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酒店》書評｜當我們不再說自己的故事

《海風酒店》書籍封面

前言

在我還是高中一年級的時候，班上的國文老師在下學期末，向我們推薦了吳明益老師的書籍，還送我們一人一本。那時是《天橋上的魔術師》和《複眼人》隨機分配，而在交換條件下，老師後來給了我各一本。

那是我第一次認識吳明益老師的書，而《複眼人》直到現在還是我最喜歡的小說。

所以當我在書店偶然看到吳明益老師的《海風酒店》時，真的是欣喜若狂，二話不說就直接買回家看。

讀後感

這次大約花了１９天把《海風酒店》看完。

在第一章讀到男孩與女孩在山洞相遇，並各自從對方進來的山洞出去的時候，我變得很期待接下來的發展。

這會是男孩與女孩相遇並展開冒險的故事嗎？

但之後作者在第二章講述了巨人的故事，第三章便把時空切到了幾十年後的海豐村，一直到第四章隨著玉子帶著小鷗回到海豐，才又有了當時男孩與女孩交換山洞後的後續發展。

雖然故事的行進方向與我一開始所預期的並不相同，並沒有出現什麼特別引人入勝的故事情節。比起小說，我覺得《海風酒店》更像是某些人的生活片段，一些零散的記憶碎片，一則斷代史（後來也證明實際上幾乎就是）。

但這樣說並不是在批評，如此的敘事手法與內容有另一種平靜的魔力，因為文字裡所帶著的，是來自不同人的生命經歷與感悟，我想或多或少，我們都可以從裡面找到與我們相似的、一些激起共鳴的。

雖然我討厭拿別的作品來比較（常有人說創作者的成名作通常是他們跨不過去的坎、甩不開的惡夢），但是我必須說，在《複眼人》中，阿莉思藉由與阿特列的相遇逐漸走出生命的陰霾，而她的丈夫傑克森與兒子托托的遭遇隨著情節演進也逐漸明朗。

身為讀者的我，會因為想知道在垃圾渦流撞擊島嶼後的發展，想看阿莉思在與阿特列的互動中如何逐漸療癒自我，以及會想知道傑克森與托托的遭遇究竟怎樣等等，所以會不斷地想往下看。

但是《海風酒店》裡卻缺乏這樣子的動力。

除了一開始督砮和秀子在山洞相遇情節以外，其他的部分就只是平板的敘事，並沒有什麼特別吸引我往下讀的動力，在這邊引用書裡的一句話：

但日子一直繼續，沒有性格、沒有變化、奇蹟似地繼續。

好像一直到第六章，才終於出現了「要蓋水泥廠了」這樣的一個，可以稱之為主線的東西。

但我們知道小林打從一開始就是為了水泥廠的生態調查才會來到海豐，而食蟹獴若沒有變成三隻腳的食蟹獴就不會帶領小鷗前往巨人之心，所以前面幾章可以說其實是在佈局，但如果單獨來看前面幾章的故事，的確會覺得缺少推進情節的動力。

​但在看完後，我打從心底佩服寫出此部作品的吳明益老師，因為要能夠描繪如此豐富的Truku（太魯閣族）的文化與歷史細節，需要做上多少的功課與下多少的功夫啊！

《海風酒店》帶領讀者去看見，水泥廠除了是「振興當地經濟」、「促進島嶼開發」、「提供居民工作機會」的一個龐大建設以外，它還是什麼，以及在當地村民的眼中，它又會是什麼樣子。

《海風酒店》敘述水泥廠如何對位處偏遠地區的海豐村造成影響，且結合了生態、文化、親子、開發、照護等多項議題，透過虛實結合的手法，帶領讀者對那些自己可能不曾關注過的議題再次思考，讓這段歷史暫時免於走向消亡的命運。

若要說這是一本怎樣的小說，就如同吳明益老師在《海風酒店》後記所寫的：「如果有讀者問我這是不是一本環境小說？我會說，是一本小說。」

喜歡的一句話

「雖然在這世間的人都是瞎的，但年輕的時候會有自信可以翻過任何一座山，老的時候則會認為已經翻過所有的山頭，什麼都懂了。」

議題探討

巨人代表什麼？Dnamay是什麼意思?

