她會說，生氣的事她會說， 但真正在乎的事情，她一個字也不會 講。 就算是親近如阿青，以前常常也要事 隔一段時間之後，才會知道發生什麼 事。 比方國一的時候，小新曾經在班上被 嚴重的排擠，她跟誰都保持沉默，一 直到國二狀況略減，她才輕描淡寫地 告訴阿青前陣子的心情。 阿青常覺得小新好像無論發生什麼事 都可以自己處理，但是更多時候，他 還是覺得小新，太倔強了。 ●●● 阿青覺得小新變了是在高三的時候。 那天補習班臨時有點狀況，取消了晚 自習，好不容易有點空閒，阿青決定 去買點東西。 他本來只是覺得有點眼熟，但前面的 背影愈看愈熟悉，他閃避了一下偷偷 地走到對方前面，沒錯，是小新。 頭髮整個剪短了，看起來比她原來的 年紀更小，像個少年，清秀的臉眉頭 緊蹙，旁邊的女孩子挽著她的手，吱 吱喳喳地像隻小鳥，氛圍有些微妙。 他愣住了，不知道該說什麼。 原來如此？ 祝妳幸福？ 他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卻不知道是什 麼。 小新似乎看見他了，阿青一時間想都 沒想的背過身去，加快腳步逃離現場 ，好像做錯事的是他自己。 明明，沒有人有錯。 ●●● 小新的父母正式離婚，是在阿青跟小 新大二的時候。 小新選擇了外地的學校，她的父親也 搬了出去，只有阿青，還是留在離家 最近的大學。 有時候阿青也會覺得自己有問題。 但他想不出該離家的理由，家裡還是 有他的房間，選讀的學校科系也不錯 ，如果只是為了離家而離家，那未免 也太荒謬了。 小新幾乎很少回來，只有一次過年， 兩人在電梯門口碰見。 還是少年一般的短髮。 第一時間，不知道為什麼，阿青有些 尷尬。 「最近好嗎？」他問。 「阿青，你不是看到了嗎？」小新冷 笑一聲，接著頭也不回的往樓梯走去 ，一邊走一邊大吼：「你想說什麼你 就去說啊！不要管我，我的事與你無 關！」　 雖然知道小新有些誤會，但阿青並沒 有追上去，他心底明白，他對自己， 也沒什麼把握。 ●●● 大四快畢業的時候，阿青交了女朋友 。 兩人是活動認識的，圓圓的臉，笑點 很低，一開始阿青也覺得真是個奇妙 的人啊，怎麼有辦法什麼笑話都這麼 開心。 她很喜歡阿青。 阿青覺得自己哪裡好，明明日子跟人 生都過得很無聊啊，但對方眼裡卻不 是這樣。 她說她喜歡阿青的溫柔。 如果是這樣的話，阿青想著，或許可 以。 她的名字叫曉芯。 他沒有告訴對方，她的名字跟另一個 人好像。　　 同年，小新出國。 她去了澳洲，她父親在那裡組了一個 新的家庭，邀請她去那裡讀書。 ●●● 小新的母親邀請阿青一起去機場送行 ，兩人自那之後一直沒有機會再說過 一句話。 她的頭髮留長了。 趁著小新母親去廁所的時候，小新開 口了。 「上次……對不起。」她說。 阿青想了一會兒，其實他早就不生氣 了，不然也不會甘願擔任這個司機之 責。 「嗯。」他輕輕地點了個頭，這件事 就算過去了。 「我媽那裡……」 「我會照應的。」 「好好保重。」 「我會。」 「可以來澳洲找我玩。」 「好。」 ●●● 兩人並沒有特別保持聯絡。 說來也很奇妙，明明幼時是這麼接近 的兩個人，阿青卻沒有任何小新的聯 絡方式。 也許是太近了，只要走上樓按門鈴， 小新就會在門後出現，因為太常相處 ，也不需要照片。 因為這個，因為那個。　 有時候阿青會覺得，就是因為距離這 麼近，所以他跟小新，才會在永遠失 焦的狀態下，愈走愈遠。 ●●● 曉芯在他退伍的那一天跟他提出分手 。 她哭著說她不想兵變，所以才等到現 在，她說對不起阿青，也對不起那個 一直等待她的人。 看著她的眼淚，阿青有點困惑。 如果真的這麼喜歡對方，他可以早點 分手啊，不用硬拖著。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曉芯抬起頭來， 輕輕問道：「阿青，你真的……真心 喜歡過我嗎？」 阿青竟然答不出來。 ●●● 什麼才是喜歡呢？ 理性的那一面來講，阿青可以給出一 百個他喜歡她的理由，但他不否認， 無論他們的日子再開心，小新的臉就 像是一根刺，扎在他的心底，一直沒 有拔出來。 那天送行的最後，小新問了他一句話 ，阿青當時沒有回答，但自那時候起 ，阿青的心底總是有個漩渦瘋狂旋轉 ，不停地尋求答案。 「阿青，你怎麼看我？」 －－我不知道。 他隱隱有種感覺，如果他一直沒有答 案，也許兩個就無法再見一面。 這一次，是七年。 ●●●　　　 阿青陸續又交了幾個女友，第四任女 友溫和善良，兩人也交往順利，認真 地考慮結婚事宜，但最後對方還是踩 了煞車。 