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7-15|閱讀時間 ‧ 約 15 分鐘

見習騎士異聞譚✎LXXIII.撥雲見日

  「雖然艾夏琳跟海莉在場也無妨……」暗示幾位妖精留下,索羅的視線捎往明顯還有話想說的姆拉特。「不過,她們兩位還有騎士團的工作,『這邊』的事情就讓我們來吧。」

  「是,大人……」恭謹地應過索羅,白髮蒼蒼的姆拉特垂下視線。「不過,那兩位曾被監控記憶;一但被突破一次,就很可能遇到第二次──老夫認為知情者應以在場兩位大人為優先。」在開啟下一段話題前為前一場密談作出總結,姆拉特輕輕點頭。「洛德是冥系的緣故,應當早就習得保護靈魂不被竊取記憶的魔法,短時間內應該沒有被查探的問題。」

  「確實是呢。」同意姆拉特的觀點,索羅看向碧狼姐弟裡排行最小、一臉焦躁有些坐不住的弟弟。「謝謝你特地化人,巫恩。抱歉,一直穿著不習慣的衣服很難受吧?維持狼形也沒有關係的,請不要拘束。」

  似是被說中了什麼,綠髮少年的頭頂倏地冒出一對碧綠狼耳,而本人則是撇了撇嘴。「大人們都在場,這點禮儀是當然……」

  「好啦好啦,大人都這麼說了,小恩恩可不能浪費大人這番心意喔?」打斷巫恩逞強的話語,青陽倒是相當的自在。「話說回來,雖然那位鬼銀之玹有點可怕,可是……」她拿起了一個明顯被用過的杯子。「剛才她喝了一杯,而且還喝光了!」這算是被最強的通緝犯認可了泡茶的手藝吧?露出有些羞怯的笑容,青陽的尾巴搖啊搖的。

  「是在途中隨手拿去喝的吧。她會喝光表示青陽的茶就是這麼美味──真是太好了。」能夠輕易地想像出冰姈過分自然的拿起茶杯開始享用的模樣,索羅於言談之間流露出欣慰。同時他注意到巫恩在青陽的勸說下,總算是恢復了狼型──果然他還是這樣比較自在。這樣就能夠好好聊聊接下來的事了。「那麼,關於各位在這裡的原因……十年前因為戰敗,我從原世界這裡離開的時候,曾經拜托過姆拉特找尋新的據點。」緩緩地把話題導回原先的方向,索羅對著姆拉特輕輕頷首。同為離開管理者勢力的兩人,早已相處許久的他們擁有祖孫似的情感與默契,甚至不需多言也能明白對方舉動的涵義與沒有道出的想法。

  「是,大人。關於這個,老夫已經準備好了。大人要現在前往嗎?在守林人一族的守護下,應當不成問題。」分別的時間已經足夠完成大人當年臨別前的交代。在這十年內,一直在等待的他與娜塔莉亞從未疏於準備。而聽聞已經妥善處理好,索羅只是輕輕一笑,安靜地搖頭。

  「雖然很想看看那裡,不過現在比較要緊的是『柱子』……就像我們沒有停下腳步過一樣,『那邊』也一直在伺機而動。等到晚一點解決現在的危機,再找時間請你們帶我去吧。」

  從索羅的話中推測出他應是想破壞所謂的『柱子』,莫葉沈默著聽取誓約主人的打算。雖說索羅能夠讀取息,要自行找到新據點應該不成問題,但姆拉特說了,新的據點因為有著特殊性,第一次進入前需要透過守林人一族領路──因此三姐弟才被留下。隨著幾人商定兩天後,也就是放假前一天再去新據點後,這場密談才正式散會。

  也是在散會後,莫葉才想起兩天後對原世界而言,亦是另一個意義重大的日子。還在思索時,他注意到離開木屋後的索羅步履蹣跚,看上去似是有心事,便自然地開口關心。「在擔心什麼嗎?」

  身旁的人頓了一會,隨即停下腳步──看來是真有說不出口的擔憂。

  是因為已經習慣這樣的相處方式、還是逐漸接受自己跟自己融合在一起的性格?索羅看上去雖然面露不安,卻沒有拒絕或是猶豫要不要告訴締結了主從誓約的對象。他略顯侷促地轉向莫葉,低聲開口──

