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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於西點軍校的清廷學子

清光緒三十年,西元一九零四年的秋天,三位有志學習西方軍事以報國的清廷學生,留著大辮子,踏上美國國土,進入維吉尼亞軍校就讀,他們是九月二十二日入學的清廷官費留學生溫應星、陳廷甲;十月十九日入學的溫濟忠,是溫應星的堂叔,以二十歲之齡,自費前往美國留學,進入維吉尼亞軍校就讀三年級(2nd class)。
「喬治華盛頓星星」
清光緒十三年,西元一八八七年一月十九日,溫應星出生於廣東新寧縣羅洞鄉一個官宦之家,字鶴蓀,父親溫宗聖乃清朝舉人,曾任縣知事。
一九零零年,八國聯軍入侵津京地區,為避戰亂,天津的北洋大學堂一度被迫停辦,後南遷至上海的南洋公學,一九零一年,溫應星進入南洋公學專為北洋大學堂師生所開設的鐵路班,一九零三年,任粵漢鐵路學生實習工程師。
一九零四年,由負責兩廣外交事務之叔父溫宗堯保舉,溫應星考取兩廣官費留學生,九月二十二日與另一名清廷留美學生陳廷甲一起,官費赴美進入維吉尼亞軍校就讀二年級(3rd class),他們的監護人,是帶他們出國的兩廣學務委員陳錦濤;維吉尼亞軍校的記錄上寫著:溫應星「was popular with cadets」(很有人緣)。這一年,美國國會通過「排華法案」無限期延長的決定,華人移民在美國幾乎人人自危,飽受歧視,美國大學裡華人面孔鳳毛麟角。
一九零五年,美國政府首度允許西點軍校接收清廷留學生,溫應星與陳廷甲遂於入學維吉尼亞軍校七個多月後,於五月九日離開,取道紐約去西點軍校報到,「火車到達紐約車站,便雇了馬車到預定的旅舍,馬車走了一小時才到達,翌日早晨向窗外一看,才發覺火車站就在旅舍對面」。溫應星不是留美預校清華學校出身,故英文較吃虧,在異地他鄉嚐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受騙滋味。六月十五日,兩人轉入西點軍校,係該校首批清廷留學生,與喬治·巴頓(George Patton)同學。
1905年6月《紐約時報》報導溫應星與陳廷甲入讀西點軍校
1905年6月《紐約時報》報導溫應星與陳廷甲入讀西點軍校
十八歲的溫應星與陳廷甲進入西點軍校時,亞裔面孔引發眾人好奇,他們登記的地址為華府的清廷駐美公使館,而他們亦對自己的出身三緘其口,學長與同學紛紛猜測這兩位「神秘東方人」的背景,連當時的《紐約時報》(New York Times)也撰文描述了同學們的猜測:「經過一點一點地研究,當陳和溫在西點完成第二年學業時,他們的美國同學們終於建立起這一想法:這兩人中有一個是『中國的王子』,或者至少是個『總督的兒子』,而另一個可能是他的『侍從』。」
除了英文較吃虧,溫應星其他科目的成績都不錯,尤其是實用軍事工程(Practical Military)位列全班第二名。入學時的一百四十五人,到一九零九年六月十一日畢業時,為一百零三人,溫應星以第八十二位上臺,從戰爭部長(United States Secretary of War)迪金遜(Jacob M. Dickinson)手中接過畢業證書,成為清廷第一個西點軍校畢業生,六月二十一日的《紐約時報》是這樣記錄的:「同期畢業生的歡呼震動整座大樓,溫(應星)心花怒放,滿面笑容走下臺,不停向同學們眨眼」;形容溫應星是「最受歡迎的學生之一,也是最聰明的學生之一」,「儘管有語言障礙,但仍以103名畢業生中的第82名畢業」;「瘦小的他在四年裡雖總成為惡作劇的『受害者』,但開得起玩笑,和同學打成一片,被同學們稱為『喬治華盛頓星星』(George Washington Sing Sing)。」
