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玉由李家女傭過渡到工廠女工,這個生命歷程幾乎和我的外婆一模一樣。我的外公和外婆有來看戲,當然他們是來看自己女兒演出的,但我更好奇,當我外婆的生命故事被我媽媽在劇場中以一個寫意有趣的方式呈現出來的時候,她心中有何感受?作何感想?我暫且把這稱為「歷史的疊映」,雖然我媽媽是演員、我外婆曾是女工或許是個巧合,但我就是很好奇這層疊映發生以後的效應是什麼?
蠟筆小新曾出過一個劇場版電影,叫作【大人帝國的反擊】,內容講述在日本一個 20 世紀園區開幕了,許多家庭裡的爸爸媽媽都爭相跑進園區中回味童年,倒是小朋友被冷落一旁。這個園區就像是有魔法一般,散發出了「20 世紀的味道」,受到這個味道吸引,許多爸爸媽媽的行為表現越來越想小孩子,開始回到童年,並且就準備賴著不走了。這事實上是園區創辦人的陰謀:他認為 21 世紀的一切太冷漠、太快速、太科技,他準備用這個園區來讓整個時代停留在 20 世紀這個懷舊的年代、鄉村的年代。
故事的後來,蠟筆小新為了把爸爸媽媽救出園區,給他爸爸廣志聞了他因為腳臭而氣味逼人的鞋子,廣志在那一刻開始快速閃過人生跑馬燈──小時候家旁邊四面都是田,溝渠裡隨處都有小魚,學校離家裡好遠好遠,騎腳踏車才能到;後來學生時期開始談戀愛,騎腳踏車載著同是學生的美冴;長大以後每天穿西裝打領帶、人擠人搭電車去上班,下班後還要喝酒應酬,好長一段時間常常做錯事被上司責罵,但只要回到家看到妻小就感到開心、欣慰……。
跑馬燈結束,醒過來的瞬間,廣志一直哭一直哭,小朋友看這部動畫電影大概很難理解這種哭泣的含義?廣志為什麼是哭,不是笑呢?換作是我會哭還是會笑呢?那種眼淚因為什麼而流?阿玉戲末聽完女童解說古宅細節時也是這種反應,她和不解的女童解釋:她不是因為女童講得不好而流淚,而是講得太好,她是太高興了。
比較可惜的是,現場演員沒有用麥克風,外婆外公有重聽,他們看戲像在東張西望,霧裡看花,或許,他們也沒有這種相當特殊的看戲的文化經驗。外婆沒有進入歷史疊映浪花的席捲中,但我仍舊好奇,演出女工的我的母親,心裡想些什麼?他找外婆來看戲的時候有沒有一些小心機?這是像女童一樣想分享自己的表演給父母看的那種開心的情緒?還是像電影裡小新拿臭鞋給爸爸聞時,不小心/刻意造成的歷史偶然?
3. 歷史的雲煙
最後,我想談到關於演出的「飽和」與「未飽和」。在第四幕中,阿嬌與阿娥的戲,對我來說是出乎意料地極度飽和的!演員對阿嬌的詮釋是如此活靈活現,她的一舉首一投足,在在把那種花痴大三八的氣質展現得淋漓盡致!那種動作的大幅度和所有的表情都是戲的感覺,我以為自己只能在專業演員身上才看得到,沒想到這一幕的阿嬌阿娥的一搭一唱這麼可愛、這麼流暢。
飽和的演出讓氣氛都充滿張力,前面歷史背景的搭建算大功告成,這幕戲讓觀眾情緒被推向第一個高潮,並且把木藝擺到劇場的真正中央、把那種對門第階級的想望還有對現實生活的怨氣,以搞笑的方式都渲染了出來!「愛情」幾乎是一個無往不利的戲劇元素,飽和的八點檔戲碼都擅長操弄這種愛情的「猥瑣性」。
在劇幕的長流中,有這種濃烈的水彩渲染,卻也有那給氣息、煙雲的留白處。
對我來說,【一齣大溪】有兩個結束點,大結是前面提到的阿玉聽女童講解古宅而流淚那幕,小結則是阿玉和阿桂吵架以後,李宅女主人找上阿玉所講的一席話。沒有這個小結,大結是收不起來的。這個小結有至關重要的作用。
