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7-16|閱讀時間 ‧ 約 8 分鐘

台日合併的婚禮

禮車即將三度經過飯店門口,公公依然坐立不安,時而搓手,眼光茫然喃喃唸著:「我還沒準備好。」司機掛上打回飯店問狀況的電話,回頭說:「同樣的路不能走兩趟以上。」
「你趕快走別條。」
「附近的路都走過了,不得已只好破例一次。」說著從飯店門口急馳而過,開到遠遠的地方才轉彎。
眼看辛苦數月的準備即將結束,進入實作的階段又落空了。我偷瞄了一下婆婆,她十分鎮定,依然華貴高雅,好像隨時都可以女王之姿君臨天下,以準備好的表情向歡迎者答禮。小姑青春稚氣的臉上興致勃勃看著窗外的景色,好像今天是來郊遊似的,粉嫩的臉龐,令我嫉妒,如偶像劇少女般的頭髮試了三次才依她帶來的圖片定案,加上婆婆梳了五次,那家美容院我再也不敢上門了。
至於我的他呢?我才不管他是什麼表情,用腳踢了一下,臉上寫著:「到底什麼時候才會到呢?」離開席的時間越來越近了。
有點奇怪,喜車裏為什麼那麼多人?因為他們是「外國人」,通通裝在一部大車裏開去飯店比較放心,免得走丟了,這是經過冗長的考慮決定的。
終於在預定開席之前8分鐘停車。一進大門,眾人擁上來,寒暄慌亂之中,就地照起相來,我跟你照,他跟我們照,這家一起照,那羣也要,鬧了十分鐘還不止。
在休息室略為安頓之後,派人打探什麼時候開始,回報是客人只有兩成,於是由自願軍組成「報馬仔隊」,在二和十樓之間來回穿梭、傳遞消息,只聽到兩成五,三成緩慢的增加。
離喜帖上的「十二時準時入席」越來越遠,真是丟臉丟到外國人面前去了。媽進來塞給我一口東西:「叫你先吃你不信,現在可相信了吧!」我的家人前一天北上住旅館,公婆他們下了飛機直奔我們家,我還得為他們買床買被裝冷氣,同樣是爸媽,待遇怎麼差那麼多?我忽然有點心酸。
在眼眶還沒浸溼之前,「報馬仔」衝進來催促:「開始了,開始了。」於是舉步進電梯,下樓,在入口處稍候。我瞄到每位工作人員手上一份加了花邊和裝飾的「工作需知」、「流程表」、「工作分配表」,招待桌上還有「賓客座位分配表」和加了陰影、彩色等立體效果的名牌,這是公婆講了很多次,我一再解釋台灣人的喜酒只能粗估個大概人數就好了,名單無法事先確定,他們也無法理解,請客不排座位、不擺名牌怎麼行?(又不是國宴),我只好順應要求,一一打電話請各路人馬將姓名報上,連夜趕工做出來。
每張桌上都擺著一個以玫瑰花圍成一圈的小花籃,中間墊高插著一根粗粗的白燭,也是公婆要求的,他們將圖片傳來,我媽拿到附近熟識的花店請他們照著做,善長手工DIY的哥哥還去一起研究,用粗鐵絲彎成台座,插上玫瑰和蠟燭,成品差強人意,只是那白蠟燭啊!被阿嬤堅決反對,最後不敵「嫁」女兒的「劣勢」,只能自己默默飲泣。
結婚進行曲終於響起來了,我擺出最甜美的笑容幸福的讓他挽著手舉步向會場行進。引路的女服務生接過朋友要遞給我們的事先費心借來的長點火器,,一桌一桌將爉燭點燃,我愣住了,不是要我們自己點嗎?這一點事先已溝通了很久,怎麼變成這樣?是消息沒傳好,還是她搞錯了?我該怎麼辦?要將它搶回來嗎?她會傷心嗎?我也很過意不去,她也是好心,以為應該代勞,但這是我的婚禮啊!我們要自己點!
我一直猶豫不決,遲遲沒說,還一邊維持著笑容向賓客致意,眼看一桌桌過去,已經點了十多桌,超過一半了,突然有一個人跳出來開口大罵,原來是公公,將那服務生罵了個臭頭,我不敢看別人,更不敢看她,她停了半天之後,終於將點火器還給我們,讓「新娘和新郎」一起將客人桌上剩下的火點著。
貴賓致詞時,我很專心聽,嗯!不錯,中規中矩,鏗鏘有聲,頗為感人,我很滿意-你滿意什麼?因為講稿是本姑娘寫的,否則那些貴賓怎會認識我們這些小老百姓呢?