溫應星之西點軍校畢業照。西點軍校提供
西點軍校1909屆畢業生合影。董溫子華提供
1909年6月21日《紐約時報》報導西點之畢業典禮(左上)
與溫應星同齡、同期畢業的陳廷甲,是班上出色的體操選手,惜在表演時受傷,在醫院治療一個多星期,影響了功課,畢業時敬陪末座,畢業典禮上,戰爭部長特以手掌輕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勵:「不要氣餒,我們美國許多名將畢業的時候,也有不少背榜的呀!」
一九零九級西點軍校畢業生年鑒中,對溫應星有著非常美式的表述:「『喬治華盛頓星星』具備諸多優秀的美利堅品質……我們期待他返回母國後,以西點所學成就大事,征服亞洲」。
返國從軍
一九零四年溫應星留著辮子抵達美國,豬尾巴一般的辮子在軍校中頗為不便,便冒著殺頭之罪剪掉了辮子,一九零九年學成返國時,只好買一條假辮子戴在腦後,乃於廣東講武堂擔任數學教師。一九一零年五月九日,與指腹為婚的知縣之女黃如霜結婚。
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爆發,一九一二年(中華民國初年)溫應星任職上海督軍,一九一三年以上校軍階任孫中山英文秘書,後任第三課課長,再後任廣東督軍陳其美的副參謀長,與蔣中正共過事。一九一四年之後,任川漢鐵路工程師、大冶鐵礦工程師、浦口商務局工程師,一九二零年升任旅長。
1911年中國爆發辛亥革命,紐約時報發文尋中國的西點畢業生溫應星與陳廷甲(左上)
接受美式軍事訓練與教育的溫應星,返國身處派系複雜、新舊交替的大環境,實難得心應手。當時軍閥割據,尤以東北張作霖勢力最大,但北俄南日皆強鄰虎視,張作霖為增其軍事實力,聘有美國軍事顧問團,其中的斐倫少校(Wallace C.Philoon),恰係溫應星西點同班同學,斐倫便向張作霖舉薦溫應星,溫因此於一九二一年進入東北奉系,擔任瀋陽警衛旅參謀,一九二二年擔任中東路警務處處長,一九二三年升任瀋陽特區警衛長。這期間,他貢獻所學,擴編部隊,建立人事制度,採取新式軍事訓練,使奉系一舉打敗吳佩孚之直系,大舉入關。
因溫應星整頓路政成績卓越,哈爾濱特區總辦朱慶瀾特邀其兼任哈爾濱警察總管理處處長,當時哈爾濱俄人橫行,尤其煙賭兩項,目無法紀,溫應星接任後將之掃蕩,俄人設法疏通,擬以每日進獻三萬元為酬,希望准予恢復該兩項俱樂部,溫應星嚴拒。
受一九一九年五四運動的影響,清華學生趕走了兩位校長,校長一職風波不斷,至一九二八年四月,時任奉系保定軍警執法處處長的溫應星,以軍職奉派任清華學校校長,成為清華校史上唯一的軍職校長,六月,蔣中正率國民革命軍北伐成功,張作霖的奉系軍閥、安國軍政府倒臺,以奉系軍職身分任清華校長的溫應星乃隨軍去職,僅在任兩個月。張作霖撤往東北途中遭日軍炸死,南京國民政府控制了北平,瓦解了北洋政府,完成形式上的中國統一,隨後將清華學校改為國立清華大學。
取自《中外雜誌》