為什麼還是不成呢？ 就在阿青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哪裡有 問題的時候，小新回來了。 ●●● 兩人又在電梯口遇見。 阿青第一時間並沒有認出是小新，她 成熟了，乾淨的妝，深藍色的牛仔褲 跟黃底的大花襯衫，一時間阿青以為 是陽光反射到了電梯門口。 帶著墨鏡，她側頭看了阿青一眼，笑 了。 「好久不見。」她拿下墨鏡，微笑著 說。 「小新！」 阿青第一時間除了驚喜還是驚喜：「 妳回來了！」 「回來看看。」 「會再離開嗎？什麼時候走？」 小新解釋她這次的回來是短期的，會 待一個月左右，剛好在新舊工作的交 替期，所以這次會待久一點，順便想 見見幾個老朋友。 「像我這樣的老朋友嗎？」阿青忍不 住開口。 「對啊，老朋友。」小新笑著說。 在他還沒找到答案之前，小新已經定 義好彼此的關係，這麼說起來，也許 她在國外已有了新的關係新的樣貌， 他們兩個，除了老朋友之外，也沒有 更適當的關係了。 阿青的心裡有一絲悵然，卻不知道為 什麼。 ●●● 那天的最後他們交換了聯絡方式，小 新也告訴他離臺日期，再約吃飯啊， 小新說，他也說好。　 一個月的時光乍聽之下很久，但也不 過就是三十一天，他們兩個除了電梯 前的偶遇之外，竟然也就沒再碰過一 次面。 阿青也不知道是不是特意的，他知道 只要他想的話，他還是可以上樓去按 門鈴，無論再奇怪的時間，小新不會 拒絕。 但也不知道為什麼，他不想。 他計算著小新的離別日，提前請了假 ，他想也許小新會需要他載她去機場 ，在那之前，他可以再整理一下自己 的想法與心情。 但是小新先來按門鈴了。 ●●● 「沒想到又好久不見。」小新笑著說 ：「這麼說起來，我好像是第一次來 按你家門鈴。」 阿青也笑了。 「以前都是我上樓啊，叫妳來找我妳 又不肯。」 「我明天就走了。」 「這…這麼快？我以為再兩三天？」 「那邊有點事，我必須要提早回去。 」 「需要送機嗎？」 小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一時間，阿 青覺得好像回到從前，七年前，十年 前，曾經幾次，阿青看過小新這樣深 深地望著他，有時阿青會覺得，只要 再一步，所有的話就可以傾洩而出。 但沒有，還是一樣，小新什麼都沒說 。 「阿青，我們就到這裡吧。」小新說 ：「我這次回來，也是想跟你說再見 。」 她什麼都沒有解釋，講完這句話，似 乎也不需要解釋了。 ●●● 小新走了。 阿青依然過著自己的人生，上班下班 ，回家，他的心裡空空的，小新最後 的那句話明明這麼平淡又決絕，為什 麼，他卻能感覺到她的哀傷呢？ 他跟小新，是不是錯過什麼了。　 也許這樣下去，兩人日後也會是不錯 的朋友，但是他不確定他是不是還想 與其他人相處，還有沒有可能？ 除了小新之外的任何人，他試著想像 。 他的心底依然有那麼一根刺，不停詢 問他，究竟要多安全，他才能開口呢 ？ 他心底明白，他欠他們彼此一個答案 。 ●●● 把工作上的事情做一個短暫交接後， 他跟公司拿了長假，飛往澳洲。 小新的母親給了他小新最新的地址， 原來小新這次回來不是因為新工作尚 未上任，而是因為她剛解除了原定的 婚約，回來休息。 「你不知道嗎？」她母親驚訝開口： 「我以為你們這麼要好，她什麼都會 告訴你。」　 小新，依然……一個字也沒說。 ●●● 這是他第一次到澳洲。 所有該查的要查的，他都是到了當地 才認真想辦法，他感嘆這大概是這輩 子他做過最衝動的事情，南半球的氣 候與北半球全然相反，臺灣春雨綿綿 ，澳洲的秋天正要開始。 他沒有告訴小新他要來，在機場詢問 服務處人員後，靠著自己的能力，用 機場巴士再轉了兩班公車，到達小新 家門口。 下午四點多，小新也許還沒下班。 平房，前面種了一棵樹，楓葉片片， 豐厚地平鋪在草坪上，剛剛太過緊張 ，一放鬆下來反而有點累了，他直接 躺在楓葉上，天色純淨，阿青想著， 小新，一直都是看著這樣的天空生活 的嗎？ －－我們兩個，究竟為了什麼，要這 樣不停地繞著圈圈呢？　 阿青抬起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不知 道什麼時候，眼角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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