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5-29|閱讀時間 ‧ 約 16 分鐘

人爲什麼要堅持善良和正義?1

    他甚至很有骨氣地連飯都不喫,像是某種無聲對抗。
    就這樣過了兩天,他始終不肯進食,身體急速衰弱下去;精神也愈發糟糕,都出現了精神分裂的症狀。
    警方只好送他去醫院。
    帶着他剛出公安局大門,就見外頭圍了一羣人。
    「這就是那個上過電視的變態警察嗎?」
    「長得像個人,乾的是畜生的事!」
    「太噁心了,死刑吧!」
    羣衆吵吵嚷嚷,鬧作一團,撿起石頭、脫了鞋往過砸。
    羣衆是最容易被煽動的。不知是誰走漏的風聲,輿論就這樣發酵起來了。
    賀成上過電視,有一定知名度。出了這種事,一時間腥味大起,各大報社聞風而動。
    曾經前途無量的警校優秀畢業生,忽然間成了戀童癖甚至變態殺人犯,淪爲階下囚。所有人都震驚於這樣強烈的反差。
    2008年,網絡還沒有現在那麼普及,但起碼在我們這個城市,賀成的事鬧得滿城風雨。
    聽到那些難聽的辱罵字眼,我恍然間產生了割裂感。
    在延雲縣,一切都發展得太快了,我來不及多加思考,就被迫接受了很多信息。
    現在案子到了警方手裏,我接觸不到案情,於是逐漸冷靜下來,也有了更多的思考時間。
    捫心自問,與賀成在一起兩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時間,我印象中的賀成真的這麼不堪嗎?
    我以爲我已經對賀成徹底斷了念想,我以爲我可以坦然地看着他被繩之以法。
    可是這幾天,我頻頻做夢。夢中都是我和賀成在一起的時光。
    我們一起去圖書館學習,一起去訓練場訓練,我們聊人生,聊理想,談犯罪,談人權……他原本是那麼正直、睿智、開朗的一個人。
    一個人是有多善於僞裝,才能在過去幾年的人生中絲毫不露馬腳呢?
    這兩個月發生的一切,或許不是明面上看起來那麼簡單。
    可問題到底出在哪裏……
    我有一種預感,再不找到真相,就要來不及了。
    14
    賀母已經爲賀成找好了經驗豐富的律師,勝訴的概率非常大。
    而警方的調查進展基本停滯。
    小玉的下肢依舊沒有找到,周禧的精神也還未恢復。
    賀成住院兩天,全靠掛水吊着,仍然死撐着不喫不喝不說話。
    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我每天都會去醫院,在住院大樓底下看九樓的某個窗口。
    有時會看見他在窗口,遠遠的看不清表情,好像也在看着我。
    原來我們的距離,已經這麼遠了嗎?
    8月14日晚,我再次來到醫院。
    住院大樓一樓像往常一樣,聚集了幾名警校同窗。不能上去探視,大家就在一樓陪賀成的母親。
    比起一個月前,賀母蒼老了許多。我看着她,感覺她身上好像少了點什麼。
    是精氣神嗎?
    ——不,不是這麼抽象的東西。
    應當是更具體一些的東西。
    一些異樣的感覺逐漸升騰起來。我總覺得我遺漏了什麼。
    賀母對所有人說:「賀成是好孩子,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
    我一言不發,只是看着她,頭腦中不停回想這段時間發生的事。
    上一次見賀母時,她帶我喫了散夥飯,說她兒子廢了,不想耽誤我。
    這一次她說,她兒子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
    表情都差不多,卻是兩句截然不同的評價。
    時隔一個月,兩個畫面重合在一起——
    我好像知道了,賀母身上少了什麼。
    下一秒,全身的血液衝上頭頂,大量龐雜的畫面充斥大腦。
    腦海中一道白光閃過,我幾乎失去了思考能力。
    正在這時,住院大樓門外爆出一聲驚叫——
    「跳樓了!有人跳樓了!」
    15
    警戒線拉起,人羣熙攘,長夜喧囂。
    住院大樓旁,垃圾箱翻倒在地,滿地都是白得晃眼的醫療垃圾。
    賀成上半身光裸,整張臉埋在醫療垃圾裏,半張臉沾着不明穢物和尿漬。
    血從腦後蔓延了一地,已經斷氣。
    賀母不顧阻攔,撲上去摟着兒子的屍首,痛哭不止。
    我看了一眼,後退一步,又後退一步。
    「爲什麼……賀成……爲什麼會這樣……」
    我喃喃自語。眼淚不停往下落。
    從一開始,我就錯了。
    ……
    墜樓點是住院大樓九樓男廁。
    剛纔那個時段,正是值班警察輪換的間隙。賀成在九點二十五分左右獨自去了男廁,隨後在九點三十五分左右從廁所窗戶墜落。
    據醫生說,賀成今天情緒穩定,神智清醒。
    九樓男廁一片混亂,有大量搏鬥痕跡,地上還有賀成的病號服上衣,藍白條紋沾上了灰黃的污漬。衣服周圍有拖曳擦拭痕跡,像是用衣服處理過腳印了。
    現場搏鬥痕跡明顯,顯然有第二人在場。
    賀成的屍體連夜被拉回公安局,進行屍檢。
    8月15日一早,警方拿到了醫院的監控,開始排查可疑人員。
    結果卻發現,昨晚上九點半除了賀成,沒有人出入男廁。
    再往前推一天,也沒有人滯留男廁。
    案發地在九層,且樓體平直,沒有破窗而入的可能。
    因此沒有人具備作案條件,沒有可疑人員。
    或者說,根本沒有兇手。
    從頭至尾只有賀成本人,最可疑。
    如果說賀成畏罪自殺,倒也合理。
    可爲什麼他要大費周章,把自殺現場僞裝成他殺現場?
