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5-12|閱讀時間 ‧ 約 19 分鐘

《氣味》

    《氣味》
    不帶氣味的秋風,將夏末未散盡的餘烈吹了開來,冷冷的陽光穿過冷冷的雲,照拂在荒寂的大地上。阡陌縱橫的水稻田早已收割,只餘下幾株話不多的稻桿,怔怔地蹲在田裏,吹著風。風伴著落葉,翻過了山背,掃過芒草和稻桿的頭頂,一陣陣地呼嘯進一扇半開的窗,布簾雜亂無章地拍打著。
    窗內的書桌上,擺著一本掀開的書,停留在最後一頁,在風的吹拂下,書頁發出了鳥類的撲翅聲,啪噠啪噠地翻回第一頁。
    泛黃的書頁十分脆弱,在禁不住強風一次次地吹襲下,書頁脫離書皮,散開、飄起,隨著秋風飛出窗外,散落在窗外的小徑上。
    一只白白胖胖的小手伸了過來,是個男孩,他隨手撿起了其中的一張,仔細地端詳著上面的字句,書頁拿成上下倒反。男孩並不識得這種古老的文字,當然也不會了解,這上頭所寫的內容......
    ◎ ◎ ◎
    初秋,女孩走在滿佈落葉的街道上,左肩沉重的書包彷彿將無形的壓力具象化了,她背對著即將燃盡的夕陽餘暉,步履蹣跚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拉長的影子將深色的地磚染得更加晦暗,似乎在為女孩的人生無聲地奏著悲歌。她踏進了每天放學必經的小巷,路過一棟小而不失典雅的屋子,那棟屋子剛有人搬來,每到大學即將開學時,總會有一些就讀附近大學的學生搬到這附近的住宅區。當她走過那四層樓的屋子時,陽臺上晾的衣物傳來了一陣淡淡的、熟悉的氣味......使女孩停下了腳步,靜靜的佇足於原地。
    在很久很久以前,當女孩還只是一位小女孩時,隔壁住著一位男孩,那位笑容和善、比她大一歲的男孩。女孩是獨生女,而且十分怕生,從小就無法融入團體,她唯一的朋友就只有住在隔壁的男孩。女孩甜美的笑靨只會在男孩面前綻放,而男孩對她也格外的好,從不會嘲笑女孩右頰的胎記,一有時間總會到女孩家門前找女孩一起出來玩。
    女孩還記得他身上洗衣粉的氣味......
    他們總是一起上學、一起玩耍、一起在屋簷下用小小的手接著雨滴、一起在路燈下踩對方的影子。他們勾著小指,一起在盛開的菊花旁許下約定。
    不過,在女孩小學三年級的時候,男孩一家搬去了大陸,因為男孩父親工作的緣故。這是聽她母親說的,因為男孩到離去的前一刻也未跟女孩道別。
    從此之後,他們就再也沒見過面了。
    女孩擦掉眼角的淚滴,繼續向前走,女孩以為她已經忘掉了那個氣味、那個男孩......那個約定,但每當她偶然聞到這種洗衣粉的氣味時,都會忍不住落淚。
    她相信男孩早已忘了那個約定。女孩也將約定放在了抽屜深處,卻遲遲無法將它上鎖。
    女孩越走越遠,走出巷口。背後,街道上的路燈一閃一閃地亮了起來。
    ◎ ◎ ◎
    斜陽將盡,赤金色的光芒在離去前,從幾棟高樓的窄縫中探出了頭,折過窗,落入一間昏暗而寂靜的書房,在剛上蠟的木地板上,綻出一株明滅不定的花。未點燈的書房裏有位男孩,約莫十八、九歲。一向在球場上開懷大笑的他,今日卻雙眉深絞,倚著窗子望向樓下狹窄的街道發呆。神色躊躇,卻又摻著一絲期待,似乎正思考著要怎麼展開他的大學生活。
    街道上,行人來來回回,匆忙的步伐正是臺北的節拍。男孩如癡如醉的看著,彷彿這是什麼令人懷念的事物。
    此時,有位女孩背著脹鼓鼓的單肩書包,低著頭,緩慢而跌跌撞撞地走進男孩的視線。或許是聽到鳥兒清脆的叫聲,女孩在屋前停下來,抬起頭。男孩也注意到了她,仔細看著她左半邊的側臉,不知怎的,男孩的腦海裏浮起一縷不濃也不淡的香味,在鼻腔中緩緩漫開,讓男孩回想起一些往事......