「就是人都搬出去了,那間大厝才會麼虛彌。」
一反飽和的表演,這一幕的作用在留白,歷史有熱血、有愛情、有想望,同時也有欠缺,有無可彌補的空白。如果飽和的戲碼是演藝能力的綻放,那留白的劇幕就是藝術的形狀。東方哲學的深厚底蘊就在這裡:對我們來說,「無」並不是虛空,「有」跟「無」並不是對反的概念,而是相輔相成的──老子說:「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這就像是車輪或杯子,正是因為其中間空無,車子與杯具才有用途(「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老子《道德經》)。
這就是第六幕的用途,它在前面的愛情戲後留下了無法填補的空白,那種生活中無從彌合的欠缺,它在劇場結束前吐了一口氣,那口氣是生命的嘆息。
「這些子孫還會記得要回來大溪嗎?」
戲末住在美國的女童每年都會跟家人回來祭祖,並且學著要當這棟大厝的導覽員。李宅的女主人若還在世她會開心嗎?她會流淚嗎?歷史會重複它自身,但卻或許永遠不是以我們想要或能想像得到的方式來重複它自身……。
面對這種欠缺,東方人實際上是很含蓄,很溫柔的。就像在第五幕,李宅女主人要阿玉「惦惦」,別把自己的辛勞講出來一樣,古詩在描寫人們的分離時,在句子的末尾也只寫道:
「棄捐勿復道, 努力加餐飯。」
(我的思念和擔心都不必說了,只盼你注意溫飽,保重身體。)
──無名氏,《古詩十九首:行行重行行》
這句話,似煙、似雲,抓不到、摸不著,卻鑽到歷史的靈魂的最深處,成為我們生命的胸懷......。
本劇歷史的長流、歷史的疊映和歷史的雲煙,三者共同構成了一幅生動的人文山水畫。
結語:歷史、文化與行動者
社區劇場,其名「社區」,在呈現的卻是大溪歷史與文化相互糾纏的關係。前文提到的「歷史性」(historicity)在歷史人類學裡其實是一個相當重要的概念。我喜歡大貫惠美子(Emiko Ohunki-Tierney)在《時間中的文化:人類學的探討》(Culture through Time: Anthropological Approaches)的談法,茲引述如下:
- 歷史性指涉歷史意識,是一個文化得以經驗以及瞭解歷史的模式化方式。由於一個文化之中,並不只一種方式可以瞭解歷史,因此,歷史性可以是複數的。
- 歷史性具有歷史主體所決定的高度選擇性。
- 在歷史性中,過去與現在透過隱喻及換喻關係,相互依賴與相互決定。
- 歷史性包含多樣的歷史再現。
- 歷史行動者的企圖與動機,會影響歷史的結構化(structuration)。
- 歷史性是歷史建構與再現的關鍵角色。
- 由歷史性來探討文化界定歷史的歷史人類學課題,最終的關懷還是文化本身。
做這樣略顯生澀的理論回顧是為了給劇組一點回饋。本劇的主線圍繞著李金興家族還有大溪過往的木藝生態,這一方面忠實地呈現了大溪的特色,但在另一個意義上卻也限縮了關於這片土地的歷史視野。歷史性是複數的,我很期待新的一年,劇組會做什麼樣的田野調查與故事改編,大家又抱持著怎樣的企圖與動機來寫劇本,以怎樣特別的方現呈現出大溪的哪一塊?常民會有更多戲分嗎?廟宇會有更多戲分嗎?除了木藝與從農,其他行業會有戲分嗎?