在現實中，臺灣的紋面民族在日治時期時，被採錄到許多巨人故事，不同的族群對巨人有不同的稱呼，而太魯閣族則稱之為Dnamay。

各族傳說中對巨人的描述都相當接近，巨人通常都有巨大的陽具、在河水暴漲時會以陽具做橋，且女人比男人容易通過、會偷吃族人獵物、好色且會騷擾婦女等。連最後殺死巨人的方法也都很相似，也就是族人會以燒紅的石頭殺死巨人。

而這些都是小說中有提到的。

傳說中的巨人都被殺死了，但在《海風酒店》中，死掉的Dnamay其實有著另一個孿生弟弟Dnamay，而弟弟Dnamay為了不被人類殺死，只好隱藏在眾山之中悄悄活著，才有了書中之後的情節。

書中的這些巨人需仰賴人類的傳說而活，如果人們不再傳頌巨人的故事，巨人就會變得虛弱。

我認為這個設定正好反映了現實的情況。隨著時間越接近現代，族群長期受到異族統治及教育，在對於自身族群文化產生疏離與批判的背景下，流傳的巨人故事情節已不再如日治時期時那般完整。

就好比書中人們不再傳頌巨人的故事，而巨人變得虛弱。

若一定要給巨人一個象徵意義的話，大概就是「文化」，但我認為他是具有多重意義的，巨人同時也代表了山、自然等等，端看你如何解讀。

巨人隨著水泥廠入侵、海豐村遷村而崩塌，也隨著人們不再傳頌而虛弱，而面臨消亡的困境。

消亡

書中在第五章提到「消亡」的概念。

消亡不是死亡，消亡是一逝不返，且不一定跟隨死亡之後，有時候也可能來得比死亡早。

故事裡的巨人在最後死亡了，卻沒有消亡，因為小鷗、督砮等人會繼續傳頌他的故事，讓巨人得以繼續「存活」。

我很喜歡督砮在第十二章當中的其中一段自白，他提出了這樣的疑問：「人真的會在意自己的祖先從哪裡來嗎？人不知道自己的祖先從哪來，真的有關係嗎？」

我也跟著一起思考，他隨後給出了他的答案。

如果我們都不說我們自己的故事，有可能就不再有人記得這些事。

如果哪一天，水泥廠說Truku興高采烈地歡迎他們，說自己繁榮了地方、讓部落變得幸福，卻沒有人能反駁的時候，或許就是消亡來臨的那一天。

（所以當我看到小鷗放火燒了那個故事館，心裡真是舒暢得不得了！）

入侵者

從書中我們都可以看到Truku他們自給自足與共生的生活模式，人們以「部落」為單位存活著。餓了就吃田裡種的小米，要吃肉就上山打獵，要新房子就大家一起蓋。

人們在這裡與自然維持著一個和諧的平衡。

然而綜觀歷史，外來的文化屢屢打破這樣的平衡。

他們被各種外來的民族以各種理由遷來遷去。

仍然住在赫赫斯的老人伊祭告訴小林，十年前「政府」叫部落的大家搬下山，年輕人下山找工作，小孩也在山下上學，讓赫赫斯成了現在的樣子。

但我這時候想的是，如果能夠自給自足，我們為什麼會需要找工作呢？當獵人不就好了嗎？

而在義務教育的學校中，部落的孩子也被迫去學一些「沒用的東西」。

如歪脖子尤道的Tama就說尤道學數學沒用，因為部落不需要２０以上的數字，他說超過２０就代表你擁有的太多了，要分享。

從以前原本的「學打獵、學種田」，變成「受教育、找工作」，部落的人們被迫遵循另一套規則，於是獵人越來越少，會說族語的人也越來越少，甚至，知道自己是誰的也越來越少了。

在強勢文化的入侵下，原有文化常常被貶低為沒有價值的東西，甚至因此而流失。太多外來的文化告訴他們應該要怎麼做。

這讓我聯想到之前與家人討論到鬥牛。鬥牛為了激怒牛，會以利劍插在牛的背上使牛變得更為狂暴，最後用劍插入牛的心臟結束。在我們看來或許很殘忍，但其實鬥牛向來是種祈求畜牧業豐盛的象徵，是西班牙素來已久的傳統文化。

