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5-29|閱讀時間 ‧ 約 15 分鐘

親身經歷過的覺得最諷刺的事情是什麼?1

    「你怎麼會這麼想?你又善良長得又好看、成績又好還會賺錢,誰會不喜歡你啊!」
    他的表情很真誠,就好像他真的是這麼認爲一樣。
    我訥訥道:「別說客套話了……」
    蔣澄一下子急了,他握着我的手認真地看着我:
    「誰跟你客套了?你知不知道我這是打敗了多少競爭對手才成功上位的?!
    「唐楠,你很好,非常好,你不要這樣說自己!」
    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眼眶一酸,胡言亂語道:「可我是女的……」
    「你沒發燒吧?」
    蔣澄摸着我的額頭納悶兒道:「你要是男的,我也不找你啊。
    「我媽也是女的,怎麼可能因爲你是女的不喜歡你?!」
    他的語氣太平常了,就好像他在說的是什麼再正常不過的常識。
    事實上,這也確實是一個常識。
    可是我卻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情緒一下子崩潰了。
    我的眼淚好像開閘放水一樣往下不停地流,把蔣澄嚇壞了。
    他手忙手忙腳亂地給擦眼淚,驚慌失措道:
    「你怎麼了?楠楠,你別哭啊!
    「你要是不想跟我爸媽見面就不去,我不逼你。」
    我難以自抑地嚎啕大哭,這些年壓抑的難過和委屈似乎被這一句話徹底捅破,再也控制不住地噴湧出來,我哭得簡直說不出話來!
    是啊,我是女的。
    可我媽也是女的,我奶奶也是女的。
    她們爲什麼會因爲我是一個女的而不喜歡我?!
    這到底是我的錯還是她們的錯?!
    我無法選擇父母,但是如果可以選的話,我願意付出一切代價扼殺自己的出生!
    這本來就是一場雙方都不情願的孽緣!
    這天我在蔣澄的車裏哭到打嗝,最後去見他爸媽的時候眼睛都是腫的。
    他媽倒還記得我,特別熱情地把我迎進了家門。
    「楠楠是吧?這麼多年沒見都成大姑娘了,這可真是緣分,兜兜轉轉的你們兩個還是在一起了!」
    他爸爸也是滿臉笑意,從廚房裏穿着個圍裙出來跟我打招呼。
    我有點喫驚,因爲在我家我爸是從來不幹活兒的。
    我放下禮物後坐在沙發上,看着他爸在廚房忙活猛地站起身來。
    這是一種經年累月形成的肌肉記憶,我一看到別人幹活就會心裏發慌。
    因爲在家裏的時候但凡我爸媽當着我的面幹活就會開始摔砸東西、對我罵罵咧咧。
    罵我不懂事,沒眼色,長大了找不着好工作,結婚了對象也得揍我。
    沒人會對我弟弟這樣說,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坐在那裏視若不見。
    所以在看到蔣澄爸爸幹活的時候,我的身體在我的大腦之前就立馬反應了過來。
    蔣澄他媽愣了一下,隨即伸手按住我笑道:
    「小姑娘家家的不要幹活,把手都做粗了呀,快喫水果。」
    我被按坐在沙發上,這才感覺到我剛纔反應太激烈了。
    明明我已經掙了足夠多的錢,也和家裏斷了聯繫。
    可是過去十幾年經年累月在我身上刻磨下的痕跡實在太深刻,已經完全把我塑造成了一個難以改變的形狀。
    我可以不再回家,可我沒辦法掙脫他們對我的影響。
    那就好像是無形的鎖鏈一樣,牢牢地捆住我,也許終我一生也無法解脫。
    ……
    蔣澄的爸媽對我非常好,他們應該早就知道我家裏的情況,卻隻字未提,一頓飯都在跟我說笑。
    我從未感受過這樣輕鬆、歡快的家庭氣氛。
    他們的眼神都在我身上,注意力也都在我身上,話題也都圍繞着我。
    這讓我多少覺得有些不適應,但卻感覺不壞。
    臨走的時候蔣澄爸媽塞給我兩個很大的紅包,粗略一摸至少一個一萬。
    我推辭不要,他媽卻硬要給我:
    「拿着,也沒多少錢,就是叔叔阿姨一個心意!」
    在我之前的人生中,我的大部分經歷都是小心翼翼、絞盡腦汁地想着怎麼要錢能不捱罵,實在是沒怎麼有長輩非要塞給我錢的經歷。
    我有些慌亂地看着蔣澄,希望他能幫我解決這個局面。
    蔣澄笑着伸出手從他爸媽手裏抽出紅包:「給我就行,我幫她收着!」
    蔣澄他媽拍了他一下笑罵道:「給楠楠的,敢私吞看媽怎麼揍你!」
    ……
    告別了蔣澄爸媽,我坐在車上微微出神。
    蔣澄家和我家,氣氛是完全不一樣的。
    我早就發現我跟蔣澄喫飯習慣的不一樣,我喫飯很快,一句話也不說,喫完了就下桌。
    而蔣澄最喜歡邊喫飯邊跟我聊天,一頓飯能喫半個小時。
    有時候我都納悶兒,一個大男人怎麼喫飯這麼磨嘰?