    男孩不曾遺忘那一夜,父親神色不安地帶著他和母親趁著夜色開車逃出了臺北。
    男孩不曾遺忘那張剛黏好信封的生日卡片,孤伶伶地被他遺留在書桌上。
    男孩不曾遺忘那一年,從小到大的全世界,在一夕間崩解。那是2008的秋天,金融海嘯襲捲全球的那年。
    男孩不曾遺忘母親紅腫的雙眼。當男孩在往高雄的火車上問著父親的去向時......母親沒有回答。後來男孩才曉得,父親在當天清晨,於中壢的賓館浴室內燒炭自殺了。
    男孩不曾遺忘那天在高雄車站外那火紅的霞光是如此地刺眼,使男孩忍不住滴下淚珠。 那天,他永遠離開了她,那和他最要好的女孩......
    他換了名字,和母親在高雄的外公家安頓下來。過了幾個秋天,男孩也考上了高中。那是一間以校犬出名的高中,除了可愛的校犬,這間高中也不乏可愛的女孩子。
    然而男孩依舊無法忘卻那曾經和他最要好的女孩,縱使他們隔了不知幾條河、幾重山,縱使她的輪廓在一次次回想中逐漸失焦,只餘下胎記依舊在她的頰上蜷著,男孩依然將她放在心底,收藏得好好的。
    男孩不曾遺忘他的故鄉,以及與那女孩的約定,和她飄渺的暗香。
    男孩總會憶起那個約定、以及許下約定的那一天。
    在夢裏,那永遠不會長大的女孩,每一夜都散發著幽微而令人感到安詳的體香,盈盈的笑著,向他伸出微微彎曲的左小指......
    男孩倚著窗,自言自語著:「我想,她或許已經將我忘了吧?」
    「不過......也許仍然放在某個角落......和我一樣......」男孩回頭撇向了牆上日曆的數字。
    「......只因為那個孩子們愚蠢的約定......」
    他露出帶著悲傷的淡淡微笑望向遠方,凝視著慢慢消失的夕陽和逐漸淡去的霞光。男孩身後,天邊悄悄升起了弦月,獨自地散發著光芒。
    ◎ ◎ ◎
    漫天紅霞,正是放學時候。學生們一排排地擠在一起,魚貫走出校門。男孩背著一個深藍色雙肩書包,和同學們一同走向校門口敞開的大門。男孩突然聽到有人似乎正呼喚著他......
    有位女孩蹲在榕樹後,躲躲藏藏地將半個身子掩起,只露出了綁著兩只辮子的頭,畏畏縮縮地向男孩張望著。
    女孩昨天跟男孩大吵了一架,只為了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女孩在新環境總是會感到不安,連帶的也容易發脾氣。前幾天她剛升上小學三年級,女孩到了新的班級對於要認識新的同學而感到十分緊張。
    男孩向女孩走去,繞過了榕樹旁的花圃,裏頭種的菊花一朵朵怒放著。
    女孩蹲在榕樹下,抬頭看著男孩,卻不敢直視他地一直看著四周,欲言又止。
    男孩嘆了一口氣,說道:
    「我沒生氣......」
    女孩聽了男孩的話,一掃臉上扭捏不安的神情,馬上展開笑容,興奮地用高八度的聲調問道:「真的?那你明天會來我的生日派對嗎?」
    「我沒說過我不要去......而且我不去不就沒人了嗎?」男孩說道。
    「那......你明天一定要幫我唱生日快樂歌喔!」女孩雀躍不已地說著。
    「好,幫你唱幾邊都沒問題啦!你要日語或是英語的也行。」
    「真的嗎?那......你以後每年都要幫我唱不同國家的生日快樂歌喔!」女孩笑著伸出了左手胖胖短短的小拇指。「打勾勾!」
    男孩愣了一下,便也無奈地微笑著伸出自己的手......
    他們手牽著手走出了校門,一起走回家,孩子們向來如此歡樂。
    回家路上,男孩和女孩一邊談天一邊開懷大笑著。男孩衣服上陽光曬過的清新洗衣粉味,與女孩身上溫暖而芬芳的幽然體香,在風中交織出了一首使人不禁淡淡一笑的旋律,和他們的清脆笑聲一齊不停地迴響著,在每個路過的巷子裏,以及男孩和女孩的心底飄蕩不已,久久不曾散去......