一九三零年,奉委員長蔣中正之命,溫應星赴任上海公安局局長。那時的上海龍蛇雜處,黑道勢力龐大,上海公安局的偵緝大隊長就是幫會中人,溫應星上任不久,該大隊長就表示上海市要全面換門牌,溫不願勞民傷財,表示沒此必要;不久,該大隊長向溫明示,「按規矩,每次換局長就要全面換門牌,換門牌的錢,市長拿三分之一,局長拿三分之一,我和兄弟拿三分之一,皆大歡喜」。溫應星生性清廉耿直,且深受美國軍校之影響,恪守「責任、榮譽、國家」之信念,當即疾言厲色訓斥該大隊長:「我從小就在廣東長大,在田裡打赤腳,我看到我們廣東人被賭和煙給害死了,這個錢我絕不拿,拿的話我絕子絕孫」。擋人財路,便遭受刁難,他無意眷戀上海公安局長職位,掛冠而去,隨宋子文籌建稅警總團,並擔任稅警總團第一任總團長。
稅警總團隸屬財政部,與當時的國軍相比,總團裝備精良,訓練嚴格,制服齊整,沒有吃空餉之陋習,且官兵薪餉逐月足額發給,令國軍部隊稱羨;重要幹部多出自留洋軍校之佼佼者,如王賡、王之、齊學啟、趙君邁、孫立人、賈幼慧等,官兵素養相當耀眼。一九三二年的一二八淞滬會戰之後,參戰的稅警總團轉至湖南重新訓練,溫應星不願捲入人事圈子與派系之間的紛爭,辭退離開。後回任稅警總團第四任總團長,官拜中將。一九三六年蔣中正以黃埔系接管稅警總團,黃埔一期黃杰接任總團長,溫應星被調入南京高級將官訓練班接受「培訓」,任南京國民政府憲兵副司令。
1936年1月28日《中央日報》3版
1936年3月17日《中央日報》3版
楊家駱:《民國名人圖鑒》民國史稿草創本副刊之一辭典館,民國26年(1937)
自此,溫應星遭冷凍,長期擔任虛職,一九三七年七七事變爆發後,中國展開全面對日抗戰,既有戰事,便有傷兵,但無經費無地方可安置傷兵,傷兵到處鬧事,國府便成立「全國傷兵管理委員會」,派溫應星擔任主任,此工作頗為棘手,溫應星只得咬緊牙關接下任務;一九三九年十一月赴美,當地報紙《Rockbridge County News》詢問他對中日戰爭的看法,他說:「中日雙方均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日本誤認中國會很快被打垮,而中國錯以為日本會因戰爭而經濟崩潰;中國雖損失慘重,但會繼續奮戰下去;中日戰爭不會馬上結束,反而會比歐洲戰場持續更久。」
一九四四至一九四五年間,歐戰結束,美國作戰重心乃移至遠東,為了盡速結束對日作戰,擬由登陸中國沿海,以截斷日本海陸聯軍之後路,國府為配合美軍登陸計劃,任命溫應星任「全國戰地政務委員會」主任委員,但不久因美國向日本投下原子彈,日本無條件投降,第二次世界大戰終結,「全國戰地政務委員會」這個機構也無疾而終。
長達八年的全面對日抗戰,蔣中正始終沒有給予溫應星兵權,西點畢業卻無法參與抵抗侵略保家衛國的一線作戰,溫應星長才未展,抱憾終生,而他的學弟艾森豪統帥、同學巴頓將軍、同學戴維斯將軍(艾森豪統帥之副手)在歐洲戰場成為世界名將。
一九四六年十月,應行政院院長孫科之請,溫應星出任國民政府立法院立法委員之虛職(憲法尚未施行,國府仍在訓政時期);一九四九年,他不願隨國民政府退守台灣,轉赴香港,一九五一年來臺晉見蔣中正與張群,乃以中將軍階辦理退役,再經香港至美國定居。
溫應星以中將軍階退役。董溫子華提供
移居美國開洗衣店
溫應星學成返國四十年,雖曾位居要津,並無甚積蓄,赴美後寄寓堂侄處,由西點軍校同班同學賀克尼斯(Lindsay C.Herkness)出借他兩千美金,才得以在華府威斯康辛大道2328號開了一家機器洗衣店,將屆七旬的老人每天辛苦工作十四小時,從早六點到晚八點,《華盛頓郵報》一九五四年九月二日撰文報導,文中他慨嘆一生為國,卻無法貢獻所長,為了照顧店裡那二十臺洗衣機,「I never worked so hard in my life(我一生從沒這麼辛苦工作過)」,並附他在洗衣店中的工作照片。