    現在想來,是因爲我在家喫飯的時候,我爸媽會抓緊一切時間責罵我。
    他們會把在工作上,在生活裏積攢的所有憋屈和怒火在這頓飯的時間傾瀉在我身上。
    從小到大,家裏人一起喫飯對我來說就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所以我纔要喫得快一點、再快一點,好趕緊離開飯桌,離開他們對我的發泄。
    而蔣澄,一家人聚在一起喫飯,只會是三倍的快樂吧。
    我一邊羨慕他,一邊心裏又有點難以言喻的不甘。
    如果我也有這樣的家庭就好了。
    可惜我不能選擇。
    06
    蔣澄爸媽很喜歡我,張羅着想讓他上門給我爸媽見見,趕緊把婚事訂下來。
    他們倒是知道我家的情況,但是又怕直接和我說對我不尊重。
    我平靜地跟蔣澄商量了一下,把家裏的情況和我過去的經歷都告訴了他。
    「……就是這樣,所以說我現在已經和他們斷了關係,他們對你肯定也不會有什麼好臉色,我覺得我們就沒必要回去了。」
    蔣澄聽完心疼地摟着我:「你受苦了。」
    他沒強求我一定要帶他回家,只說我開心就好。
    我到底沒跟家裏說。
    讀大學的時候我已經把戶口轉出來了,我爸媽不知道,估計知道了也不在意。
    一開始我還怕我弟留在美國不回來我爸媽會找我養老,卻沒想到沒過三個月,我弟居然回來了。
    我表姐大晚上的給我打電話訴苦:
    「承嗣在國外被人騙了!
    「他那女朋友用結婚給他辦綠卡騙得他把錢全拿出來了,說要一起做生意,弄那什麼老虎機,很掙錢!
    「結果他把房子、車都賣了錢給那女的,過了幾個月去問,那女的居然說錢全賠了,一分不剩了!」
    我邊打字邊開着免提,有一搭沒一搭地聽着:「然後呢?」
    「然後就沒錢了唄!綠卡也沒辦下來,喫飯的錢都沒了!跟姨媽要錢灰溜溜地回來了!」
    表姐氣憤地罵道:「敗家玩意兒,養這麼個兒子不如養塊叉燒!」
    ……
    掛了電話,我也沒心情繼續寫了,看着屏幕出神。
    唐承嗣這事兒是我沒想到的。
    他買那房子的時候我爸賣了家裏所有的商鋪和房子,只有下自己住的一個老破小。
    那房子買在最好的地段兒,幾乎花光了家裏的錢。
    沒想到才這麼一兩年就都沒了。
    我心裏覺得有點痛快,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好。
    唐承嗣回來了,我爸媽是不會不管他的,這下子主意不會又打到我身上吧。
    好的不靈壞的靈,我這剛想到這,我爺爺的電話就來了。
    一接起電話來,果然。
    是我媽。
    往常我媽給我打電話的時候語氣總透着一股濃濃的不耐煩,就好像她每分鐘都有好幾百萬的生意要做,跟我說話耽誤她掙錢了似的。
    結果這次語氣居然意外地特別好。
    「楠楠啊,聽說你談男朋友了,怎麼不跟家裏說說啊?媽媽幫你把把關。」
    我聽着她虛僞的聲音,在心裏冷笑一聲。
    無事獻殷勤,這是要我做扶弟魔了。
    「這個周領對象回家裏喫飯哈,楠楠你還小不懂事,我跟你說人看你跟家裏不親會看不起你的!
