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3/08/21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休息室的美人魚影

身為前八大行業人,我想大概沒有任何一個非宗教群體比我們更迷信。

光迷信小舉動就數不過來,比如新妹來,上檯之前要尿尿、踢個馬桶;沒開檯的小姐必須去給行政灑鹽、小姐戴腳鍊的話一輩子走不出這行、坐到月經來的小姐坐過的位置月經也會跟著來……

哦可能還要加上說:「這檯不上我就回家了」立旗必上檯、想吃飯睡覺必定有客人要,這種莫非定律法則。

我覺得自己不算是個迷信的人了,但也會每個月去給狐仙娘娘請安,檯數不好的時候甚至還會去拜個四面佛加強一下。

沒辦法,我完全無法解釋,一樣的服飾妝容、一樣的生意量,

拜之前是死活上不到檯,不是被打槍,就是好不容易上到檯客人有夠難搞,上一檯就想回家;拜之後就莫名熱門,有指名好看檯,客人又好搞,連做六七個都不累,這是什麼道理?

除了拜大仙、四面佛,我當小姐時甚至還會每月找老師去補財庫……可不論哪一個,我從來只說希望客人好做收入穩定,不敢向祂們要求一個實際數字。

不是不能要求數字,但只要有明確數字,就得說好怎麼還。

 

我永遠都記得那天坐在休息室吃飯,海棠的死訊是如何被冰冰輕飄飄地吐出來。:

「涼圓妳知道嗎,海棠死掉了。」

「咳咳咳!」那語氣實在太像在聊晚飯吃什麼,我直到要吞嚥才意識到她的話意,沒咽準,咳的上氣不接下氣。咳也不顧上,我只能邊咳邊斷續地問:

「為…什麼?」

海棠是個老小姐了。

我第一次看到一個人的肩頸線條瘦到崎嶇,體會了一把什麼叫瘦骨嶙峋,就是在海棠身上。

除了極瘦,她手臂上還有一大片未完成的魚鱗剌青。藍色的割線疊在整條手臂上,配上她布滿青紫血管的蒼白皮膚,濃豔的妝容,和紅髮紅衣,像極了沒有蛻變成功就跌落深淵的美人魚。

她說紅色顯氣色,剌青沒完成是因為剌青師坐牢了,她也後悔了。

看著她說這話時叼著菸的空洞神情,我沒敢再問下去。只聽說她年輕時在酒店上班,染上了K。

酒毒齊下,她就算轉戰半套店,待在廁所的時間也比休息室多的多。

總而言之,她雖然身量不豐,也不常說話,卻也是很有存在感的女子。

說回老小姐,海棠其實不老,也就比我大個五、六歲,但是她在這行混的太久了。在她三十多載的生命中,八大行業就佔了大半輩子。像這樣的小姐,最是懂規矩和低調做人,即便我們不一定同間店上班,我都不認為她會照顧不好自己……好吧我甚至不認為她會上岸。

冰冰也是其中一個跟她一路摸爬滾打至今的小姐,海棠大多事我都是聽她說的:

「她一個多月前打電話給我,說她月經來了大半個月,每天都流很多血,只好去看醫生,結果檢查出她子宮裡面有顆14公分的肌瘤。醫生說如果馬上開刀切除還有幾個月壽命,叫她兩天後去回診。」

「海棠這陣子過的很不好,吃飯都是靠朋友接濟的。她朋友說,那天晚上他們吃完一起睡覺,睡到一半他覺得床墊濕濕的,一看整張床墊都吸滿了血……海棠的肌瘤破裂了,人還在救護車上就過世了。」

她邊說邊給我看了她的手機,臉書上有一條用海棠的頭像發的訃文。發文者自稱是海棠的阿姨,內文有說明這個帳號的主人已經過世,家裡經濟困難,希望好友們能捐款到XX帳號,告別式會在XX醫院的太平間……云云。

我怔怔然地看完貼文,總覺得心口像是被什麼堵了一樣難受。可說起來,我跟她的交情並不算多好,就是能打招呼,客套地聊兩句。

 以一個資深老小姐來說,前陣子她上的非常好,怎麼就突然沒錢治病,甚至連飯都吃不上了?我很難想像……她甚至就這麼突然走了。

「告別式妳就不要去了吧。」我當時的經紀人梟哥說。「也不是多熟,那也不是什麼好地方……去了那邊妳要跟家屬說什麼?說妳是跟她一起打手槍的姐妹?」

我欲言又止,一方面知道他說的在理,一方面又覺得有些過意不去。他看我不情不願的樣子,捻著菸的大手一揮:

「哎,我怎麼會不懂妳的心情?這一路我送走的人也好幾個。所以才叫妳不要去,去了心情只會更糟!」

「妳把她忘了,就當沒這人,好好的上班賺錢就是了。」

梟哥誠不欺我,去了她告別式的姐妹一臉不忿:「人都走了,我也不好說人家媽媽怎樣。可是我知道,海棠從以前上班賺來的錢幾乎都拿去養家了,還供弟弟唸書,他們怎麼可以全程玩手機,連女兒的棺材抬出去了都不知道?」

