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引導人民》堪稱為法國大革命最有名的畫作,此幅為紀念七月革命而創作的作品,畫面中央的自由女神頭戴法國大革命時期象徵自由的的紅帽、左手握槍、右手高舉著迎風飄揚的紅白藍三色旗,在戰火中踏著堅定的步伐,號召身後的人民起身革命。在她右側身後兩個男人分別是著白襯衫的工人階級,與身著黑色禮服的資產階級。人群的前方是倒臥在木頭石塊上的屍體,自由女神帶領著革命軍跨過這些屍體,向前邁去。
革命會有犧牲,但革命必須踩著這些犧牲勝利。
「革命」一詞出自《周易·革卦·彖傳》「天地革而四時成,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也就是說革命在中國最早可溯原至商湯推翻夏朝。中國歷代遞嬗,揭竿起義為常有之事,然新建立的王朝往往並沒有多少社會制度上的進步,而是重複舊王朝的一切,直至再被推翻,循環往複,這在歷史上被稱為「朝代循環」,中國哲學家梁漱溟將這個特徵表述為「循環於一治一亂而無革命」。而近代「革命」一詞的運用,根據湖南陳蒯良先生主編的《國魂》一書考証,最早則是在孫中山領導的民主主義革命時期。
此章要談的即是揭竿起義、革命戰爭。
在歷代官編或許多民間史家所編纂的台灣史籍上,常見台灣「三年一小反,五年一大亂」的記載,意指台灣反亂事件層出不窮。這種想法在清廷官員何澂〈臺陽雜詠,二十四首之二十〉詩內也可見一斑,如首句「卉島從來叛逆多,十年必反說非訛」,及全詩所舉如道光12年(1832)張丙事件、康熙60年(1721)朱一貴事件等例,更可由其詩句中「偽稱」、「僭號」、「假託」等對反清勢力的稱呼看出清廷官吏居高臨下偏頗的視角。
臺陽雜詠,二十四首之二十 何澂
卉島從來叛逆多,十年必反說非訛。魚牙結盜名天運(張丙本為魚牙,與巨盜陳辨等往來。因售米事,忿縣令袒粵民;遂起事偽稱「開國大元帥」,僭號「天運」),鴨母稱王號永和(朱一貴混名「鴨母」,以豢鴨為業;鴨行皆成列,眾異焉。逆黨杜君英以其姓朱,假託明裔,擁之,攻據岡山汛;偽稱「義王」,僭號「永和」)。已為倭兵籌布置(同治十三年,倭兵窺犯臺疆,駐兵瑯嶠;經歲,而議始成),更因番亂起干戈(元年,攻獅頭社;三年,攻率芒社。皆因該番抗殺官兵,以示懲創)。將軍尚未樓蘭斬,竚聽山中唱凱歌(近日內山阿棉、烏漏等社恃險負嵎,飛虎左營、線槍營皆小失利;現調擢勝營、鎮海左營進山彙勦。)。
或如因林爽文事件來臺的趙翼所寫的〈軍中擒逆首林爽文檻送過泉紀事〉,詩中文字充斥著對林爽文等賊莽之輩極度貶抑與輕蔑的態度。此詩由押囚的場景起興,近而描寫其被鎮壓平定之事,此事件前後長達3年,經清廷調集10萬滿漢大軍,方將之平定,乾隆甚至將此戰役列為「十全武功」之一。然作者仍認為林為半夜「無端」起干戈,並認為暴民雖然一時聲勢鼎沸,但只要抓住時機便可快速殲滅,是將軍們過度輕敵才會讓此小賊得以撒野。
不過詩中有句「兵添一萬賊添億」,意指兵力增加一萬,反清者早已增加數十萬,此句實為諸多起義革命之重點,何以林爽文事件中台中起兵僅五日就擴及至竹塹街,何以革命者登高一呼,全台響應?或者回溯中國歷史,何以武昌起義成功後,各省四起響應,最終推翻中國兩千年的帝制政權?星星之火真足以燎原嗎?
