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習騎士異聞譚✎LXVII.兄妹

2023/05/21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午飯後的課堂與晚飯,莫葉與索羅在刻意維持的日常之中度過。在知道索羅正是過去那位給自己起了莫葉一名、救了自己一命的魔法師後,莫葉不由得對至今為止的經歷感慨。從一開始拼命地懷疑人家、轉而相信對方、甚至到最後想要保護這個人……而今總算能明白一路以來校長和卓根老師為何都要自己保護索羅、為何冰姈如此放心地對著索羅往死裡打──她們肯定早就認識真正的索羅,只是礙於各種原因不能夠揭露……雖說真正的原因還得等索羅說明,但怎麼想都跟管理者脫不了關係。
  結束晚餐、又在餐廳內休息了一會後,應該是要回去盥洗準備就寢的時間,索羅反常地沒有往魔法學院的宿舍,而是往公園的方向走去。是因為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房內的冰姈、還是因為想去散步整理心情?透過主從誓約傳來的感受,索羅似乎有什麼想做的事……還在釐清思緒,身側的黑髮魔法師仰首看向一路陪伴守護至此的莫葉。
  「謝謝你,莫葉。」站在公園的入口,索羅露出讓人難以讀出情緒的笑容。「我接下來要去見楚彬。」告訴莫葉自己所行目的,索羅坦然地道出理由:「他有些事情想說──只是,可能不方便告訴我以外的人……」
  「我在後面等。」沒有讓索羅為難的意思,莫葉猜想,楚彬應該是想說『苦衷』那回事──只是,除了任務以外,今天一整天他都沒有來找過索羅,卻能夠憑藉這樣就知道楚彬有想說的話,再再證明了息系魔法師究竟有多麼特殊──
  「沒關係的。告訴索羅,也差不多是等於告訴你了。」打斷思緒與對話的人正是方才被提到的紅髮少年。帶著似有若無的笑意,找來入口的楚彬悠悠地領著兩人一起進入PO公園內的長椅區。「不過,你願意留空間給我們這件事我很感激。」對著莫葉言謝,楚彬才在自己習慣的位置就坐。
  依言沒有打擾兩人談話的意願,莫葉只走到途中便停下了腳步。他隨意地找了離楚彬跟索羅有些距離的椅上坐下,凝心於夜晚的風景。夜空的雲層與高掛的月亮,像為劫後餘生的眾人詠嘆生命的韌性。
  「莫葉變強了呢。」以這句作為開場的少年靠上椅背,仰首望向天空的他看也沒看身旁黑髮的魔法師。「我已經沒辦法再從他那裡取下任何一招了吧。」
  「如果是『萬全』的狀態,可能還有點機會,對嗎?」順著楚彬的話回應,配合對方步調等待他真正開始吐露想說的話,索羅也沒有看他。
  而這不經意似的提問反而令楚彬頓住。未曾料到還在做心理建設就被直指話題重心,楚彬不禁苦笑。「雖然知道聽得見的最多也就我們,只是習慣難改……果然不能跟現在的你這麼說話啊。」他輕吐一口氣,似是在下定決心。「我在亞薩奇爾魔法學園,已經二十年了。」
  坦然道出一直埋藏的秘密,楚彬安靜地闔上雙眼,似是在逃離被空虛的情緒吞沒而扶上額頭,他細細回憶起過往的經歷。「第一次是在魔法學院。那時候的我再正常不過……我是在一年級的基礎魔法課上遇到她的。」不需要說明就聽得出楚彬在說的人肯定是楚楓。即使聽上去不像是會有美好發展的回憶,索羅也僅是安靜地傾聽──
