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青年之一

2020/04/01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國亡了,同胞起來呀!
  民國八年6月4日凌晨,北京。
  清華學校中級生梁思永幾乎徹夜未眠,在床上睜大著眼睛,等待天明。夜色是濃厚的黑,但是掩蓋不了腦海中不停閃爍的各種畫面,這幾天的經過,歷歷在目,鮮明的讓人激動又困惑。
  兩天前,端午節下午,警察抓走了在東安市場宣傳愛國並販賣國貨的七名學生,似乎在宣示要開始來硬的了。政府不但無意回應學生的訴求、不打算懲戒賣國賊,還準備徹底執行6月1日頒布的命令:學生必須停止罷課,即日復學,所有愛國活動一律禁止。
  針對日益嚴峻的情勢,北京各校學生聯合會議緊急在晚上開會。而決議的內容恰恰和政府的期望相反:沒有人願意屈服。
  從五四以來快一個月,政府一再翻來覆去,誰想屈服?只能和它硬碰硬了。會場中群情激憤,一致同意再次組織演講團,明天開始大舉在北京城內重啟街頭演講,向所有願意聽的市民宣傳愛國、用國貨。
  「如果政府動武怎麼辦?」
  「寧願犧牲,絕不退讓!」全場歡聲雷動。
  梁思永還太小,沒參加由各校代表們出席的聯合會。但是會議結束之後,清華與會的高級生代表們乘著夜色向全體同學報告了晚上的決議,以及清華學生分配到的演講區域,大家熱烈的贊成。
  在一片歡聲雷動之中,梁思永感到無比振奮之餘,也有一絲疑慮。
  當初爹讓二哥和自己好不容易考進了清華,一部分原因就是因為清華園位於北京城外,環境清幽,可以認真求學而不被城內的繁華喧囂所誘惑。為此,爹還寫信給大姐,嚴嚴告誡兩兄弟沒有得到許可,不得進西直門一步。
  罷課是一回事,打定主意進城、上街挑戰政府禁令又是另一回事。如果有個萬一,對得起父母嗎?真的是明智的決定嗎?梁思永不能不考慮這些。
  其他同學們也在討論真的上街之後,政府的應對可能會是如何。除了主張「公理必定戰勝強權」的理想派之外,讓大家比較能夠安心的說法是:「只要大家一起行動,政府不可能跟所有學生對著幹。七個人他們可以抓,十幾個人他們可以抓,三千人他們要怎麼抓?」
  「對啊!何況天津、上海跟濟南的學生也會一起抗議,政府絕對吃不消的。五四那天被抓的學生不就因為這樣被放出來了嗎?」
  「他們不會直接開槍吧?」有人擔心的問。
  「殺學生?那政府肯定倒台了。哪個軍頭敢當劊子手,以後也絕對徹底完蛋,遺臭萬年,沒有人會想當替死鬼的。而且北京的學生那麼多達官顯貴的後代,要是真有萬一,動手的人絕對倒大楣。」
  「對啊,阿永你可是『任公之哲嗣』,諒他們也不敢動你一根寒毛的。」有人起鬨,消遣梁思永。
  梁思永不耐地轉轉眼珠。「梁啟超之子」是他永遠願意引以為傲的頭銜,可是他最討厭別人因為這個身分而給自己特殊待遇。
  「怎麼?梁三爺的命值錢,我吳魯強的命就不值錢啦?」站在一旁的青年拍了拍梁思永,繼續說:「報上一聲『小子強』,我看他們也不敢動我呢!」
  大家都笑了,「誰知道你小子強是誰!」「怕兵大爺聽了,多打你幾下哩!」
  一陣笑聲,稍微緩和了即將行動的緊張之情。
  梁思永和吳魯強都是清華甲子級學生,都是廣東人,在學校中成了好兄弟。吳魯強對梁啟超佩服的五體投地,常常到天津飲冰室聽任公講學,當然也是順便找梁思永玩。梁思永叫吳魯強「義哥」,有趣的是對旁人來說,這兩個人的外貌還真的有那麼點相像,都是長長的臉、瘦瘦的身材。
  「如果爹在,他會希望我怎麼做?」梁思永想著。
  梁啟超當時正在「歐遊」,實地考察一次世界大戰之後歐洲各國以及巴黎和會的情形。魚雁往返曠日廢時,何況梁思永也不希望讓遠在海外的爹操心,連在天津的家人,都不清楚自己就要幹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情。
  這個問題只能放在自己心裡了。爹為了變法維新和倒袁世凱,也曾親身涉險,他應該可以理解兒子為了愛國而暫時放下學業吧!