    法醫驗屍後,找到了答案。
    16
    法醫發現,賀成的上腹部有密集的紅色斑塊,看起來像是掐痕。
    按壓腹腔後察覺出了異樣,於是決定解剖。
    最終,法醫在賀成的腹腔中發現了一個塑料包。
    解剖出來時,這無法消化的東西正卡在胃和十二指腸之間,生前必定帶來極大痛苦。
    賀成一直不肯進食,不是什麼有骨氣的無聲對抗,而是在幾天前,他吞入了這個塑料包,被疼痛折磨得無法進食。
    賀成是自殺的。
    他是我的直系學長,偵查系的的優秀畢業生。
    他知道該怎麼佈置他殺現場。現場搏鬥痕跡可以僞造,搏鬥傷可以通過撞擊鈍物產生,他甚至躺在男廁地上,讓面部沾上尿漬。
    這些非正常死亡的證明,不用僞造得過於充分,只要在現場勘驗中騙過警方就好。
    他需要自殺。但如果被警方現場確認爲自殺,屍體會直接送去殯儀館,這不是他的目的。
    他的目的是讓自己的屍體存疑,以致於可以被拉到局裏屍檢,最終讓法醫找到他藏在胃裏的祕密。
    他生前並非有意拒供。
    他有話,死後說。
    17
    一切都晚了,一切也都順理成章了。
    我拿着賀母的照片去兒童康復中心,給周禧看。
    不出所料,周禧看見賀母的那一刻,立刻瘋狂哭喊起來。
    刺激了周禧,我很愧疚。但這確實是最快的驗證辦法。
    8月15日當晚,延雲縣也有了重大進展。
    延雲小學校長劉圻深夜出門,帶了幾個人拿了鐵鍬去山谷裏挖坑。這孤注一擲的行動太過草率,很難不引起延雲縣調查組警察的注意。
    賀成的死像是驅動了一顆關鍵的齒輪,所有停滯不前的工作都有了進展。
    隨着調查進一步展開,一個曲折而悲傷的故事逐漸還原出來。
    18
    有一點我想得沒錯。
    延雲縣的案子,確實是拐賣案。樹下的童屍、小玉的弟弟,都是被拐兒童。
    還有一些孩子,在我看不見的地方。那是個和延雲小學規模差不多的存在。
    就好像有兩所延雲小學,一個在明,一個在暗。
    將時間撥到最開始。
    一個多年依靠拐賣兒童爲生的女人,生命中會出現怎樣的轉折點?