其次,我想強調出素人演員的主體性。這個社區劇場的構成,概略上可以分為:(1) 在地素人演員、(2) 專業導演編劇,還有 (3) 政府單位(木藝生態博物館和桃園市政府文化局)。這三者的關係一定也是錯綜複雜,單由劇情內容來看就可以直接解讀出,木博館有很強大的主導性和重要性。但有趣的地方就在這裡──沒有資源,這種超級理想性的社區劇場根本做不成,然而,在整件事情中,素人演員的主體性是什麼?重要性在哪裡?他們實際參與哪些事情?他們又為什麼願意/能夠這樣不斷演下去?這裡有很核心的草根民主化課題正在醞釀與發酵,我猜想這必然是充實的劇場背後最辛苦、最不為人知的事情了。
素人演員都是哪些人?他關注什麼?在意什麼?他本身又有哪些故事?他的動力源從哪裡來?一般來說,社區劇場這類活動都有「日」和「月」:日是強烈的使命感、社區或文化的認同感,它有權威、有嚴肅性;月則是出於好玩,來自個人的各種動機,不管那是嘗試的新鮮感、挑戰表演的欲望、結交新朋友的滿足感,或學習的熱忱,都有可能,但共通點一樣──不好玩就不想參加了。
社區劇場中的日與月有互補性,卻也有根本性的張力,一項共同事業如何同時滿足這兩種需求,或同時召喚有不同動機的居民參與呢?這是個謎題,而既然有謎題,背後必然就有故事,而且後設來看,這樣的故事最終也會成為大溪文化的一部分以及歷史的一部分。
我鼓勵素人演員的戲外參與也增加,不過重點是,素人演員的主體性不能單純說「就需要被重視就好」,而是發展出更多元的形塑與發展素人演員主體性的方式,讓我們都記得:社區劇場不只是結果論上的一種表演而已,它本身就在做社區、做歷史、做文化。(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認為表演結束後還有導演、主辦單位和演員和觀眾們互動這樣的橋段,真的非常好、非常有意義,這本身有很重要的定位性質。)它就是草根培力與網絡的原點,而這原點要成長茁壯,它除了需要愛,同時也需要民主的引導與釋放。他們需要信心與勇氣,並且在做的過程中,理想的話,可以更多層次的理解到他們所做事業的深刻意涵。這需要很多很多的討論,才能真正地去把它談出來、梳理出來。最終這將形成那最最豐厚的養分!
最後的最後,容我再做一個理論回顧。歷史與文化牽涉的不只僅有再現的問題,還包括層次的問題,未來的劇場方向或許可以參考 Francoise Zonabend 有關法國村落 Minot 的研究(Zonabend 1984):
這個村落,至少存在著三種歷史。
- 第一種是屬於國家、歷史學家記載的大歷史,討論的是如 1914 或 1940 年世界大戰等重要的歷史事件。這類大歷史的影響力遍及該區,甚至全國,包括政治、經濟、選舉活動等。但它主要是發生在村落外,依賴同質而持續性的線性時間、與文字的記載來記憶。也因此,大歷史的許多事件,並不進入當地人的記憶之中。
- 第二種,是地方史或社區史,主要是依賴循環而重複的社區時間而發生在村落內的集體活動,也就是全村性的相互交換、晚間的聚會、葬禮儀式等實踐過程為機制,透過所謂持久性記憶(enduring memory)所建構與再現的歷史。
- 第三種則是家庭史或個人史,是依家庭時間或生活的時間,以個人生命循環的關鍵時刻所構成的,往往透過出生、結婚、死亡、系譜等所謂「蝟集的記憶」(teeming memory)或個人記憶之機制,建構或再現家屋內的活動。
同個群體的不同層次可能存在多種不同的記憶機制與記憶內容,因此同時擁有好幾個不同的歷史。
引頸期盼 2020 年的另一齣大溪!作為一位觀眾,也作為一個小小小的大溪居民,衷心感謝這其中無數人的努力,也很開心自己能夠有這種機會,參與其中!
春天花吐清香,雙人心頭齊震動,有話想要對你講,不知通也不通。
叨一項,敢也有別項,目呅笑,目睭講,你我戀花朱朱紅。
夏天風正輕鬆,雙人坐船在遊江,有話想要對你講,不知通也不通。
叨一項,敢也有別項,目呅笑,目睭講,水底日頭朱朱紅。
秋天月照紗窗,雙人相好有所望,有話想要對你講,不知通也不通。
叨一項,敢也有別項,目呅笑,目睭講,嘴唇胭脂朱朱紅。
冬天風真難當,雙人相好不驚凍,有話想要對你講,不知通也不通。
叨一項,敢也有別項,目呅笑,目睭講,愛情熱度朱朱紅。 ──〈四季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