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闌平野盡,殘月正孤燈。
呵手封題處,鴛鴦兩字冰。
成德等人返京繳旨隔日,寧古塔副都統薩布素陛辭離京,此後除了議政王大臣會議奉旨議罪宗室軍機,御前別無大事。入臘後康熙恩旨從寬,安親王岳樂及康親王傑書身為主將,不能摧鋒,徒費糧餉,但兩人功罪足以相抵,免革議政,罰俸一年,其餘人等准如議政王大臣奏議。
皇帝為南方用兵預作準備,刻意寬待宗室,意思甚明,朝中眾人看得明白,都打算輕省過年,李光地卻煩惱至極,既不敢真將格爾芬所言露給御史言官,又怕格爾芬不耐,給他更出難題,左思右想,拖到臘八過後,趁著與高士奇同在南書房值夜,便搭訕道:「澹人,你可聽說翰林院的事?」
高士奇正專心看摺子,順口道:「翰林院什麼事?」
李光地拿眼角餘光瞟他,答道:「這兩個月來,翰林院庶吉士尤慧珠總在朝陽門外大街賣字,古怪得很。」
高士奇笑道:「你是他前輩進士,提點提點不就是了麼?」
李光地道:「你雖不是進士,畢竟是翰林院侍講,你也能說說他。」
高士奇聽出蹊蹺,擱筆笑道:「怎麼,你明白事理的不去說,倒要推給旁人?」
李光地道:「你為人風趣詼諧,誰見了你都放心,我這張臉不會笑,我去講,恐怕嚇著他。」
高士奇笑道:「是麼?願聞其詳。」
李光地道:「我在朝陽門外住著,偶然聽到街市閒言,說尤慧珠在找一流落街市女子,是他未過門的妻子。」
高士奇哈哈笑道:「真有此事?可他是尤同人長子,過未門的妻子應當也是書香門第,怎會流落街頭?」
李光地道:「確實不錯,聽說尤同人給他說定蘇州沈退之的孫女兒。」
高士奇道:「丁酉科場案流放寧古塔的沈退之?他如今改流尚陽堡了罷?」
李光地道:「是罷,聽說他孫女逃婚離家,一路賣唱到了京師,後來得恭親王收留,賞給寧古塔將軍巴海,這麼著便見著祖父了。」
高士奇聽到「恭親王」,笑道:「我說有蹊蹺呢。如今此女在哪兒?」
李光地道:「聽說之前成容若奉旨出京,去的就是寧古塔,那女子如今已讓巴海轉贈於他了。」
高士奇一揚眉毛,問道:「他回京已有月餘,那女子也隨他回京麼?」
李光地道:「這便不清楚了。有說如今就在明府的,也有說已回蘇州的。」
高士奇道:「若真回蘇州,尤慧珠豈能不知?看來如今還在明相府上呢。你做何打算?」
李光地道:「此事與我無干,不過有此聽聞罷了,自然沒有打算。」
高士奇一笑,又回頭看摺,心中暗忖,晉卿說這一大篇必有緣故,我犯不上去翰林院傳這個話,卻不妨攪亂一池春水。他拿定主意,還如常值夜,與李光地偶有交談,一副無事人樣,待到天色漸白,他佯做收拾,實則李光地下值離去,他還坐在南書房內,直等到索額圖進來,趁著四下無人,將同樣的話當作自己聽聞,又再說給索額圖。
索額圖不知此事情由,也不知這話本來出自格爾芬,自在心裡盤算,不多時明珠來了,便拿出兩個黑木貼金小巧佛像,笑道:「這是昨日去護國寺得的不動明王像,雕工精緻,一會兒便進給大汗,你要不也拿一個?」
明珠見小像雕得栩栩如生,便笑道:「這樣好東西,你還是進給大汗罷。大汗最是孝順,不定還要送一個去慈寧宮。」
索額圖笑道:「還是你想得周全,我聽你的。」便收起佛像出了南書房,過月華門逕往乾清宮大殿,還沒上到台基,見成德下階走來,便笑道:「這才下值麼?」