    1985年冬天,賀容英經手一名男嬰,本來是要拿去賣的,卻忽然良心發現,生了憐憫。
    她喜歡那孩子,收養了他,取名爲賀成。
    她決心爲了孩子,從此棄暗投明,不再犯罪,於是找起了正經工作。前前後後換了好幾個,最後進了計生辦,安定下來。
    可惜安定的時間不長。
    計生辦工作穩定,但薪水微薄。想給孩子更好的生活、更好的教育,就需要更多的錢。
    而曾經幹慣了的勾當是來錢最快的。當年一時的善念果然只是一時,沒讓她從泥潭中爬出來。如今在計生辦有些職權之便,反倒更利於犯罪了。
    1992年,賀容英重操舊業,與劉圻勾結,在偏遠山區延雲縣設了一個隱祕的場所,作爲被拐兒童的中轉站。延雲縣當地人得益於這項黑色產業,也都共同守護着這個祕密。
    賀容英靠着拐賣生意賺了很多錢,用一雙黑手從泥潭中托出一個乾淨的孩子。
    這孩子在母親的庇佑下,從小生活富足,無憂無慮。
    他與生俱來一股正氣,一心匡扶正義、造福百姓,他憑藉優異的成績考上了警校。
    他陽光開朗,正直善良,去福利院做過義工,去山區做過支教。這些經歷讓他無比痛恨棄養與拐賣。
    2008年7月5日,賀成追蹤一名人販,順藤摸瓜來到了延雲縣。
    可就在這個偏僻閉塞的山區縣城,母子倆意外相遇了。
    賀容英並不反對兒子當警察,她認爲有警察作爲內應,更利於她展開工作。
    她計劃在一個合適的時間,把一切向賀成和盤托出。既然這次意外相遇,那索性就這次吧。
    可這名正直的年輕警察,眼裏容不得一粒沙子,他的世界觀已然崩塌。
    他始終追求正義,卻猛然發現自己的正義是髒的。二十多年來,他的所擁有的一切都是靠着拐賣兒童的髒錢支撐的。
    他踩着許許多多被拐兒童的眼淚和鮮血往上爬,這才得以實現他光明的理想抱負,當上了人民警察。這樣成長起來的他,工作卻恰恰是調查拐賣兒童案。這人生實在是荒誕可笑。
    2008年7月9日,賀成親眼目睹了賀容英殺人拋屍的過程。
    一個五歲男孩從中轉站出逃,不慎摔斷了腿,即便抓回去也賣不出好價錢。賀容英怒從心起,生生扭斷了男孩的脖子,就地埋了。
    這個過程,同樣被年僅七歲的趙玉看見了。
    賀成無法接受這樣的現實。他勸母親自首。
    母親痛罵兒子沒良心,爲了養他自己已經黑透了,兒子卻想要她死。
    她讓劉圻強逼兩個當地孩子,背了指控賀成的臺詞,污衊賀成有猥褻兒童的行徑,直接反映到他單位,以此作爲威脅和警告。
    賀成沒有就範,也沒有爭辯,直接選擇了離職。
    他並非因爲不堪受辱,而是因爲在延雲縣,他放過了賀容英,沒臉再當警察。
    他與我分手,毫不留情。因爲他不能抽身,但我可以。
    那之後,就是他獨自一人與母親漫長的拉鋸戰。
    其實有很多事,我都理解反了。
    我以爲賀成精神出了問題,賀母纔去想辦法開處方藥給他治病;
    實際卻是賀母弄來精神病處方藥利培酮,每天加在賀成的飲食裏,挫傷賀成的精神,讓他嗜睡、萎靡,以此達到精神控制的目的,方便洗腦兒子與她合謀。
    我以爲賀成離職後去賀容英的單位當文員,是賀容英走了關係安排的。
    實際卻是賀成爲了更好地監視並制約母親,自己想辦法進去的。
    我對此一概不知,我去了延雲縣。
    ……
    我在延雲縣的第一夜,劉圻是準備將我迷暈,賣給當地人做媳婦的。
    但在校長辦公室,我沒有喝他的水。
    深夜,劉圻來到我宿舍門口,本想再次行動,卻聽見了我和小玉的對話。
    得知我的真實意圖後,他不敢貿然行動,次日一早將此事告訴了賀容英。
    賀成正是因爲聽到賀容英與劉圻通話,才知道我只身入虎穴。於是他當即前往延雲縣。
    臨走前他告訴賀容英,如果賀容英不自首,他會去告發她。
    賀容英也緊隨其後去了延雲縣。與此同時,劉圻接到兩個指示。
    一個是將兩名知情的女孩滅口,嫁禍給即將到達延雲縣的賀成。
    一個是殺了我。
    那一晚,賀成出現在我房間裏,我嚇壞了,我不知道他是來保護我的。
    我把他趕出去。他就在門外,守了一整夜。
    那一晚他在門外,聽着我與吳輝通話,說他精神有問題,說他變態戀童癖。
    之後的兩天,無論我走到哪裏,他始終都在離我不遠不近的地方徘徊,直到警察上山。
    小玉的事,他已無能爲力,他只能想辦法救周禧。
    我跟在後面追蹤他那次,實際上他是在追蹤賀容英。
    最終賀容英沒來得及對周禧下手,我和兩名警察就已經被賀成引去了。
    ……
    接下來,是最重要的兩個問題。
    第一,爲什麼小玉會被腰斬,且上肢和下肢不在一處?