我認為這答案應該昭然若揭。只是執政者從來不願意去思考這個問題。
軍中擒逆首林爽文檻送過泉紀事 趙翼
木籠裝囚語啾唧,兵衛簇成片雲黑。
不須露布曳長縑,夾道爭看海東賊。
海東賊本一細民,豈讀兵書習部勒。
結交無賴匿亡命,官索逋逃竟不得。
半夜無端嘯廷戈,殺吏攻城血流赤。
是時鼎沸雖披猖,猝起猶堪滅朝食。
後先航海諸宿將,持重養威示不測。
隔海調兵動幾旬,兵添一萬賊添億。
孤城遂困重圍中,糠籺俱空煮履革。
三番赴救陣未開,兩路繼援塗又塞。
倘非廟算決大舉,絕島妖氛幾時熄。
即今就縛入檻車,不過圈牢一豚腯。
若論經歲軍貲費,千兩黃金一兩骨。
時清豈許伏莽滋,事緩幾成燎原欻。
一鼷乃須千鈞弩,此事誰當任其罰。
(清平定台灣得勝圖-攻克大里杙)
革命是如何發生的?人民究竟為什麼革命?為了甚麼願意用生命做賭注作犧牲?為什麼法國大革命高喊「不自由,毋寧死」(Give Me Liberty or Give Me Death)?為什麼切格瓦拉喊著「請聽聽人民的聲音吧」,拿著武器,「不革命行嗎」?為什麼國父說「惟願諸君將振興中華之責任,置之於自身之肩上」? 為什麼要以天下為己任?為什麼他們要革命?
為什麼要革命?
在思考這個問題前,我們先來讀讀今日的主題詩,朱啟南〈過岡山眺朱一貴故里,二首〉(為方便閱讀,我將詩句中詩人的註釋先行省略,詩文原版附在其後):
過岡山眺朱一貴故里,二首 朱啟南
聚歛難為富,逐貧更釀災。揭竿雖七日,陷地及全臺。
宦海優伶化1,仕途負販2開。隱王3封有例,誰為檢殘灰。(其一)
鴨解從軍令,梟徵克敵鳴。戈難向中土,兵已出東瀛。
戰嘆鯤身失,彈飛鹿耳轟。中興王氣盡,猶記永和名。(其二)
特別選讀此詩的原因,是因為此作不同於其他(如前述)詩篇,不是拿著政府號稱正義的刀在反抗者的屍體上作詩,不將朱一貴看作反賊、逆首、亂民,反而對其失敗帶有感慨、惋惜的意味。全詩僅簡短八十字便將朱一貴起事經過勾勒清楚,並提出起事必須歸因於官府的聚斂逐貧,實為官逼民反。
台灣血淚斑斑的反抗革命史中,規模最大的就屬荷治時期1652年的郭懷一、清領時代1721年朱一貴,1786年林爽文,及1862年的戴潮春。這些革命或攻克全台,或持續三年,戰況至為劇烈,然最後都功敗垂成。可惜史料中多為官方角度,難免偏頗,成者為王敗者為寇,因此而顯得此般正面的史料更為珍貴。起義失敗的原因主要有二,一為本身物資缺乏、條件不足,詩中「宦海優伶化,仕途負販開」如此諷刺的畫面卻在詩人悲憫的筆下顯得哀傷;二則因革命之軍多為烏合之眾,是時台灣眾族群各自為政械鬥頻繁,難以統合,更有密告、出賣,或是「義民」協助朝廷平定戰事等等,皆為這些起義最終失敗的原因。
聚歛難為富,逐貧更釀災(知府王珍掊克淫刑,黃殿李勇吳外以朱一貴托為明裔,於康熙六十年四月廿六劫岡山,塘汛總兵歐陽凱遣周應龍往剿,敗北。五月初一日春牛埔之戰,歐陽凱死,再大潰)。
揭竿雖七日,陷地及全臺(臺廈道梁文煊知府王珍遁內地,朱一貴入府城掠紅毛樓砲械、硝磺,而杜君英據鳯山,參將苗景龍戰死,賴池、張岳同日陷諸羅)。宦海優伶化,仕途負販開(諸羅參將羅萬倉亦戰死,當時臺灣三縣北諸羅、中臺南、南鳳山,故曰全臺陷,時當五月初一日。朱一貴布偽官爵,負販皆為公侯,而優伶冠服,被掠皆空。民謠云:「頭冠明朝冠,身衣清朝衣,五月稱永和,六月還康熙。」)。
隱王封有例,誰為檢殘灰(漢高帝封陳涉為隱王,置守塜四家)。(其一)
鴨解從軍令(朱一貴豢鴨,旦暮出入自成行列,有如行軍),梟徵克敵鳴。
戈難向中土,兵已出東瀛(水師提督施世驃調兵渡海,總督覺羅滿保調南澳總兵藍廷珍領兵渡臺,共會澎湖。以守備林亮,千總董芳為前鋒,駕小舟于鹿耳門表識沙路,朱軍以大砲迎拒清軍,望砲臺火藥積處,專以砲注攻,中之。朱軍死無數,遂揚帆由鯤身登陸,藍廷珍繼之,施世驃登鹿耳門)。