    那一年,是2008的秋天。
    ◎ ◎ ◎
    深夜,最後的一班捷運,一位老先生走了進來,枯乾的手裏頭提著沉甸甸的素色紙袋,顯得十分吃力。有位年輕人見狀便起身,將座位讓給他。老先生向年輕人道了謝,便坐進空出來的位置。車門旁一位老婦人抬起原本低著的頭,轉頭看著老先生一會兒,又低下了頭。
    老先生將紙袋放在自己的腳旁,看著擺在裏頭的兩瓶洗衣精,無奈的笑了笑。老先生前幾天把家裏的洗衣粉用完了,到了超市卻找不著,將四處的商品架找遍了,卻依然沒有找到老先生習慣使用的洗衣粉。後來才從店員口中得知所有洗衣粉早已在不久前全面停產了,讓他只好提著兩罐笨重的洗衣精回家。
    老先生再次無奈地笑了笑,目光從紙袋抽出,移到了右手腕上那只指針式的手錶上。現在指針式手錶已經近乎在市面上絕跡了,和洗衣粉一樣。而這只手錶是老先生的兒子幾年前送給老先生的禮物,他知道老先生一直不喜歡電子式的手錶。
    老先生凝視著手錶上的日期,嘆了一口氣,厚厚地,露出了悲傷的笑容,搖了搖頭。又是秋天,六十幾年了,那煙一般飄渺的香氣仍猶勾在老先生早已黑白花雜的髮上,擺擺盪盪......
    「光陰似箭啊......竟然不知不覺地又過了一年。」老先生低喃著。
    老先生緬懷地看著透明遮罩裏的日期,沉入過去的回憶,試圖再次於鼻腔喚起那嬝嬝殘香、那縈繞在他心頭、早已模糊、關於『她』的記憶。
    ◎ ◎ ◎
    稀稀疏疏的車燈由遠而近,由近而遠,在朦朧的雨中,和道路旁昏黃的街燈交融在一起,搖曳著的、佇立著的,動與靜,明與暗,踏著不同的節奏,卻化為一致的和諧,一同在夜裏散發著寧靜而無瑕的光芒。
    盞盞黯黃街燈下的人行道,一位老婦人撐著傘快步走著,左手抱著一個紙袋,整頭髮絲閃著銀白,年約七十,步伐卻輕盈而平穩。她從一家書店走出來,方才在店內舉辦的是她的簽書會,為了二十年前處女作的再版。
    老婦人快步走著,走進了捷運站,迅速而熟練地通過閘門,幸運地趕上了最後一班捷運。
    她在門邊的空位坐了下來,收起傘,將手裏的紙袋放在膝上,看了看右手上的手錶,深深嘆了口氣。心想著如果書迷們沒有突然幫她辦生日派對的話,就可以早一點回家了。
    老婦人的丈夫個性暴躁,喜歡管東管西、事情一不合他的意就發脾氣,在進入更年期後更是變本加厲。老婦人前幾天就因為太晚回家而遭丈夫碎唸一頓,今天又要因為一件他所謂『不重要的小事』而晚回家,想必丈夫必定要大發雷霆了。
    老婦人又嘆了口氣,垂下眼簾,但在看到膝上的紙袋時,臉上又綻開了笑靨。她將紙袋拿到了眼前,溫柔地、細細地撫摸著,彷彿是她的孩子一般。
    她抬起頭,以望向遠方的眼神看著車窗外,儘管那裏只是一片無際的黑暗......
    搖搖晃晃地,捷運過了幾站,車廂空間逐漸填滿,上車的乘客大多是年輕人,看上去似乎是要去參加活動。
    隨著打開的車廂門,空氣中飄來一絲洗衣粉的氣味,老婦人嗅了嗅,抬起頭,緩緩望向了氣味的來處。車門走進了一位老先生,手提著紙袋。有位年輕人讓座給他,他在空出來的位置坐了下來。
    老婦人怔怔地看著那老先生坐進空位,視線似乎有一瞬間對上了。她抽了一口氣。老先生沒認出老婦人,但老婦人卻認出了他,縱使經過一甲子,無情的光陰在彼此的臉上刻滿皺紋,她依然在頃刻間認出了他。
    老婦人低下頭,內心糾結著,不知是否該上前搭話。尋了半輩子的他,就在眼前,老婦人卻踟躕不前,不僅沒有上前相認,反倒有了種近鄉情怯的心情盤旋著,忽潛忽出,阻擋著她踏出步伐的勇氣。
    捷運又開過了幾站,方才讓位的年輕人也要下車了,那位老先生微笑著對他點頭,目送他下車。因為接近了終點站的緣故,車上的乘客也陸陸續續地下車了,車上僅剩三三兩兩的乘客,各自看著自己的手機,車廂內充塞著寧靜的空氣,彷彿有什麼將時間停止了。
    此時,老婦人深吸一口氣,輕輕地整了整外套,走到了老先生旁的座位,坐下,緩緩向老先生問道:「那個......請問您認不認識一位......」老婦人說出老先生過去的名字。
    「我......請問您是......?」老先生驚訝地睜大了雙眼地望向老婦人,彷彿沒有人用過這個名字稱呼他一般。
    「也許您忘記了,畢竟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呢......」老婦人淡淡地笑著,半瞇的眸子彷彿經歷過無數的風霜,如同一片無際大海,僅有幾道平靜的浪。
    她緩慢的轉正了上身,微笑著,一個淺淺的酒窩,浮現在她右頰那不曾淡去的胎記上。
    「妳!......」 老先生認出了她,說出了老婦人的名字。