  「人類跟妖精、還有精靈,這幾個人與非人種族間,一直都有一些深刻的問題……就跟那個是一樣的道理。」先從結論開始說起,紅髮少年安靜地放下手,輕輕一嘆。「鍊金術師跟魔法師之間,經常會有互相歧視或是合不來的情況──兩者所使用的轉換方式跟效率並不一樣,鍊金術是更為細緻且困難的一種魔法。因此,屬於煉金術體系的人多半有著不容侵犯的驕傲……她就是在其中一個極端排外、古老的鍊金術世家出生的。」
  一面敘說不曾主動透露的過去,楚彬睜開了雙眼。帶有些許侷促的神情以及凝起的眉心、失去清晰邏輯的敘述,都說明了他其實一直都沒有準備好談論這個秘密。為了逃避那份不安,楚彬選擇繼續說下去。「但她……很不一樣。不但接納過去是被妖精收養的我、也沒有因為我所學的是魔法而排斥拒絕──她的世界有著廣闊且自由的風景。」
  或許是因為談及了心上人,楚彬原先聽上去頗為苦澀的語調柔和了些許。
  「那時我就知道,她的家人不能接受我們在一起。就算我們想結為伴侶,她的家人也是強烈反對……不過,跟她的家人來回拉扯了兩年後,她最後打算趁著升上三年級時跟家人劃清界線。我想,正因為她的家人深愛她才會這麼反對外來的魔法師,既然如此就必須正面回應,所以想正式一起去見她的家人一面、請他們同意讓我跟她結為伴侶……結果,她先行動了。而她的家人們一聽說她想離開,更是正式軟禁了她。」垮下肩膀的少年首次在人前顯露出喪氣的模樣。好不容易用最有效率的方式概略敘述完一部分,凝眉的他頓了一會,還是毅然地遵守與洛德的約定再次開口。
  「我跟尚坦就是那時候認識……說是認識也不對。他是她的親哥哥,當時正好從軍隊離開。尚坦是最後一個知道妹妹的事,並且在知情後就被派來殺死我的人。」似是道出了為何每一次尚坦下手時從不會手下留情,楚彬露出有些難看的笑容。「她的家人告訴她們兄妹倆,只要讓尚坦提著我的首級回去,她就能真正獲得自由……為了跟家裡的古老思想對抗,她在被軟禁一段期間後,選擇了逃跑。」
  索羅很清楚,為了不再流淚,楚彬刻意選擇了最為殘酷的方式去逼迫自己面對已經品嚐過無數次的懊悔與痛苦、用笑容埋葬那些深不見底的遺憾與嘆息。情到深處,竟是如此令人不忍繼續往下聽。
  很快地,早已品嚐過後續發展的少年笑容轉為落寞,安靜地盯著地面──「那是創校祭典後一週。我們事前用盡方法總算約到了碰面的時間地點……」以沈默代替笑容,楚彬摸了摸自己的紫色袍袖。「她的家人們知道我們有約。為了讓妹妹獲得真正的自由,尚坦追在我後面。」
  聲音漸趨無力的少年,道出了令人心碎的真相。「而為了不再讓我受到傷害、為了與家族的思想與控制對抗,她在我赴約前自殺身亡──等我趕到的時候,她已經是冰冷的遺體。看就知道,不管是多高級的治癒術都來不及復活她。」毫無保留地吐露不曾對其他人敘說的秘密,楚彬低著頭,從袍袖內小心地摸出一紙已經泛黃的信封。
  「這是當時她所留下的,有兩封……另一封在尚坦那裡。」抬起沒什麼精神的金色眼眸,似乎已經不在乎再失去什麼的少年對著索羅提起悲傷且苦澀的笑容。「要看嗎?」
  聞言趕緊用力搖兩下頭,索羅用行動表明了自己沒有半分意願。被索羅的動作逗笑,楚彬又小心地把信好好收起。「她還留下了一本書,是他們家族嘔心瀝血研究的鍊金術……對煉金術家族而言,那是相當於核心、代代傳承的秘術。這或許是她的反抗吧。」
  邊說邊伏低視線,楚彬毫不猶豫地透露了應該是秘密的煉金術:「內容是生物的煉成。」或許是因為已經在傾吐秘密、也可能是終於有能夠聽自己說話的對象,楚彬對自己經歷過的事沒有任何保留。「只要付出相應的代價,就能辦到這件事──那給了我希望。如果這條屬於她的命、本應屬於她的人生,能夠用這種方式還給她的話……很愚蠢,對吧?」