清末首位西點軍校畢業生,民國懷才不遇的中將,一生清廉自守,晚年異鄉出賣勞力,以求溫飽,不僅是他個人的不幸,更是苦難中國的損失,令人不勝唏噓。
孫輩們回憶,在美國度晚年的溫應星,是個安靜而嚴肅的老人,一大家族的人住在同一屋簷下,但吃飯時,小輩孩子們繞著桌子跑,是不可能的事,一家人一起吃飯不許說話,全家人必須等到爺爺吃完起身,其他人才可以離桌,「他保留著非常傳統的中國大家長風範。」
在華府開洗衣店的溫應星,抱著孫女溫子華。董溫子華提供
溫應星生活儉樸,自律甚嚴,日常生活十分規律,更有一個特別的習慣,每晚睡前,一定把長褲的褶縫對齊摺好,壓於枕下,長褲便不會皺,這是他自美國軍校所習得的習慣。
他與夫人黃如霜共育有六男一女,除了女兒溫小曼,六男皆以出生地為名,溫京熊(出生地燕京)、溫陵熊(出生地南京)、溫粵熊(出生地廣州)、溫燕熊(出生地燕京)、溫哈熊(出生地哈爾濱)和溫申熊(出生地上海),恰如溫應星返國從軍、足跡跨越半個中國的履歷。
移居美國後的溫應星,從不對孫輩講述過往的軍中經歷,「爺爺從不跟我們提自己在中國時的軍人生涯」,但會偶爾和孫輩們談起自己在西點軍校的時光,在孫輩們的眼中,體態纖瘦的爺爺,一直保持著美式軍姿,卻從未鼓勵後輩從軍。
實際上,溫家與維吉尼亞軍校、西點軍校頗有淵源,入讀維吉尼亞軍校的先有溫應星的堂叔溫濟忠、溫應星,後有溫應星之五男溫哈熊、以及溫哈熊長男溫子儉,溫哈熊官拜陸軍二級上將;混血曾外孫Alexander Kozlowski,中文名字為「柯立人」,於高中時期得悉曾外祖父係清末西點軍校首位畢業生之傳奇歷史,亦立志從軍,二零一三年考入西點軍校,除了每年一度與家人一起給曾外祖父掃墓,平時在校園內經過墓園時,常獨自「在太爺爺墓碑前站一會兒」,二零一七年西點軍校畢業後服役美國陸軍。
一九六八年五月十九日,溫夫人黃如霜過世,九天後,五月二十八日,溫應星也辭世,享耆壽八十一歲。其子溫陵熊、溫哈熊聯名致函西點軍校校長柯斯特少將(Mai Gen.Samuel W.Koster),請求將並非美國公民的父親葬於西點軍校軍人公墓,柯斯特少將特准。六月五日,溫應星夫婦的追思禮拜在美國阿靈頓國家公墓舉行,榮譽護扈官由西點同班同學戴維斯上將(Jacob L.Devers)等人擔任;六月六日下午二點,安葬典禮在西點軍校舉行,備極哀榮,以美軍軍禮將溫應星夫婦合葬於山明水秀的西點軍校軍人公墓,美國各大報均刊登消息,對溫應星的生平詳細介紹。溫應星夫婦的合葬墓,是西點軍人墓園中唯一的外國人墓,高高的墓碑亦是唯一一塊中英文對照的墓碑。
曾外孫Alexander Kozlowski在西點校園內經過墓園時,常獨自「在太爺爺墓碑前站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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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
國史館;
鄭雪玉:《溫應星傳奇》;
鄭雪玉:《華人在美國軍校》;
《西點軍校華人史:將軍開洗衣店 溫氏家族百年輪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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