    老婦人用著似乎沒有很訝異自己會被認出的口氣,輕鬆地說道:「沒想到您還認得我呢,您什麼時候從大陸回來的?」
    老先生滿頭霧水地看著老婦人,卻又在一瞬間理解了情況。「這個......我讀大學的時候就回到臺北了。」
    「真的?奇了,竟然都沒遇見你。這些年過得還好吧?」老婦人客套地問道。
    「不算太糟......也沒碰上什麼麻煩事,妳呢?有孩子的話現在都結婚了吧?」老先生望著老婦人,輕輕地摸著手錶,問道。
    老婦人聽到老先生的話,停頓了一下才回答:「婚倒是有結,但一直都沒有打算要生小孩,至今仍膝下猶虛......您呢?」
    「我有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都快四十了,兒子當軍人的,近幾十年時局緊張,軍人的待遇倒也提升不少,女兒是個作家,不過還不怎麼出名,還需要多向前輩們討教討教。」老先生嘴角微微上揚,彷彿對自己孩子們成就十分自豪。
    「哎呀!您家女兒是作家啊......」老婦人停頓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繼續說道。「我也挺喜歡看文章呢!請問她的大名是?」
    「哈哈哈,別說什麼大名了,我不是說了嗎?她還不怎麼出名吶,現在還在努力地向前輩們學習呢!她今天還去了一個什麼簽書會?哈哈哈,真希望不久之後就是我去參加她的簽書會!」
    「是呀!」老婦人附和地說道。
    在他們正聊得忘懷時,捷運即將抵達了終點站,車速逐漸慢下來,停住,車門朝兩邊緩緩開啟。
    老先生走出了車廂,說道:「哎呀,妳也是這一站下呀,妳坐車來的?」
    「我走路來的,我家在這附近。」老夫人回答。
    「真巧,我也走路來的......」老先生頓住,想起什麼似地急忙說道:「妳住這附近?那我這幾十年來......我還以為妳離開臺北了......」
    他怔怔地停了半晌,才又輕輕地說道:「......或許我們之間的距離,曾經就只隔了一條街、一個轉角,或許,只隔了一扇窗......」
    老先生和老婦人之間陷入了一陣沉默。
    老婦人急忙開口說道:「哎呀!都這把年紀了,別說這些傷心話了。」
    老先生看了看天空,說道:「說的也是。」
    「這麼晚了,我陪妳走回家吧。」他說道。
    「您真貼心,那就由我帶路吧。」
    老先生和老婦人繼續聊著彼此的生活,走出了捷運站,走著走著,經過了一間學校,突然,老先生停下了腳步。
    「妳還記得這間學校嗎?」他說。
    「這不是我們小時候讀的學校嗎?我還不至於老到把它忘掉了。」老婦人輕鬆地笑了笑。
    「哈哈哈,說得也是。」
    「那麼......妳還記得那個一起捉蝌蚪的池塘嗎?」
    「不記得了呢。」老婦人露出了賠罪般的微笑。
    「那......那棵四周長滿菊花的榕樹呢?」老先生試探性地問道,語氣帶了點害怕,似乎害怕著什麼東西的消失。
    「榕樹......也不記得了呢。」老婦人將眼神移向它處。其實她一直記得,只是......
    「哎呀,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哈哈哈......」老先生爽朗地笑道,這個笑聲乍聽之下是十分輕鬆,但細細聽著反倒有種什麼東西哽在心頭上的感覺。
    他們繼續走著,老先生輕輕地哼起歌來。
    「妳知道這首歌嗎?」老先生問道。方才害怕的味道又濃了些。
    「這不是生日快樂歌嗎?這誰都知道吧?怎麼了嗎?」
    「呃,沒什麼啦。只是問問而已......」老先生尷尬地說。
    他們便沒有講話了。
    走著走著,彎過了一個轉角,老婦人在一間屋子前停下了腳步,說:「到了,這裡就是我家,要進來坐坐嗎?走這麼遠,腿應該痠了吧?」
    老先生猶豫了一下,說道:「我想......不用了,都這麼晚了。」
    「好吧。那......改天找個時間帶家人來坐坐吧。路上小心,我就不送了。」老婦人沒有挽留,蒙娜麗莎式的笑容依舊掛在臉上。
    「嗯,再見。天轉涼了,要多注意身體。」
    「謝謝您的關心,再見。」
    老婦人站定在家門前的臺階上,扶著扶手。她望著老先生逐漸離去的背影,心頭震了一下,腳不自覺地動了起來,追上前,將先前一直抱在手中的紙袋塞給了老先生,一句話都沒解釋,便奔回了家裡。
    老先生默默看著老婦人的背影關上門,又看了看那紙袋,站了一會兒,便轉身走了。
    天空,開始下起了如霧般的細雨......