  「我……有點害怕……」一面道出心神不寧的原因,索羅低垂著頭捏上自己手臂處的衣襬。「上次就算再怎麼趕,都還有半年,而且還有不少部族……」而這次是更加迫在眉睫的四個月,甚至連可以調動或是對抗的人手都明顯不足。「可是如果這次沒有辦法阻止,世界會……」話到一半便止於喉間。不敢再往下說,索羅縮起肩膀。

  過分殘酷的現狀正如火山爆發前的龐貝古城,只需一點點導火線便能將眾人的安逸與眼前的繁榮蠶食鯨吞。即使再怎麼努力,前進的步伐跟速度好像都趕不上對手的算計與安排。只要一想到對手距離成功舉行那個恐怖的儀式越來越近,就會感到渾身顫慄、難以呼吸──「都是我害的……」

  如果更早一點回到這裡、如果更早一點想起自己的使命、如果更早一點……無論多少懊悔與害怕都扭轉不了現實的無力,即使已經約定好借用別墅、卻還是無法阻止焦慮──

  「但是那時候沒有亞奧劍吧?」冷靜地向險些哭出來的主人提出這點,莫葉看著索羅倒吸一口氣,似是經過這一提點才想起這件事──擁有此劍等於擁有半個世界的力量雖然只是傳說,但還是有著力量這點是無庸置疑的。而且,他真正恐懼的原因,恐怕還不只是這樣而已。

  見索羅一臉欲言又止,知道他語塞,莫葉沒多等便繼續開口道出所想。

  「而且,既然都說了是世界存亡的問題,那就不是你一個人的責任。不管知不知情、或者有沒有考慮過這些,生存在這片大地的人跟非人們,原本就是一起承擔世界命運的共同體──那本來就不是單純的只是由一個『誰』來背負的事。」即使或許有無辜、也或許有惡意,最終必須承擔的,仍然是存活於此的所有生命──而那正是自己拿起劍、站在索羅身邊與他一同對抗惡意的理由。

  「可是,這些只有我知道……」

  面對索羅自責的理由,莫葉只是維持直視索羅的角度,伸手比了比身後不遠處、守林人的木屋。「剛才在裡面的,至少校長跟賢者都知道吧?而且我也知道。就算真的沒有人曉得──『戰爭』也本來就是毫無道理的事,不是嗎?」

  正面回應了對方,莫葉推測出索羅因為本質上過分的溫柔而想拯救世界、卻也會因為恐懼世界毀滅的事實想逃避。但,作為知情的人,他又不得不強迫自己面對,才變成這麼逞強、逼迫自己如履薄冰的辛苦模樣。而這些溫柔、恐懼與逞強的源頭,都是來自他與「息」共生共存、擁有能夠傾聽世界的息系魔法師的力量。

  明明被世界包圍、擁有無限的寬廣,卻只能被恐懼吞噬,那樣實在太過悲傷了。而且,就算有些事真的只有索羅才知曉全貌、其他人都無法理解的那麼細緻,莫葉也依然想告訴面前努力付出一切、多麼狼狽不堪也想守護這個世界的他──

  「別什麼事都想一個人扛下來啊。」

  「莫葉……」少年的話語總是能在意外的時機,不知不覺中撫平不安的心。他所說的每一句都是正確的、也是一路走來始終表露不出真心的自己最渴望、卻又不敢奢求的話語。

  遙想起還在冰姈門下學習魔法的時光,那時師傅便曾經告誡過;作為息系魔法師、身為與息共生的自己,無論是否願意、也不管想不想面對,無處不在的『息』不會理睬能聽見這一切之人的意願。它們僅是忠實地反映著世界每一絲每一縷的真正樣貌,而解讀方要學會與之共存不被吞噬,等於是要正面凝視由整個世界所有生物與種族埋下的共業深淵──而今的世界樣貌,正是充塞了懷有惡意的人類扭曲出來的型態。

  所以她曾經讓自己快點放棄這個世界。也曾經怒斥過只是因為能夠聽見世界的聲音便選擇背負起人類的罪孽是相當白痴的行為。但是,莫葉的回應說了「不是這樣」。他所給出的角度,是自己從未思考過的方向──這些事,自己原來可以不用一個人面對。莫葉很明確的告訴了自己,還有他在──如此溫柔的回應讓人比剛才更想哭,卻因哽咽而道不出感謝之情。