「妳們在說海棠嗎?唉呀,還好我前幾個月有幫她慶生。她一邊吃蛋糕還一邊哭了,說她這輩子從來沒有過誰主動幫她過生日。現在想想,真的還好,至少我有幫她過到一次生日。」

聽著不同的小姐們拼湊出一個我不知道的海棠,我不知該說什麼,只覺得心口堵著的棉花又多了一點,又一點。海棠的事最近一直是小姐們茶餘飯後的話題,但不知為何,大家只敢壓低聲音小聲談論。

表面上,海棠這人就真像梟哥說的,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我想,再過一陣,等她的影子從我們心中逐漸淡去的時候,那個連本名的不知道的海棠就真的消失了吧。

每當我想到這裡,總是會莫名眼眶一熱。

我當時不明白怎麼能有人一生過成這樣?怎麼可以有人活著的時候沒有被期待、走了沒被在乎、葬了還不能被記得?

我是不是也會這樣?

不!

我一直相信每個人出生必定有其使命,如果海棠的命運只能這樣的話,我來說她的故事,我想要有人記得那條深淵裡的美人魚影。哪怕只能在別人心中留下一點小小的痕跡,連她的本名是什麼、她實際人生走過了哪些苦樂,都不得而知。

抱著這樣的想法,我卻沒有立即行動。我很害怕。

自己當時也是個小姐,自顧不暇。其後做了幹部,更是不想這行業引人注目出什麼波瀾。

只是每當想起那句:「妳就當她不存在過。」依然會鼻酸,不知為何流淚。

就這麼過了好幾年,直到我受不了寫了故事、辭了工作、出了書、甚至不滿足地從事自媒體,試圖讓更多人心底也刻上一條美人魚影。

最近我才體會到,她的離開不是全無意義,那改變了我的命運。


「她是被帶走的。」

「蛤?」

替我補財庫的老師在紙上寫了一個鬼字。「菩薩讓我看到的,她在救護車裡被幾個外國人模樣的給抓走了,比較像是東南亞人……海棠以前都沒有異樣嗎?」

「異樣?」

「很可能是拜了什麼陰的,求了什麼卻沒有還願。」

「正神與陰神的差別就是,妳不還願,正神頂多笑笑,但陰神,就是會跟妳計較,甚至連本帶利地要回來。那就不是妳實現當初的承諾就好了的。」

「首先,會開始衰,比如無論如何都上不了檯,運氣就是很差,做什麼都不成功;沒了錢之後,健康也會出問題,最糟糕的,她可能會開始恍惚,精神也開始失常。」

恍惚。

我想起在海棠過世前一兩週,我像往常跟她打招呼,她卻好像沒有聽見一樣忽略了我。

我也沒在意,她本來就不是多活潑的性格,再說我也知道她有用藥,那不就是精神恍惚嗎?

 

「還有呢?」

「最後,她會臭。鬼其實聞起來是臭的,當她身上有明顯的莫名臭味時,只能說附身狀況已經很嚴重了。」

「別國來的神不要亂拜,都說是正神,然而妳不知道那佛像下面壓的是什麼,我就見過許多人骨。」他說。

我沒有聞過她身上的臭味,但也不是沒有懷疑過。

她病的那麼重,一般醫院會只是叫她兩日後回診嗎?我以為至少會簽個切結書,如果要離院,身體狀況有異與醫院無關什麼的。

但命都賠上了,哪筆爛帳似乎也不重要了。「如果她真的是被鬼勾走的,那麼,像她那樣過世的人,最後會去哪呢?會投胎嗎?還是?」

「最好就是去枉死城吧。」老師語重心長地說:「如果她不能接受自己的死,也有可能就在她熟悉的地方徘徊。」

「妳也少唸叨她,她會以為妳在呼喚她。妳經紀人說的沒錯,一直想她也沒好事的。」

不知為何,我感到不服氣,聽不得人家叫我不要唸叨她。「會出什麼事?如果海棠能來找我不是正好,我就帶她來找你,了不起我請老師你帶她去佛菩薩身邊修行。」

老師搖搖頭,不欲與我多說,只道:「不要承擔她的業力,妳我都擔不起。」

那天補完財庫後,我去上班,才剛出現在公司,艾咪就迎了上來:

「涼圓,海棠來上班了哦。」

「……什麼?」

「海棠啊,妳們最近不是常聊到她。」小姐們的關係網錯綜複雜,總是會有幾個人不知道她已經過世了的。

「我剛剛才看到她在更衣室,穿著她最常穿的那套紅色洋裝。」

「妳確定?」

「確定啊,怎麼可能看錯,她那麼顯眼。」

 

『她有可能會在她最熟悉的地方徘徊。』

我說不出話來,意外自己不是驚恐,只是對她只能待在這裡,感到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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