    ◎ ◎ ◎
    風捲起了一片片落葉,光禿的枝椏兀自在風中搖晃著,於路燈昏黃的光線照映下顯得格外冷清。雨後,午夜裡略帶涼意的風,遞來了一陣陣夜來香的芬芳,老先生細細的嗅聞,卻輕輕地搖了搖頭。他的嗅覺已在幾年前開始急遽退化,老先生已經無法聞到任何氣味了。無論是花香,或是那曾經埋在心底、裊繞而蕩漾不已的氣味......
    他走回了小時候的學校,慢慢地走過操場,在那棵多年未見的榕樹下停下了腳步,榕樹猶在,但樹旁的朵朵菊花不知在何時早已消失,取而代之是將一圈將榕樹圍起的木椅。
    老先生將木椅上的落葉輕輕撥開,坐了上去,緩緩地將老婦人交給他的紙袋打開,紙袋裡頭是一本書。他將書拿了出來,仔細地看著書的封面。書是天藍色的,平裝。淺色的書名在樹影下不甚清楚,於是老先生站了起來,將書本拿到月光下。
    於月光的照映下 ,老先生看清楚了那本書的書名,嘴角微微地揚了起來,頰上的皺紋如小石塊激起的漣漪,一道道地向外擴散。
    他輕輕地掀開了第一頁,細細品味著每一個字。而那如煙般裊然的氣味,彷彿又再次冉冉升起了......
    ◎ ◎ ◎
    「作者序:
    有讀者曾經問我:為何要將這個故事寫下來?縱使這個故事是如此地令人悲傷。
    這個問題的答案,在當下,我答不出來。後來我仔細地想了想,才得出了一個結論-------害怕。我一直害怕著,自從那年他離開之後,我就一直有種害怕失去什麼的恐懼感,儘管明明沒有東西可以失去了,卻仍然害怕著。後來我才發現,自己是害怕著我們共同的回憶總有一天會被他遺忘。於是,我開始著手寫下我們的故事。
    想像著某一天,他已將我遺忘時,無意間地打開了這本書,得知我對他的思念,回想起我們共同的回憶,我便心滿意足了,而那股害怕的情緒也跟著煙消雲散了......
    但不知為何,每當我想到這個故事將在幾千年、甚至幾百年內被遺忘,那股恐懼,慢慢地又再次從內心漫了出來。或許我真正害怕的,不是他遺忘了我,而是我們的故事,慢慢地從這世界上消失......」
    山坡的小徑上,男孩歪著頭,依舊上下倒反地拿著那張書頁,仔細地瞧著,卻仍然無法理解上頭符號所代表的意義。男孩將它在手上翻來覆去,思考著該拿這張紙如何是好。突然,他臉上露出了笑容,靈巧的手飛快地動著,沒過多久,一架紙飛機便出現在他手上。
    他抬頭向前方的小屋喚了一聲。過了半晌,門軋一聲地打開了,裏頭走出一位女孩,看見男孩手上的紙飛機,興奮地跑向男孩,在他身邊又叫又跳。
    男孩將紙飛機遞給她,女孩將它拿到了眼前,仔細地撫摸著。男孩說了些什麼,手指平平地指向了遠方。女孩點了點頭,手捏緊紙飛機,拉到腦後,助跑了幾步,大笑著將紙飛機擲了出去。
    紙飛機穩穩地滑翔著,男孩和女孩站在山坡上,靜靜地看著它飛向遠處。此時,女孩拉了拉男孩的手,邊叫邊笑,跑下了山坡去追紙飛機,男孩伸出了左手,似乎是打算叫住女孩。但他停住,收回了手,臉上浮現了笑容,邁開腳步,也追著女孩跑下了山坡。
    地面上殘餘的書頁,在秋風的吹拂下,旋轉著,拌著幾片楓葉,飄起,隨著男孩和女孩,一張張地飛向了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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