  莫葉就在這時又開了口。

  「這就是你那時候說的『必須先做的事』吧?」判斷出兩人之間的誓約之所以必須延後,是因為索羅想先放下世界存亡這個重擔。即使不明白為什麼不能同時進行,莫葉依然深信這是經過了相當的考量。那麼,身為他的騎士,要做的自然就是──「那黑魔法師就拜託你了。但不管怎樣,我絕對要殺了那坨屎。」

  所有的感動在聽見莫葉意外道出口的髒話時頓住。「剛才,那個……」忍不住眨了眨眼,沒想過會聽到有誰敢這麼「大逆不道」的直接以諧音貶低管理者,索羅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那個名字帶屎的搞出了很多名堂嘛。」史旦這名字代表的不僅是下令誅殺莫魯一族的仇人、更是以狩獵的手法狠狠傷害過同樣是管理者的索羅的下三濫。彷彿被冰姈的說話方式傳染,一臉正經地道出對於史旦幹過什麼的不滿,莫葉冷哼一聲──對於凱尼那個混蛋人類是怎樣傷害索羅這事就已經滿肚子火,何況史旦還是教會他怎樣更能折磨索羅的始作俑者。莫葉有自信,只要見過一次就絕對不會忘記他的長相。

  撇著嘴的莫葉好似只要史旦出現在這就會上前狠狠咬斷他的喉嚨一樣散發著敵意,意識到他在替自己生氣,索羅不禁失笑──「只要我們的目標沒有變,遲早會遇到他的。」

  「我不會讓他碰你的。」作出承諾的少年神情無比認真。似是為了證明自己的真心,他緊緊盯著索羅,沒有移開視線。

  承受了視線的索羅維持苦澀的笑容輕輕點頭。無論發生什麼都會守護自己的騎士,竟是如此可靠──即使年齡而言,自己大了莫葉許多,卻不由得感到莫葉相當的成熟穩重。原先認為會受到他吸引是因為與偽人格融合產生的影響,但……

  即使撇除偽人格的因素,回來後的自己也無法抗拒來自他的真心。正因如此才必須慎重對待,索羅緩過情緒後才以主從誓約開口。

  『謝謝你,莫葉──我接下來要找出「柱子」的位置。柱子是有容易破壞掉的黃金時間的事物,趁其還沒穩固根基前破壞掉的話,就不會對當地的居民造成太大的影響。一旦超過了時間,在破壞的同時,如果那片區域還有生機,那片區域就會啟動強制吸收魔力、加速儀式的舉行……是非常難纏的事物。』一面走出森林前往下一堂課程的教室,索羅續道:『目前我感受到的柱子是二十七支;但是,最新的這個還在黃金時間內。只要在「柱子」立下後六小時內破壞掉,就能避免立穩根基的結果。』

  『也就是說,為了解決柱子的問題,下午要請假?』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莫葉理所當然地道出想法,索羅卻對這個提議搖了頭。

  『那樣敵人很可能會趁虛而入──我想去觀星塔。那裡的話,可以避開耳目讀取到一些東西……也可以趁機聯繫那一區的人。雖然柱子所在之處多半會有看守,以那裡的戰力而言我想不成問題。』正因自己是曾與管理者們交手的反對方,索羅很清楚一旦回到這裡、就算施加了保護的魔法,依然會引起其他二十七名管理者們的密切關注而難以輕舉妄動。為了不打草驚蛇,索羅安靜地告訴莫葉自己的打算、帶著他毫不遲疑地步往平時禁止進入的教師辦公大樓,一路往觀星塔所在的頂樓去。

  索羅的行動如入無人之境似自然。或許是因為事前校長已經打過招呼而沒有被其他老師盤問、也可能是因為他倆是騎士團的成員,主從二人比想像中還要順利便抵達前往頂樓的樓梯入口。石造樓梯踩起來並不安穩,只有兩人寬的石梯通道走起來有些無形的壓迫感,彷彿是為了讓人專注於腳步。同是由石塊堆砌而成的牆上也有著許多道看起來頗為古老的刻痕──沒多去在意那些痕跡,莫葉僅是保持沈默跟在索羅身後。

  先抵達觀星台的是索羅。位在高處的塔頂上方還有著屋頂似的塔尖。僅是站上圓環狀的觀星台便能感受到涼風徐徐、迎面拂過臉頰。黑髮的人緩和表情、半瞇起眼,似是在享受招呼般溜過的微風。