好比原住民被禁止獵人頭也是。世界上有許多原有文化在現今的價值系統下逐漸流失。

當然或許你覺得這是一種普世的價值觀，殺人本來就人不對，殘忍對待動物本來就不對等等。

或許是這樣沒錯，但我想要說的是，這些原有文化在面對強勢的外來侵略文化時，就彷彿時代洪流下的一粒砂塵，他們只有兩種選擇。

第一種，你可以隨波逐流，只是沒了自己。

第二種，你可以在原地往下沉，只是會被世人淡忘。

然而在這個議題當中並不存在對錯，一切都只是選擇罷了。

這只是我對於此一現象的，一種惋惜。

小知識

《海風酒店》書封

《海風酒店》的封面是由吳明益老師親自繪製，除了《海風酒店》以外，吳明益老師的其他著作如《苦雨之地》、《複眼人》和《單車失竊記》的封面也皆是本人親自繪製的喔！

然而《海風酒店》的封面並不是無中生有，而是吳明益老師參考法國象徵主義畫家奧迪隆．魯東（Odilon Redon）１８９８年的作品《獨眼巨人》（le cyclope）所繪製出的作品。

我原本覺得《海風酒店》書封的巨人怎麼長得那麼像一隻奇怪的猴子，沒想到原畫中的巨人形象就是長這樣ＸＤ。

至於為什麼是參考這幅畫呢？吳明益老師在後記裡頭寫道：「······魯東這幅畫裡把「慾望的生成」和「慾望的失落」用色彩描寫出來，這點（我的解讀）啟發、呼喚著我。······但每當我經過這段路時，那孿生的巨人就從山的後面探出頭來，問我為什麼這樣的風景裡為什麼會有巨大如另一種巨人的工廠建築存在。······」

順帶一提，《海風酒店》的封面右下角的建築其實就是水泥廠哦。

玉子真有其人？

玉子的原型其實是一位花蓮的在地藝術家陳秀菊。

吳明益老師與陳秀菊老師在５、６年前偶然相遇，她的生命歷練也在書中轉化成了玉子的背景故事，而在藝術領域的熱誠則成為了小鷗的重要特質之一。

詳情可以見《海風酒店》的後記或是我附在下方的報導，據說這次吳明益老師在演講中也有邀請陳秀菊來分享她的生命故事。

中時新聞網｜走過童年重男輕女陰影 陳秀菊用繪畫寬容人生

一切都是為了小說：關於吳明益《海風酒店》幾個洞穴入口

海豐村真身？水泥廠是真的嗎？

這大概是這本書存在的最重要意義了。

其實小說當中的水泥廠，指的就是位於花蓮縣和平村的台泥和平廠。而小說當中的海豐村其實也就是和平村。

華視在２０２２年的報導寫道：「攤開環保署2020年的最新數據，火力發電廠占花蓮總體碳排放量的百分之55，是當地最大的排碳來源，台泥水泥廠則占了百分之23位居第2，2大廠區碳排量總和逼近花蓮全區的8成。不但花蓮縣內汙染區域集中在和平村，這龐大的環境代價，也由東部居民承受外部成本，除了幾乎全都是東電西送，水泥的經濟產出也幾乎由西部全盤拿走。」

（詳細報導：水泥廠.發電廠包圍 花蓮和平村"共存的代價"）

水泥廠從１９８０年代建廠，更於２０１７年傳出礦權展延的爭議，此次爭議更是直接成為吳明益老師創作此書的動機之一。

（詳細報導：亞泥採礦展延20年未經部落知情同意，遭法院撤銷確定但仍可繼續採礦）

而在最後小鷗放火燒的那個休息區，其實也是真實存在的哦！

休息區名為「台泥DAKA」，裡面還真的有一間７－１１和星巴克呢！

想多了解一下台泥DAKA的人可以點這邊：台泥DAKA官方網站

《海風酒店》前身：《成為沖積扇》

其實早在《海風酒店》完成之前，吳明益老師就有將畫家陳秀菊的故事化為文字，那就是在這之前只有在國外用英文翻譯發表的《成為沖積扇》。

那我們要如何看到這篇《成為沖積扇》的內容呢？

只要購買【獨立書店限定】的首刷《海風酒店》一書，裡面就會附贈別冊，裡面就有吳明益老師在國外以英文翻譯版發表，未以中文發表的兩篇短篇小說（繁體版）《成為沖積扇》、《向下的樓梯》哦。

結語

還是挺喜歡這本書的，我想我至少會給個四顆星。

而且這次看得很快，平常看這麼厚的書都要看一個月的，也只有暑假才能這麼悠閒了。

雖然整體步調很慢，但至少它成功讓我去關注了水泥廠的議題，也認識到很多Truku的文化。

而且我還學到了不少Truku語XD（雖然不會唸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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