  自嘲地道出結論,楚彬總算看向索羅。
  「但那就是我在沈澱了一年後找到的答案。」隨著目光堅定起來,楚彬的語調也漸趨有力。「事發後,她的家人不再來找我,我也離開了學校──直到一年後決定要復活她為止。在那之後,我回去念完魔法學院,在畢業時付出『時間』作為代價實行了那個秘術。」
  從仍然保持微笑的紅髮少年臉上,任誰都能夠清楚地看出他對於付出代價這件事一點也不後悔。
  「在那當下,我的身體就停止代謝、也停止了生長──只是,轉換『時間』給了她後,由於還缺少了靈魂,導致她沒有活過來;加上轉換的過程跟煉金術有落差,所以她退回了嬰兒的狀態重新生長……為了找出更有效率的復活方式,我帶上她開始旅行,也是在那時候遇見冰姈小姐的。」
  或許是因為已經把最痛苦的部分敘述完,楚彬的語調摻了些如釋重負的笑意。安靜傾聽的索羅微微抿唇。一直都將對方的死亡與家庭悲劇當成是自己的錯誤這點,雖然令人唏噓、卻也忍不住想替他加油……洛德肯定早已從楚彬的靈魂中得知了這一切,才會在那時候說有些事讓他自己說比較好吧。
  「我是在一片狼籍的戰場上與她相遇的。冰姈小姐真的相當厲害,一眼就看出我做了什麼、還不由分說地搶走了當時還是嬰兒的她。」當世最強的通緝犯所行實在過於讓人摸不著頭緒,楚彬講到一半不禁失笑。「她笑我異想天開,連魔法跟鍊金術都不懂,就能為了沒有結成的伴侶連命都不要、卻又答應教我更深層的禁忌。只是連開始都還沒有,我就被她嫌棄學得不夠深,連人帶嬰兒踹回學校了。」
  聽上去不像是形容的句子,能令人鮮明的在腦海浮現出高傲的少女雙手環胸、不可一世地提腳踹人的形象。與少女有著不解之緣的索羅不禁跟著失笑。
  雖然冰姈非常的討厭人類如此墮落且掀起無意義的戰爭、迫害非人類,卻也有著會欣賞有這種骨氣的人類的胸襟。即使她從不承認、認為身為罪犯的自己比誰都任性、卻也比誰都深愛普依路留給後人的一切。也就是這樣,才總會忍不住想喊她一聲師傅……回憶被楚彬再一次開口打斷。
  「那之後我又回到學校唸完一次魔法學院,邊學習邊收集她的靈魂──然後在卓根的建議下,去了鍊金術學院,直到現在。認識洛德後,她也一直在幫我照顧她。」大略地將前因後果交代給索羅,楚彬沒有提自己與洛德之間的交易。「用兄妹的身份保護她,其實也是從尚坦那邊來的靈感。」苦笑著替外在的身份做出註解,楚彬這才靠回椅背。
  「他知道我想做什麼之後,認為我在褻瀆他妹妹、又沒辦法阻止我帶走她,加上要是我真的因為復活她而死的話妹妹該怎麼辦……最後他也只能那樣了。」輕輕吁了一口氣,楚彬的神色跟語調恢復如常。「這些任性確實是我欠他的。」
  不是的。你們都是受害者。即使想這麼說也無法輕易道出口,索羅安靜地抿唇。執拗的意念支撐著楚彬那份扭曲的掙扎,正是因為重視楚楓才踏上這條充滿荊棘的路。毅然選擇了這條路的楚彬,當時究竟有何等絕望?可是……「鍊成靈魂,相當於在觸碰禁忌。」凝起眉頭的人臉上淨是不安。「楚彬……你付出了多少代價了?」
  「要找回十七年前就消散的靈魂,確實需要一點代價。」冷靜地回以注視,楚彬的目光中含著滿足的笑意,隨之聳了聳肩膀。「目前也就時間跟四肢的知覺……可是,能把我的時間給她、還能把靈魂拼湊回接近三分之一,我認為很值得。」