  不待莫葉登上來,索羅便往前走到能看見塔尖的位置,目光捎向塔尖尖頂──上方的藍天白雲、以及尚未落下的朝陽無聲地展現著這個世界在戰火之中有多麼努力維持其不朽的美麗。

  跟在後方的莫葉僅是看著索羅安靜地走到廣場邊緣充當護欄的石垣之處、面向廣闊天空與校內腹地、遠眺商街方向、以及延伸過去的綠意──保持沈默的索羅作勢擁抱一般伸出雙手。自他身側溢出混著青藍色的白光、彷彿鍍上一層膜般將索羅籠罩起來。

  兩人的黑色長袍與髮絲分別像是有意識般擅自飄動,莫葉亦在同時聽見了「什麼」──是被皇家兄妹重擊的時候、是被黑魔法控制動彈不得被撈回來的時候曾經聽過的,敘說進靈魂深處的聲音。那聲音沒有成句、甚至解不出意思。其氛圍既溫柔也神聖、彷彿隨處可見、卻又遙不可及……

  那就是所謂的『息』。

  意識到這件事,莫葉不由得為之屏息、目不轉睛地盯著索羅──闔上雙眼、敞開雙臂的索羅帶著清淺笑意,輕聲似是呢喃了咒文、乍聽卻沒有聲音。迎面而來的風不知何時風向轉成由下而上、彷彿接到索羅的指令般意欲將高台上的二人托起。神奇的變化並不僅止於此,就著似是展現奇蹟與決心的力量,索羅開口道出純粹的無聲之語──身在現場但聽不見聲音的莫葉,卻能在腦海中聽到索羅說出自己的名字、解釋已經回歸一事,並且以相當正直的誠懇口吻拜託某一行政區的首長破壞掉「某個東西」以保護那一區的所有人、阻止戰爭的蔓延。

  雖然不懂索羅是怎麼做到的,但他確實在為了解決危機而採取著行動。而且,索羅沒有告訴對方關於『儀式』的真相,只是告訴對方必須破壞掉、並且引導對方知道『柱子』的位置。或許是因為主從誓約的影響、也或許是因為索羅的魔法讓他能聽見這些,莫葉見到直至聽見某道陌生男音傳來肯定的回覆後,索羅才放下雙手,重新睜開雙眼。

  見索羅僅憑這麼短暫的內容便結束交談,莫葉眨了眨眼。這樣就沒問題了嗎?即使懷揣著些許遲疑,莫葉仍然沒有輕易開口──比誰都還要關心這個世界、而且深受過殘害與痛苦的索羅,也沒有天真到將那些獨自恐懼的夜晚與一次次的失去拋諸腦後、乃至一筆勾銷。就像洛德曾經說過的,必須對他抱持信任跟信心。

  而像是看透他的擔心,索羅轉過臉來,朝著他輕輕一笑。『那區的領導正好是曾經合作過的熟人──我想不會有問題的。他的息並沒有失去希望跟信心,真是太好了。』露出些許欣慰,索羅如釋重負般輕吁口氣。

  既然是曾經合作過的對象,那麼可信度相較於一開始就沒有結盟過的厄里爾族還要更高一點。消除了疑慮,莫葉也回以頷首。

  「晚一點還有下午的課,我們該回去了。」似是以這句提示莫葉解決了一切,不再使用主從誓約對話的索羅主動迎上一直陪伴著他的莫葉的視線。

  「嗯。走吧。」

  戰爭並非一個人能夠完成的事,遑論必須面對其他二十七個管理者的計謀。即使總有種說不上來的奇怪感受,索羅仍先就自己能做的部分開始下手──這次並非隻身面對這一切,也不是獨自前進的索羅,離開觀星台時,眼神總算是恢復不少信心。

  與莫葉一同並肩前進,索羅安靜地思考起為什麼管理者們明明隨時都有時間補充,卻等到現在才開始重新設置剩餘柱子的理由。悠悠推測起各種可能,索羅也努力地回憶當年初嚐失敗時「茹」的身影在哪裡、以及那時候自始至終都沒能攻到史旦面前對他問出的那一句。

  直到現在也還是無法明白史旦不惜一切煽動所有管理者、乃至欺騙世界也試圖完成儀式、讓所有事物回歸虛無的原因──

  究竟為什麼要這麼做?

  答案恐怕只有這一次當面問個清楚才能揭曉。

                《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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