    「孃家就是你的靠山,將來你在婆家受氣還得你弟弟去給你撐腰……」
    撐腰?想從我兜裏掏錢吧。
    我心裏作嘔,不過也不想他們一次次地來試探我,乾脆趁着這次想直接把話說明白讓他們死心,於是答應下來。
    週末我帶着蔣澄回家了。
    本來我不想帶他,但是我們將來結婚,這些事遲早他都要知道。
    我不想瞞着他,乾脆帶他來看看,給他選擇的機會。
    一進門,我媽已經做好飯了。
    我往桌上一瞅,臉色有些難看。
    三菜一湯,其中兩個菜都是素涼菜,另一個是芹菜炒肉片,好像還是剩菜。
    蔣澄也看到了,我看他面色沉了沉,但還是保持着禮貌的笑容。
    我心裏覺得很憤怒,這簡直是把不尊重明晃晃地寫在臉上。
    我爸把蔣澄招呼過去,跟我媽和唐承嗣坐在沙發上,跟三堂會審似的盤問蔣澄,恨不得把他家一年掙多少錢都問出來。
    蔣澄都一一回答了。
    在得知蔣澄家裏有三套房子的時候,我媽面色一喜,推了推我爸。
    我爸咳嗽一聲,睨着蔣澄道:
    「我閨女你也看到了,成績好又會賺錢,長得還漂亮,你賺大了!」
    蔣澄點點頭:「楠楠確實很好。」
    我爸點了支菸,看着蔣澄道:「那你打算給多少彩禮?」
    蔣澄看了我一眼。
    我對他使了個眼色,讓他照我昨天說的來。
    他會意,對我爸誠懇道:「叔叔,我和楠楠商量過了,我們不要彩禮也不要嫁妝,不給父母添麻煩了。」
    「什麼?!」我媽噌地站起來,豎着眉毛大聲道:
    「沒彩禮?!不可能!我告訴你,彩禮必須給30萬!」
    唐承嗣在一邊咳嗽一聲。
    我媽趕緊又加上一句:「還得給你弟弟買套房,沒房子把你家的轉給他也行,不然別想結婚!」
    我看了眼我爸,我爸沒說話,低頭抽着煙,默認了我媽的話。
    一切都跟我猜測的一模一樣,只不過我以爲他們只想要一套房,卻沒想到他們比我想象的更貪心,還要再加30萬。
    我沉默了一會兒,輕聲道:「媽,如果蔣澄不答應呢?」
    我媽白了我一眼,聲音尖厲:「不給就不許結婚,你們散夥,媽再給你介紹好的!」
    我點點頭:「明白了。」
    他們完全不在意我的人生,我的婚姻。
    他們只想用我的婚姻再給唐承嗣賣一筆錢。
    蔣澄有些生氣想說話,我按住他站起來看着我媽。
    我媽怒氣衝衝地仰臉看着我。
    我這才發覺,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已經比她高出半個頭了。
    我看着我媽的眼睛,平靜道:「我不是來徵求你們同意的。」
    「我已經把你們給我花的錢連本帶利地還給你們了,我們沒關係了。」
    我媽一窒,隨即聲音更高了:「你說還清了就還清了?!
    「沒我把你生出來你能站這跟我說話?!白眼狼,一點感恩之心都沒有,你這輩子都好不了!!」
    從小到大,這套父母有恩論我已經聽了無數次了。
    我該感恩我媽把我生出來,我該感恩我爸養我,我該感恩我弟把他的錢分給我花。
    只要我稍有異議,他們就把我罵得一文不值。
    就好像我生來就是爲了感恩一樣。
    我看着我媽,定定道:「你以爲我很想你把我生出來嗎?
    「你是期望着我生出來嗎?難道不是你沒的選才生了我?
    「同樣的,我也是因爲沒的選才被你生出來。
    「如果可以,我寧願壓根就沒被生出來。」
    我媽還要再說話,我已經把蔣澄拽起來,看着一邊豎着耳朵聽的唐承嗣道:
    「是個男人就別老讓你媽衝在前面,你不是看不起女人嗎?老盯着女人兜裏那點錢幹什麼?」
    我笑了,對我爸媽道:「這就是你們的好兒子,你們老唐家的根兒,這種劣質基因我覺得真沒必要傳承下去了。」
    我爸面上一紅,站起來就要伸手打我:「你他媽的說什麼?!」
    蔣澄擋在我前面抓住了我爸的手,我看着我爸那張青筋暴露的臉,一字一頓道:
    「我說我看不起你們。」
    「你,糊塗蛋一個,把你兒子培養出了一個窩囊廢。」
    我又扭頭看我媽:「你,明明是女人,卻看不起自己的女兒,自甘下賤。」
    「還有你,」我對着唐承嗣道,「一天到晚想着從父母、姐姐身上榨錢,自己啥也不是,廢物一個。」
    我從蔣澄身後繞出來,站在客廳裏說出了憋了20多年的那句話。
    「我恥於與你們爲伍,就像你們看不起我一樣,從現在開始我們沒有關係,我就是死了也不會找你們,你們也不要再來找我。」
    我媽氣得伸手抓我:「你說這話喪不喪良心,我去告你你信不信,我去你們學校問問他們這是怎麼教的學生!」