後來輪到老師了,生物系的老師謙讓不說,歷史系的老師頗為了解他(我們):「……伊藤之江同學雖然只有二分之一台灣人的血統,但決定將他的生命貢獻給台灣的古生物調查,這種研究精神令人感佩,剛好許多資料是日文的,正是本領域的不二人選……」我眼角瞥到公公時時離開他的主婚人位子,跑到那兩桌客人旁邊做即席口譯,盡他主人的責任。「……生物總是長在土地上的,所以跟唸地理的新娘產生了聯結,促成了這段美好的姻緣……」最後她送了一部《民法親屬篇》給我們:「從此以後就是夫妻了,將來會發生很多問題,有問題的話先用感情解決,若感情不能解決再用理智解決,若連理智也不管用的話,就要用到法律了……」引起哄堂大笑。
第一次退席換禮服時,我一進電梯,門馬上關上,後襬還在外頭沒收進來,外面的人大呼,裏面的大叫,一齊按住開門鍵,門卻紋風不動,一點反應也沒有,電梯故障?怎麼會這樣?我按了通話鈕和外面聯絡,只聽到吵雜一片,叫技師、找工具的,過了一會兒,一陣熟悉的叫罵聲由遠而近,公公搶到電梯前,時而罵人時而安撫我:「保寧別怕,我們會救你出來。小江,好好保護她。」
我想到一部小時候看過的電影:全民將蓋金字塔視為神聖的工程,滿坑滿谷的人羣吃力的用很粗的繩子齊拉很大很重的石頭,有位老太太的長袖不小心被夾到了,但上面說不能停,眼看衣服被夾進去的部分越來越多,她也不怕,一副沈靜壯烈的神情,想到她將被夾成肉泥我嚇得惡夢連連,這時候如果有人在別層樓按下按鈕,電梯又忽然動了的話,不是我白紗後襬被撕扯斷裂,就是本人被迫脫下禮服保全小命。
突然門慢慢開了一條縫,露出外面的人頭來,原來技師未到,幾個人合力將門扳開,我們脫困了。
換好衣服出來後,四個彪形大漢動作迅速的集結到我四周充當護衛,大家十分緊張、快速的進電梯,平安度過一關。
第二天早上八點整電話聲已熱鬧滾滾,飯店的領班、主任、經理等輪番被公公叫來罵,如此轟炸了一天,我旁聽出來的結論是:服務生擅自點蠟燭的損失要賠(賠什麼?);立在前面的一對大紅燭中途倒下一支是他們的錯,少收服務費二分之一;排翅這道菜太鹹,試吃的時候不是這樣的,不收服務費。唉!菜單經過五次討論,試吃了三次,還是失手;電梯夾到衣服,賠衣服錢;最後一項是賠償精神損失。
淡淡素雅、顏色趨近於白色的喜帖擱在梳粧台上,製作過程幾經波折,公婆不放心掃描或傳真的影像,我用快遞送了三趟實物,字、顏色和樣式都改過。做好之後,媽媽說:「怎麼這麼白?」
「他媽說很好,很素雅,日本人喜歡白色的。」
她沒好氣的說:「是啊!你是日本人了。」
「不,我是台灣人。」
「這樣的喜帖我怎麼拿得出去?應該印兩種。」
「媽,饒了我吧!如果您非要大紅色的,買幾張現成的自己填一填就好了。」
「哪那麼隨便?好像我女兒是跟人偷跑似的?」這件事聽說交給哥哥去辦,結果不詳。
我終於見識到日本人做事認真、仔細、完美(龜毛)的一面。回想整個過程哪裏不對勁了?他畢業後我們臨時決定先公證結婚以解決他的居留問題,辦完了手續和住房,再到日本辦身分和探望親友,時光匆匆,半年過去了,才想到請客的事。因為他的中文不好,地方不熟,加上我已經成為他們的「家人」而不是「新娘」,才被叫做那麼多事,結婚的感覺完全不同,有點遺憾。
這時才隱隱覺得不妥,腦中升起「日本先生……」、「日本太太……」的種種聽說來,也懷疑愛情的箭為什麼會射中我倆,但已經來不及了。

作者註:

文中的「我」是我朋友。
(本文部份內容刊登於中國時報B3版囍事周報,民96年4月8日
,題目改為:中日聯姻 紅白大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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