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8-18|閱讀時間 ‧ 約 7 分鐘

七月|十八次暗色的浪費背對側臉

20230715 台東 天氣晴
1
盥洗,整理。飯店buffet(烘焙專門,麵包甜點)。
2
台東美術館。(樹上嘈雜的蟬叫)

一根竹藤從牆面中央伸出(拉動重置影像時間的開關),牆內流動的畫面:原民青年穿越野草,合力將藤蔓拔起。漸漸遠去的鏡頭;穿透雲霧山林的聲音。安靜坐在地上,在暗室裡流淚。

空曠,黑暗,嗡嗡振動的氣流:鳥鳴、海潮;樂器的空腔;隱隱變換的音符。東海岸速寫:針筆凌亂散落的線條。
3
加路蘭。烈日,堆積在山頭的雲;劃過高空的噴射機。草坡上頭:海浪捲過岩石表面,一陣一陣的拍擊聲。
4
原民老人聚在門口簷下。酒瓶和食物;談話歡笑。
大路邊,活動中心棚下尚未開始的豐年節。著傳統服飾的年輕人和小孩在場邊。

沿途:平房、乾燥田野、空蕩的禮堂、雲
5
青山農場。繡球花;跳舞女郎、鳳蝶。

光線穿下如透明紙。淡薄、顆粒。
彎道看臺:蜿蜒乾枯的大河川,水泥橋,城鎮,鐵道,電塔,雲和青山,海岸線。

台11線飄起小雨。
6
台9線下暴雨。霧茫、風景瀰散的黃昏。紅色末日般。

20230801 台南 天氣多雲到晴
上午打工。買飯回去吃。泡茶。為剛搬家時購買的虎尾蘭水耕盆加水。研究新耳機音訊的調整和編碼。處理實驗數據。晚餐,騎單車在附近晃,一家好久沒吃的麵攤。隨意逛全聯,什麼也不買。回住處,把剩不多兩包麥片倒在一起加牛奶吃掉。清洗。影片、音樂,處理數據。數個小時。如一面平靜通風的紗窗。




自今年7月8日至8月13日止,每天固定一篇結構渙散的日記,文法和標點四處游移、字詞懸浮,初初的想法是以類電報體迅捷減省的語法速寫當天所見,物件的移位及語調則用以對感想互通有無,一種嚴謹密語,至於細節的取捨——事件壓縮和鋪張則隨性而至,當下的一瞬閃回。因此打字機般聲腔清脆且破碎。前陣子再度看著它,它的瑣碎和日常與幾近偏執地重複卻彷似打開某種縫隙並逐漸浮現出一絲宛轉的詩意,想念好幾天,這週一上午出門前順手拿抹布擰乾擦拭牆面,並打開門窗通風,買回一疊一百張的黃色便條紙在電腦前打開日記謄寫起來。漫無目的,毫無規則地如同捕風捉影。寫完數十張著手將便條逐一貼在牆壁上,裡頭填入的文字詞性數量不一,音韻怪異迷人,幾張便條發現抄寫重複了隨手揉掉扔進垃圾桶,再重新對字塊移動,前幾輪下來對於它們的排列不甚滿意,反覆嘗試,再隨機謄下幾張便條,貼上、移動,幾日無論吃睡出門不時蹲或站在牆前思索(那面白牆在窗邊、書桌左側、床鋪斜對面、正對浴室門口,反正房間就這麼幾坪大,別無選擇無時無刻出現在視野中),佔據的牆面範圍超出原先預期。

此時發現應該立下規則,比方說逐日至少要有一個字或詞或句子佔領一格方塊,因此我重新盤點手邊現有的字詞來源,一一確認日記中被遺落下的日期,從中再揀出幾個字和詞,再過幾次移動大致完成雛形,擱淺在書櫃上的便條字塊總算安身立命;我又很好奇當時揉掉便條的長相,便徒手從垃圾桶中翻出來,攤開,將它們黏回牆上,再度對它們移動重組,發現它們對於整體仍能產生某些阻絕和連繫,聲音,甚至毫無意義。

仍有幾項不可避免的缺漏,比如在日記近萬的字海中,除了以日期為單位進行分割清點,無法訂定一個基準作為字詞來源的參考和限制,詞性歸類和數量清算也許是一種,但以單純目視全憑機遇和直覺地拾取或許能提供另種不期而遇的驚喜或驚嚇。且無法回頭。