    因爲下肢存有賀成「犯罪」的直接證據。
    賀容英知道,賀成從小有個問題,喫了消炎藥,晚上睡覺容易遺精。
    從賀成勸她自首開始,她便想好了制衡賀成的計劃。
    某一晚,她不僅給賀成下了精神藥物,還下了超量的消炎藥,這也使得賀成中樞神經嚴重受損。
    她收集了她兒子的精液,低溫保存,以備後用。
    在延雲縣,賀容英將賀成的精液沾染在小玉的下肢上,藏了起來。
    如果賀成一定要致她於死地,她就會讓警方找到小玉的下肢,拉他一起下水。
    如果賀成選擇妥協,不再追究,小玉的下肢就永遠不會被找到。她會請最好的律師,幫助賀成脫罪。
    最理想的路,自然是第二條了。
    她散播消息,利用輿論造勢,也是逼迫賀成爲了名譽而就範,選擇第二條路。
    賀成多日拒供,她本以爲賀成妥協了。
    卻沒想到,賀成自殺了。
    第二,賀成胃裏取出的塑料包是什麼?
    周禧在山洞裏遭難,發高燒說胡話,不停地喊:「觀音娘娘,觀音娘娘……」
    賀容英離開時沒有聽見,但緊隨其後的賀成聽見了。
    他知道,之後其他人也都會聽見。
    賀容英一直戴有一對觀音形狀的金耳墜,後來就沒戴了。這也是我再次見到賀容英時,感覺她身上少了什麼的原因。
    那天吳輝等人登門時,賀榮英剛洗完澡,她的這對金觀音耳墜脫下放在了桌上,還未戴起。
    賀容英不知道「觀音娘娘」一事,但賀成知道,警方知道。
    賀成一直勸母親自首,可警察真的登門時,他卻下意識地想保護母親。
    情急之下,他將耳墜包進塑料袋,吞進了胃裏,自此被吞金之痛折磨得再也沒有進食。
    孩子對母親的愛,是純粹而深刻的。孩子自身往往都不能察覺到,這愛有多深。
    他的命是母親給的,是母親辛苦養育他長大的。理應感恩的孩子,怎麼可以傷害母親呢?
    他勸母親自首,揚言會大義滅親,但他終究還是無法親口供出她,不忍心親手將她送上法庭。
    他一直在等待母親自己醒悟,兩個月的時間,無論母親採取了多少手段,他始終默默承受。
    這一次,他知道是最後關頭了。
    8月14日晚,賀成先將命還給賀容英,隨後才供出他。
    他與她共生死,已經先行一步了。
    19
    審訊室中,得知真相的賀容英眼淚不停,「他對我失望透頂,放棄我了……」
    「二十多年前,我見到他第一眼,就覺得這是神一樣的好孩子。當年他被人遺棄,輾轉到了我手上。本來前一天我已經聯繫好了下家,可見到他的那一刻還是猶豫了。這麼可愛的小嬰兒,他生母怎麼捨得遺棄他呢?
    「他眼睛很大,看着我咯咯直笑,一伸手就握住我的耳墜。那時我感受到了神諭,是神將他送給了我,要將我從罪惡深淵中拯救出來。
    「我本想做個好人,可是沒有做成。我把我的孩子培養成頂好的人,卻又親手毀了他。他是好孩子,可我不是個好母親。」
    賀容英認罪了。
    多年以後,一次我整理書房,無意間翻到賀成大學時的筆記,看到了一段隨筆:
    芥川龍之介的短篇小說《蜘蛛絲》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
    一個惡人死後被打入地獄,受盡折磨苦苦掙扎。佛發現這位惡人生前殺人放火惡事做盡,但唯有一次起了善念,放生了一隻蜘蛛。
    佛有心拯救他,便從天到地獄垂下一根蛛絲。惡人抓住蛛絲往上爬,回頭卻發現地獄衆人也在跟着往上爬。他怕蛛絲承受不住重量,憤而將後面的人踹下,結果蛛絲立即斷裂,他也墜回地獄。
    蛛絲即善念。要珍惜一念之間的善念,它細微但堅韌,足以拉着迷途之人重歸正道;當然,它也很脆弱。
    不要斬斷蜘蛛絲。
    看到這段話時,我彷彿又看見了大學時,那個像陽光一樣明朗的男孩子。
    他很博學,很聰明,可是我沒看過這本書,沒能領會他當時的深意。
    20
    這是我印象最深的案子,也是我男友賀成的故事。
    曾經我以爲,我對賀成的感情已經在無數次被拒與懷疑中磨滅了,我以爲我在乎的只是一個真相。
    可是當我知道真相的那一刻,我再也無法忘記他。
    後來我經常想,如果當初我不去延雲縣,賀成也就不會去找我,趙玉和周禧也就不會遭難了。
    但即便如此,結局會有什麼不同嗎?
    現在想來,我此生最後悔的事,不是去了延雲縣。
    而是七夕那一夜,我將他趕出了房間,我沒有再多看他幾眼,沒有同他多說幾句話。
    要知道那夜以後,我們再也沒有機會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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