  於是6月3日早上九點梁思永跟著同學進城,加入北京各校的學生在城內各處街頭演講。
  一開始政府還沒什麼動作。雖然大總統和警察廳之前已經下了命令嚴禁學生集會,但是一下子有兩千多名學生在城中各地四處開花,軍警有一點猝不及防,只有在一旁監看學生的活動。雖然有試著驅趕聚集的聽眾,警察和保安隊對於看起來比較體面的人還不太敢干涉,只喝斥那些勞動者。
  柿子挑軟的吃,警察的行徑激起了演講學生的譏諷:「看哪!我們英勇的警察同仁,就和我們的政府一樣,欺善怕惡!抓學生的時候多麼英明果斷!但是小日本要把青島拿去的時候,連一聲屁都不敢放!」
  聽眾都笑了,鼓掌叫好。
  站在木箱上扯開嗓門的是高級生,中級生梁思永拿著旗幟和標語站在下面,和其他同學一同簇擁著學長。
  聽著學長的笑罵,梁思永緊張的觀察警察的反應。在出發之前學生們曾經約定演講時不提青島,只勸說使用國貨,以表示名義上恪遵政府頒布的命令。顯然在臨場時,這些都顧不得了。
  不過警察仍然沒有什麼動作,只有時不時交頭接耳,不知道是不是在商量什麼。眼看警察束手旁觀,學長越講越激動,而群眾的喝采也越來越熱烈,一眼看去可能聚集了一百多人。
  突然,在喧鬧之間,傳來了馬蹄聲,還有整齊的踏步聲。群眾回頭,看見了黑壓壓的馬隊開來,後面還跟著列隊前進的士兵。
  「軍隊出動了!」不知道是誰先開始喊,但是所有人都開始四散奔逃。
  學生們愣住了。出發前大家約定好的回應是不對抗,如果要抓人就乖乖被抓,要演講到最後一刻,絕對不被嚇倒。
  馬隊掃過現場,把群眾通通驅離,剩下立著白旗的十人學生演講團,被軍人團團包圍。「奉警備司令命令,一切妨礙京師治安、私自聚集群眾者,強制解散!若有不從,即刻逮捕!」
  對著一排亮晃晃的刺刀,演講團顯得孤立無援。
  一名軍官走上前,對著演講團喝道:「把旗子交出來!立旗聚眾就是違法!」
  學生默默地把白色旗子交給軍官。「還有那個!」軍官指向另一面寫著「清華學校」的白底黑字旗。梁思永乖乖地把旗子遞過去,感到無比的窩囊。
  「國旗也不准!」軍官對著演講團僅剩的最後一面旗子說。
  「為什麼不能立國旗!」梁思永忍不住了,「我們在中國,難道連中國國旗都不能拿?這是什麼道理!」他氣憤不已。
  「嘿嘿,」軍官冷笑了一聲,「你是中國人?可是我是外國人!」說完一手把旗子搶去。突然的強詞奪理讓梁思永一時語塞,只能看著軍官把旗子交給身後的士兵。該死的亡國奴!軍閥的鷹犬、走狗!梁思永憤怒地想著。
  「好了,小王八蛋們!現在你們可以繼續演講啦!可是,只要你們講的,有一句話本大爺不滿意,批評到政府或是造謠,馬上抓人!」軍官得意的說。
  「咳咳,」還站在箱子上的學長鎮定了一下心情,決定繼續演說,回到原本計畫,只講愛用國貨就是愛國。梁思永很佩服學長還能講得出話來,因為士兵們正在一邊戲謔地把旗子撕毀,把標語丟在地上踩踏,梁思永咬緊牙關到有一點痛了。
  不知道其他人怎麼樣了?出動了這麼多人,看起來大家都沒戲唱了?