戰嘆鯤身失,彈飛鹿耳轟(十六日朱軍再犯安平,戰于四鯤身,敗至七鯤身。藍廷珍戰二鯤身亦勝,又由西港追至府城,朱一貴走灣裡溪,被村民擒獻,杜君英、杜會三、陳福壽、江國諭先後出降,送京磔死,時當六月十九日,亦七日平全臺)。
中興王氣盡(朱一貴稱中興王,號永和,及臺灣平,而知府王珍已死,清廷亦剖棺梟示以謝),猶記永和名。(其二)
【作者】
朱啟南(1889-1974),號梅邨,彰化鹿港人。為大冶吟社、和美道東書院吟社社員。精通醫理、擅詩文書畫,曾設夜學,教人詩文,任彰化文獻委員,深 受地方敬重。著有《漫與樓吟稿》。
【注釋】
另外,台灣文學之父賴和先生此首描寫戴潮春事件的〈讀臺灣通史,十首之九〉也非常值得一讀,同樣有別於統治者立場的詩作。賴和稱戴潮春為 「一時英」,是為「不平」之事而起。若能將賴和此十首組詩同時閱讀,則更可感受到「這一批詠史組詩,立場是臺灣的、民間的、抗爭的,這不僅是賴和由臺灣歷史上所刻意徵引而來的史實以入詩;同時也是賴和刻意藉以彰顯自身在殖民地下的現實立場。」(學者陳建忠評論)
讀臺灣通史,十首之九 賴和
戴潮春亦一時英,驀地干戈起不平。
今日定軍山下路,冤燐夜夜竹根生。
所以,究竟是甚麼原因讓這些革命鬥士不惜身家性命,不計成敗利害,甚至甘死如飴?我想到電影《辛亥革命》開頭處秋瑾拖著鎖鏈在夾道人群中向前走的聲音,她說:「我此番赴死,是為革命。縱使世人並不盡知革命為何,竟讓我狠心拋家棄子,我此番赴死,正為回答革命所為何事。」
這正是革命與一般戰爭不同之處,因為這些人踏上戰場不是被徵招或強制,而是他們自己拿著刀槍走上去的。因為他們握有信仰。因為相信如果「犧牲吾身與汝身之福利」,能夠「為天下人謀永福」,所以忍心拋家棄子。死並非不足俱,亦並非不足惜,但是這世界上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事,所以即使害怕,他們寫下了訣別書,仍然堅定的踩著戰友的屍體向前走著。因為「只要其他同志拾起我的槍枝繼續戰鬥,我倒下又有何妨。」切格瓦拉這麼說。
而革命所為何事?為了推翻。為了改變。為了讓麻痺的人們看見真相、看見自己,或者一個更好的可能性。為了讓安逸的人們醒來,讓他們知道羊一般的民眾會培養狼一般的政府,讓他們看見正義,以及正義不能只是觀望和駐足。就像魯迅寫下《吶喊》,就像James Joyce寫出《都柏林人》,只是革命者決定拿起刀槍,用自己的生命點火。因為事實往往證明,人民不會永遠忍耐,到忍無可忍的那一天,革命的火勢,往往一點燃就會蔓延成海。
就像國父孫文所言「吾因愛平和而愈愛革命,何也?革命、平和。兩相對待;無革命,則亦無平和,腐敗而已,苦痛而已。」每場革命,都是一個信仰。
寫著此章的這幾日,我一直反覆聽著這首歌。走過二二八,走過白色恐怖,走過美麗島,走過野薑花,到了現在,這是,我們的戰爭。
島嶼天光 滅火器樂團
親愛的媽媽 請你毋通煩惱我
原諒我 行袂開跤 我欲去對抗袂當原諒的人
歹勢啦 愛人啊 袂當陪你去看電影
原諒我 行袂開跤 我欲去對抗欺負咱的人
天色漸漸光 遮有一陣人
為了守護咱的夢 成做更加勇敢的人
天色漸漸光 已經不再驚惶
現在就是彼一工 換阮做守護恁的人
已經袂記哩 是第幾工 請毋通煩惱我
因為阮知影 無行過寒冬 袂有花開的彼一工
天色漸漸光 天色漸漸光已經是更加勇敢的人
現在是彼一工 勇敢的台灣人
「我反抗,故我們存在。」卡繆這麼說。革命是一種不得不,因為我們都知道,如果能夠不流血就好了。而如果流血成為了一種不得不,我們只能勇敢。
(Third of May, 1808, Francisco Goya, 18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