    我死死捏住她的手,微笑着道:「不好意思,我已經畢業了,你可以去告我,我會按照贍養最低標準給你們打錢的。」
    說着我走到飯桌邊上,猛地一把把飯桌掀了,盤子、碗摔碎了一地,菜湯濺得到處都是。
    這件事我想幹很多年了。
    我爸媽在一邊沒完沒了地罵我,唐承嗣卻連個屁都不敢放。
    我渾身幾乎都在顫抖,拉着蔣澄出了門。
    出了門,我悶頭往前走,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在往頭上衝。
    走了不知道多久,我的大腦才平復下來,回頭一看蔣澄在後頭小媳婦兒似的跟着,一句話也不敢說,小心小心翼翼地我。
    我心裏那點氣一下子消散了,哭笑不得道:「你這是什麼表情?」
    「沒,」蔣澄伸手拉我笑道,「你剛纔太猛了,我被你鎮住了。」
    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倚在他身上道:「怎麼辦,我沒有嫁妝了,你會不會嫌棄我?」
    蔣澄把下巴擱在我頭頂上,聲音帶笑:
    「哎,我們下午去領證吧?」
    07
    也不知道蔣澄是怎麼跟他家裏說的,他爸媽居然真的同意我們去領證了。
    結婚的時候我也沒通知我爸媽,後來他們還借了親戚電話來罵我,都被我拉黑了。
    我沒再打聽過家裏的事兒,不過或多或少也聽我表姐說過一些。
    唐承嗣大學連畢業證都沒有,拿着個高中畢業證連工作都找不到。
    我爸媽費勁巴拉想給他找個對象,不過他沒房子、沒車、沒學歷、沒工作,也沒姑娘願意找他。
    現在他們一家三口人縮在那個五十平方米的老破小裏,天天互相埋怨。
    我爸媽覺得唐承嗣拖累了他們,唐承嗣覺得我爸媽沒本事。
    我聽了以後已經沒什麼感覺了。
    我已經徹底放下了。
    三個月後的一天,我表姐又給我打電話,說我媽和唐承嗣吵架的時候被他推下了樓梯把腿摔斷了。
    「姨夫和承嗣都不管,姨媽連醫藥費都拿不出來……」表姐嘆氣道:
    「楠楠,我知道你這些年受苦了,不過她到底是你媽,你回去看看吧。」
    我想了想,沒拒絕。
    我倒不是想回去看她,主要是有句話我想說。
    我買了機票,當天就飛回了老家。
    我媽住的醫院我很熟悉。
    我曾經也在這裏住過。
    站在病房門口,我捏住把手轉了一圈,推門進去。
    病牀上,我媽臉色不太好,整個人瘦了一圈兒。
    她一條腿打着石膏,一隻手用力地伸出去想夠桌子上的水杯,身子整個歪過去,因爲用力和疼痛微微顫抖着。
    我走過去把水杯遞給她。
    我媽怔了一下,抬頭看到是我,眼圈兒一下就紅了。
    我嘴脣微微動了一下,剛要說些什麼,我媽突然把杯子狠狠地揚在我身上,冰冷的水潑了我一身。
    我被冰得哆嗦了一下,還沒反應過來,我媽就用力地伸手打我,邊打邊哭喊:
    「你個沒良心的,有種把我們都拉黑了你還回來幹什麼?!
    「都怪你,整的家都不像個家!
    「你不如拿刀把我捅死吧!」
    我面無表情地扯開她的手。
    「你怎麼天天淨事兒?就會給我添麻煩。
    「我告訴你,我可沒時間管你,有事去找你兒子。」
    病房裏的人都轉過頭來,看着我的眼神裏的帶着鄙夷。
    我媽瞪大眼睛,委屈地大聲道:
    「你怎麼能這麼跟我說話,我可是你媽!」
    我面無表情地看着她,輕聲說:
    「二十年前在這裏,你就是這麼跟我說的。
    「你不記得了嗎?」
    她愣了一下,渾身的氣焰一下子就消散了,訥訥道:
    「你也太記仇了……」
    我沒說話,在牀頭放下5000塊錢。
    「你自己請個護工吧。」
    說着我就轉身要走。
    我媽在身後扯着哭腔道:「楠楠,是媽媽錯了,你就不能原諒媽媽嗎?」
    我沒回頭,在原地停了半晌,背對着她道:
    「不能。」
    ……
    醫院的走廊不長也不短,我一個人走在陰暗的過道里,只覺得腳步越來越輕快。
    走出醫院,外面的天氣很不好,霧濛濛的一片,空氣潮溼又黏膩。
    可我卻覺得身後是泥沼深陷,遠處晴朗開闊。
    我的眼睛一酸,感覺那束縛了我二十多年的枷鎖一下子消失了。
    我終於掙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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