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重看庫柏力克名作《發條橘子》,我終於在規格完整的影廳觀賞。這是一部相當迷人的電影,它充滿趣味,且如它標題指涉的一樣,內在無機而外層多汁,這並非貶義。
電影裡的暴力、性愛,對原始欲望的表達,在上映的 50 年之後,已經因為眾人對「經典」的追認,而變得相對「安全」。基於電影中的角色總是使勁地拋出他們代表的概念,《發條橘子》看起來像是一場爭論自由意志、人的定義、行為動機的公眾論壇,而爭執比較激烈的部分在好些年前就已經討論完了,如今拉把椅子坐下的大家,只能感受到一些輕鬆的段落。這次重看,我更能沉浸在《發條橘子》的喜劇部分,彷彿它生來如此。
《發條橘子》的敘事能量豐沛,在 136 分鐘的片長裡,沒有太過無聊的區塊。故事的第一個部分擺在主角亞歷克斯的出場與燒殺擄掠,以他被朋友背叛、入獄為結;第二部分發生在兩年後的監獄生活,他為求出獄,轉向接受內政部長推行的實驗療法,以他最終被非人道的馴化為結。第三部分發生在他出獄之後飽受折磨,基本上是第一部分的重演,但將「享樂」替換為一連串的「痛苦」,這個區塊以他最終在左派團體的設局下,跳出窗戶為結。最後一部分,發生在醫院病房,是個輕巧、短促的結局,描述他奇蹟似地獲得美滿結果,他終於被「治癒」。
前述所指之「喜劇」感,在於我對亞歷克斯的看法有一定程度的轉變。對《發條橘子》的討論,往往以對人性的善惡之辯切入,但是,我很難直覺感受亞歷克斯為「惡」,事實上,我不覺得他能搞清楚自己在做甚麼。這不代表他的行為不造成傷害,但他貌似缺乏為傷害負責的條件。在電影裡,我們看到亞歷克斯執行非常基本的心理技巧,包括口是心非、操控、引誘,但電影另一方面也反覆提醒觀眾:亞歷克斯基本上只被自己的衝動驅使,當他意識到自己在「思考」,他就馬上轉換為「行為」。在這裡,我們或許會察覺,他的同夥丁姆與喬治對他的批評並不是全無道理,有相當高的機率,亞歷克斯真的比他的同夥們都更不成熟。
在電影裡,幾乎每一個事件發生的現場,亞歷克斯的所有情緒都寫在臉上,他沒有更複雜的心理狀態,或者說,電影敘事選擇由亞歷克斯發起的旁白主導,這個旁白被暗示在整部電影的故事結束之後,由亞歷克斯以全知視角講評。這個旁白誤導了我們,誘使我們相信我們與他身處在相似的心理狀態之中,偏偏這其中有著微妙的落差。
亞歷克斯沒有反省、沒有學習,這並不意外;但他也沒有創傷、沒有經驗,很難說他身上乘載甚麼。「他的腳還在晃動」,我們看到他被押入水槽進行痛苦的刑求,但在這個被強調為幾乎致死的經驗之後,相隔不到半天的時間,他已經因為浸泡在舒服的熱水中,而快樂地哼起了〈Singin' in the Rain〉。水槽與浴缸,我認為,我們很難不被這兩個物件的對應狀態困擾,這裡存在著一種來自庫柏力克的虐待狂式幽默感。更重要的是,這個快速呈現的對應讓我們認知到,亞歷克斯並沒有一個長期的機制,他基本上就是過活:能享樂的時候享樂、痛苦的時候痛苦,他身上有著比一般動物更為單純的動物性。這樣的荒謬喜感在字卡測試的橋段達到高峰,他很開心地喊出自己直覺的想法,他並不持有任何保障,但他看起來真的非常開心。
正因為這個前提,亞歷克斯獲得的任何結果,對他而言都是缺乏意義的。當他被實驗療法折磨而失去人性,觀眾沒必要為他難過;當他因為政治角力喜獲「良好的前程」,觀眾也沒必要為他高興──這不僅僅關於我們怎麼評價亞歷克斯、是否認同亞歷克斯,而關於我們把本能列入他需要對抗的一環外力之後,「他在這個過程中,沒有主動性可言」。在電影中段,努力讓自己被選為實驗對象,貌似是他做出唯一有意義的決定,而那甚至很難說是他行為的直接結果。他大多時候只是隨機地承受著某些後果,並且用自信的語氣迷惑聽者,讓電影觀眾誤以為這是一種在積極選擇之後的結果。
在這個前提底下,我慢慢融入《發條橘子》的幽默感。從犯人移交手續裡,警衛長不甚俐落的應對;評估痊癒的字卡中,紫髮醫護人員宛如假人的笑容。再到最後亞歷克斯與內政部長的合照,他們看起來就像一對不太靈光的難兄難弟,很難說誰更佔上風。這種荒謬成分滲入故事本身,配合庫柏力克的電影美學,那些被精準控制的構圖、攝影機移動,讓人不寒而慄的機械化對白與角色動作。「發條」本身就是對這部電影的形容,一切都緊密地被安排,訊息、分鏡、超現實的美術氛圍,我們直接地感受到電影傳達的效果,一個指令一個動作。
在這個層面上,我回過頭想起電影前段,觀眾被動地觀看的暴力與性剝削影像,但觀眾看到一個少女被四個男性強暴、看到庫柏力克展示強暴發生前,獵物被獵人玩弄的細節的時候,我們的腦裡在想什麼?這個影像,跟亞歷克斯在電影稍後,撐著眼皮被迫觀看的強暴影像又有什麼區別?我沒有積極的答案,至少能確定的是,沒有東西撐著我們的眼皮,我們應該也沒有服用任何實驗藥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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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條橘子》(A Clockwork Orange,1971)/美國,Stanley Kubri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