  對著軍人演講、好像對牛彈琴的怪異場面僵持了十數分鐘,學生演講團無可奈何,決定暫時撤退。
  「怎麼?不講啦?我正聽的精彩呢!」忍住不理會軍官嘲諷的鼓掌,梁思永跟著同學默默地離開。
  等到各處學生紛紛回校,梁思永才發現自己算是很幸運的。在宣武門裡面的演講團直接被馬隊衝鋒,好多人受傷。負責東四牌樓的清華學生則是直接被逮捕,一整個早上大概有好幾團同學被逮捕,有去無回。
  更令人憤慨的是關押學生的地方:「軍隊竟然直接開進北大的法科講堂,把學生押到裡面!」政府宣戰的意義昭然若揭了。
  有同學和家長急切的想知道關在裡面的學生情況如何,但是駐守在講堂的軍隊蠻橫的很,不准任何外界的聯繫,連家長想要送食物和衣服都被禁止。
  而北京城內則是一片肅殺。各處崗位都配置加倍警力,街上馬隊和步兵到處巡邏,不准行人逗留或是觀望。稍有嫌疑,輕則喝斥,重則推打。
  在一片動盪之中,代理教育部的次長袁觀濤傳出已經離開北京城,看起來是承認局面已經不是自己可以掌控的了。現在政府的決策可能已經被警備司令段芝貴、步軍統領王懷慶這些軍頭操控,而他們和親日派是沆瀣一氣的,背後更有看似下野其實仍然在暗地發號施令的段祺瑞撐腰。
  下午五點,學生聯合會議緊急召開。梁思永和同學們急切的在一片壞消息之中等待會議的結果。
  「阿永啊,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講道理是沒用的,他們只聽命令。上面叫他們抓人,他們就抓人;上面叫他們放人,他們就放人,其他都是耳邊風,更何況你這毛頭小子呢?」聽完梁思永抱怨早上軍官的不講理,吳魯強搖頭晃腦的開導他。
  「國家是什麼?國旗是什麼?對他們來說通通是屁!」梁思永生氣的一揮手掌,「皇帝還沒推翻,他們當兵,換了民國,照樣當兵,對他們來說有什麼差?」吳魯強無奈地搖搖頭,梁思永繼續怨聲載道:「他們知道我們是戰勝國嗎?德國是戰敗國!有什麼道理我們不能拿回青島!他們知道日本拿下山東之後就控制了鐵路,可以包圍北京了嗎?又怎麼樣?說不定他們還可以去當日本兵呢!」
  「那我們也只能繼續講了啊!」吳魯強說,「堅持到他們撐不住為止!」梁思永不發一語,踢著地上的石頭。晚上下起了大雨,初夏的暑氣頓時收斂,天氣突然陰冷了起來。
  高級生代表們開完會,冒雨回到學校和其他同學報告結果。
  「壞消息!通通都是壞消息!聽說政府已經擬好解散北京大學的命令了!明天只要總理一署名,馬上可以發布。」代表們氣急敗壞的說。「今天政府直接派兵進去北大,就是準備要強力解散了!現在裡面軍隊都紮了營。」
  從五四以來一直有傳言政府有可能解散北京大學,這次直接派兵佔據校園,好像真的要發生了。
  代表們繼續說:「被關在法科講堂的兄弟們聽說有兩個人因為當面頂撞王懷慶,被抓到衙門去打了幾十板,到晚上還關押在那裡。」
  「都民國幾年了,還打板子!」有人氣憤地說。步軍統領衙門不比警察廳,如果被抓進去,在裡面用軍法辦學生,好像不無可能。大家憂心忡忡。
  「那我們應該怎麼辦?還要繼續嗎?」這問出了大家的心裡話。
  「當然!」高四級的學長代表拳頭一揮,「我們明天繼續行動,只要有一人還站立,就繼續講!只要我們越多人被抓,政府就越不敢動我們!政府抓越多人,就越難看!各方的力量就越可以對政府施壓!犧牲我們,激發全國民氣,值!」
  另外一位代表接話:「各位同學!我們曾經一起宣誓:清華學生誓死保衛中華民國!現在就是國家最需要我們的時刻!如果我們退縮了,政府就可以為所欲為,青島就必定丟掉了,中國也亡了!」學長眼泛著淚光,「我們只是學生,只能……」哽咽了一下,「一定要讓政府知道,我們絕對不向強權低頭!他們要抓我們,就來吧!」
  梁思永和吳魯強對看一眼,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沸騰。「中華民國萬歲!」不知道誰開始喊起來,大家嘶喊著回應,「中華民國萬歲!」「中華民國萬歲!」……
  這些都是昨天發生的事,幾個小時之前發生的事,這些事讓梁思永幾乎徹夜未眠。
  天亮了,這就是民國八年6月4日的早晨,穿好清華的童子軍服,梁思永起身加入隊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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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一周一篇,我個人對於基督宗教、聖經、台灣教會文化等等議題的個人心得,文責自負。如標題所示,有些內容對於傳統好基督徒來說可能太過辛辣,請自行斟酌服用。若你不是基督徒,也可以把這系列文當作逛動物園,體會一下這些人在想什麼、經歷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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