成德笑道:「卯時才上的值。這會兒去傳口諭。」
成德拱手去了,索額圖更是放心,上階入了大殿,見康熙在御案後頭看摺子,便上前欠身道:「請主子聖安。」
康熙低頭讀摺,口中問道:「大清早的,打南書房來麼?」
索額圖拿出兩個不動明王像,答道:「這是阿哈昨日護國寺禮佛得來,看著格外精巧,不敢自己留著,一大早便給主子送來。」
康熙抬頭一看,索額圖捧著兩個不動明王坐像,右手智慧劍,左手金剛索,貼金燦然,雙眼怒視,看著教人肅然起敬,便點頭道:「確實精巧,你既有心,那便留下罷。」
索額圖交了佛像,又欠身道:「昨日街市之上有所聽聞,也向主子稟報。」他不提常寧和明珠父子,也不提巴海,只說沈宛得京師貴人之助,往來寧古塔與京師,如今下落不明,竟至尤珍街頭相尋,末了道:「阿哈恐怕這大失翰林院體統,因此上奏。」
他說了一大篇,康熙卻心不在焉,沒意會沈宛便是早先常寧命成德攜往寧古塔的人,順口道:「知道了,此事不勞動你大學士。一會兒自有人傳諭申飭尤珍,邊關防務我另外交代恭親王。你下去罷。」
索額圖一怔,見康熙低頭還看摺子,只好遵旨退出。此後無人上乾清宮議事,半晌成德回來,康熙便命他往文華殿口頭申誡尤珍。
成德當初奏報寧古塔摺中並未交代處置沈宛細節,不曾提及他收下巴海轉贈,也不提密送沈宛返回蘇州,此刻得旨意出乾清宮,心想,索性藉此機會向尤珍托出實情,也好得他一個確切口風。
平素他與翰林院多有往來,但今年四處奔走,還不大認得今科進士,也不曾見過尤珍。他到庶吉士學習的文華殿一問,見尤珍風度翩翩,與沈宛倒像一對璧人,登時起了好感,便領他到殿外一僻靜處,將他御前遭劾,皇帝念他初犯,從寬免罰,僅予口頭申飭等情由說了,只不提何人所參,待尤珍領旨謝恩起身,又道:「實不相瞞,我知道你街頭鬻字原委,也知道你所尋之人下落。如今她已返回蘇州,在一安全地方住著。」
尤珍聽他略述事情梗概,遲疑道:「這⋯⋯既已見過祖父,她為何不願回家呢?」
成德問道:「看來你對這婚約十分篤定,儘管她逃婚也要追回?」
尤珍嘆氣道:「我倆是自幼的婚約,幼時見過幾面,並非素不相識⋯⋯我不知她何以這樣嫌棄我。」
成德道:「起初她逃家,是怕以罪人之後入官宦之家,日子難過,後來則因在京別有際遇,得人相助而入恭親王府,乞得聖命終能出關認親,但那相助之人卻非善類,在她身上動了手腳⋯⋯」他看尤珍臉色青白不定,又道:「如今她自嘆已非完璧,你又是清貴翰林,未見得還認這婚約。」
尤珍板臉問道:「誰算計她?」
成德道:「此人是滿洲親貴,我不好說。」
尤珍退了一步,鐵青著臉道:「你不就是滿洲親貴麼?」
成德不禁好笑,說道:「我是,但我以外滿洲親貴還多得很。再說,我雖不才,還不至於幹這等下三濫事。」
尤珍雙手握拳,低頭不語,半晌說道:「就算她讓人騙佔了,我還是認這婚約。」
成德略覺訝異,旋即點頭道:「好,難得你這般真心,我會著人捎信到蘇州,一有回音便告訴你。」
|| 未完待續 ||
成德告知沈宛下落,本是出於好心,孰料日後給自己找來極大麻煩。此刻康熙皇帝聽了街市傳聞,恰巧不在心上,再過一段時日御前又是另一種氣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