  以煉金術跟魔法而言,少女是因為接收了楚彬的時間、用他的犧牲換來成長跟再一次的生命,才只為了楚彬的命令跟安危而行動。但是,透過無時無刻伴隨四周的『息』的低語聲,索羅很清楚,這其中更加深層的理由,是因為當年的少女在死亡之前最為掛心的,就是楚彬──為了她而付出了諸多犧牲,少女如若恢復意識跟生命,會否為此感到痛苦?答案或許,會是殘忍的肯定──
  「而且也因為這樣,不怕詛咒跟禁忌,算是意料外的收穫吧?」拿自己開玩笑的楚彬似是刻意在緩和氣氛,早已下定決心不會停下這趟旅途的他,恐怕就連他想保護的楚楓也阻止不了他。
  正如楚彬所說,普莫劍所生成的一公尺魔咒,也是將時間已經停止的楚彬視作物品,所以對他不會生效……鍊成靈魂、試圖復活楚楓的他,因為時間停止的關係,換來的是不需要進食、也不需要睡眠……一個人忍耐著這些走到現在,究竟有多麼孤單痛苦,簡直難以想像。
  「謝謝你跟我說這些……」這意味著,楚彬在騎士團內所背負的,其實不只是榮譽。他恐怕是想藉由這裡累積的實務經驗,從中找出更有效率收集靈魂、或是真正復活楚楓的方式吧。打從一開始就把自己當成燃料、沒有考慮後面的事,這樣的奮不顧身,讓人能夠深切的同理他所隱藏的悲傷與沈澱出來的決意。
  「作為交換,楚彬如果有想問我的話,我也會回答的。」正因他不想被指出,才想至少讓他知道他並不孤單。
  聽聞這個交換條件,楚彬訝異地瞪圓了眼──隨即斂起神情,輕輕一笑。「這麼快就整理好自己了嗎?真是令人佩服……不過,先回答我的問題這點,莫葉沒關係嗎?」
  對方的顧慮令索羅跟著苦笑。「我……其實一直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可是,楚彬的秘密給了我一點勇氣。」正是因為這樣,才有了前進的力量。「是我要跟楚彬道謝。」
  不置可否的眨了眨眼,楚彬也沒有繼續推辭。「我確實有點好奇。」他放緩語速,沈靜的視線落於索羅乾淨的臉龐。「你跟那位鍊金術師……沒記錯是叫凱尼吧,有什麼淵源嗎?他對你的稱呼相當不客氣呢。」
  用較為客觀的形容探問了兩人之間的關係,楚彬保守的措辭令索羅心生感激。
  「雜種是指我的血統。」為何會被這麼稱呼,作為被稱呼的本人對理由再清楚不過。「我是妖精與精靈的混血。」
  一面道出原因,索羅跟著越發低垂的夜幕伏低墨藍的視線。「而且,我的種族特色是在成年以前不會有性別。」
  聽見了凱尼一名,本來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在聽的莫葉眨了眨眼。本就對索羅的事情相當在意,他維持著背對談話的兩人坐姿,注意力卻全數集中向索羅跟楚彬那邊──無處不在的『息』代表的是世界的聲音。它們朝能夠讀取息的黑髮魔法師低語著莫葉的變化,索羅只能失笑以對。
  正因為莫葉是這樣溫柔的人,才不希望他被這些悲傷與痛苦籠罩;都親身承受了一族被迫害的傷痛成為倖存者,便不想再親手為他添上更多令人難過的真相。
  「對某些人類而言,我是四不像的生物──」只是,無論是否隱瞞,發生過的事實都不會就此消失。那麼,在被難堪的指出來前,先道出這些不堪或許還比較能讓同伴們有心理準備。「鍊金術師凱尼、與他直屬的管理者史旦,都是這麼認為的。」
                  《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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