光線微弱,如同對暗海伸出手掌。姑且想像為一種美麗邂逅。

大抵完成後,原本欲從中選出兩張便條合併為題目,但幾次來去總覺得不夠好,又打開日記上下掃視,這次心裡有底觀念先行預設好捉出幾個字謄下幾張便條拼湊在一起,成為題目。扣除錯字兩張、身首異處的句子一張、刪減一字的一張、丟棄的題目一張、沒用到的一字「附」一張、以及清點時不翼而飛的幽靈便箋一張(可能寫明的「每本100張」包括最後那張墊在底下的無黏性的薄紙),總之,其餘九十三張便條則排列成一些聲音的組合,在隨風扇氣流輕微振動、窗戶透過淡淡光線的時刻,產生一些不怎麼明瞭、甚至不太重要的意義,可能得以稱之為詩。

(題目。在橫跨七八月的日記中,海浪、浪花、流浪漢裏找到浪;費力地、運費裏找到費。拼湊為:浪費。)


在一些美好強壯的日子裏我靈感豐沛觸鬚密佈夢想把詩帶到各各陌生異化之境予以急速冷凍唯有讀的那一端的瞭然的溫度令其慢慢解凍。
漢字,以其取象,特別美於急凍後的詩之思維閃著透明冷光冒出暗示的輕煙。它的無時間性。
仍有某野性憂鬱。有若在尋常茶座酒館裡看鄰座不認識之人正在看他們剛沖洗好的照片因領悟那些簡單的普通的強大的生活動作之無可替代而感動而深感寂寞地離開而也確信一切都可以變成詩的形式也就索性全心全意地揮霍。

——夏宇《Salsa》後記, 1999

相對於夏宇將《腹語術》的字句拆開拼貼成《摩擦・無以名狀》,我在《Salsa》的後記讀到更接近想實驗和表達的事物,意思是生活之所以寂寞美麗,普通而總是失落,同時帶有一種冷淡光澤;不過對於手法,則在《摩擦・無以名狀》的序〈逆毛撫摸〉裏看到幾個段落:

● 這樣的兩個句子「有人呼喚我的名字」和「遺失三顆鈕扣」,一個絕大的誘惑是找一個「像」字把它們連在一起讓它們「產生意義」。我必須承認意義是極端恐怖的誘惑。意象尤其是。最後我以我終究不是一個畫畫的來自圓其說,意思是,我實在無能抗拒這些誘惑。
……
● 但是最後,我還是把「像」字拿掉了。

在這本便條紙用罄之後,必須暫時收手,逐格回看這一個多月的日記裡仍有好多我未能謄下的美麗字詞。氣味稀薄而落寞。

且像李賀往背上的錦囊投入紙片(註)。日復一日。

於是,在字句解散意義之後,生活中細碎的聲音開始產生回聲。對我耳語。


註:「在這個故事裡,單個詩句可能根本不是被寫下的時候所指涉的對象,而是一道獨立的影子。我相信,是回家之後的李賀發現甲的影子和乙的影子疊在一起,會變成非甲也非乙但確實深邃的形狀。那個形狀會讓李賀知道一些事。一些騎馬時的李賀不知道的事。/那不是李賀想到的,卻也是李賀想到的。」蕭詒徽,〈詩人蕭詒徽:詩帶我發現的種種影子〉,聯合報《500輯》,2023年4月刊出。


牆面的便條紙 (Aug. 17, 2023)




十八次暗色的浪費背對側臉(註)


無雲傍晚一面紗窗

平靜通風乾燥的睡細瑣的漆黑

身體零碎指紋氣味混雜感覺輕微

如水面的震紋 忽明忽暗

 

丟失火車非法堆積亡命大盜滿懷歉意遙遠隱約的

天氣風味淡而稀捲髮

黯淡劃開空腔裸露全憑平靜而

乾掉的毫無生氣碎石漸漸遠去

那平靜的房間 劃開的水痕

啪嚓

如此豐饒滿手空蕩衣服

乾燥

  盥洗

風滑膩晾桿

晴並且

盛大輕盈

 

鑰匙匆匆偷渡凌晨針筆迷路

迎面顛簸呼吸微弱

火燒雨衣

徒步且薄

深深的美好 呼嘯而過

為了壓迫搔癢直到

雨 雜訊 燈熄

 

多雲而綠



註:回看「我」在這段時間的日記裡出現十八次,用作題目的指稱。




2023.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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