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完事後,我輕扶著青杳的肩一起跨出正殿,向廟庭其中一側長形石椅走去。坐下的她一下看向天空,一下又無法自制地低頭痛哭,彷彿說不出的千言萬語只能透過眼淚流淌。我坐在青杳身邊順撫著她的背,靜靜地等待她的情緒平緩。
「陪我去廟裡一趟。」青杳梳著頭髮說:「最近真的很想換工作,我要去問一下菩薩現在的時機適不適合換。」用手固定長髮的位置,將梳子放在桌面時她用指尖挑起橡皮筋,三兩下就扎好俐落的馬尾,動作毫不拖泥帶水。
長相白淨清秀的臉配上俐落馬尾,說話簡潔有力的青杳,是我心目中的女強人。說起話來從不示弱,遇見需要幫助的人也未曾忽視。如此堅韌又溫柔的她曾經說過:我當然要保護自己,一直以來也只有我能照顧自己。
她不常提起自己從小就沒有媽媽的事。偶爾順著大家的話題帶到,也不會放大情緒。她總堅定地說:「靠自己比較實在,我就是這樣長大的。」她知道親戚友善地提供住所,只因為不忍心一個孩子在外無親無靠。她清楚自己終要離開。
從國小五年級開始,她必須學著為自己負責、為未來打算。長輩再如何友善,也都還是別人的爸媽,而她的媽媽離世了。看著堂兄弟姊妹不開心就生氣、成績好就要求獎勵,這般的理所當然讓青杳清楚地認知到:自己的依恃已經隨著媽媽的生命結束了。
國中開始賺零用錢、高中畢業後她正式在社會打滾,想盡辦法養活自己、獨立出戶。她體貼、又有責任感,加上好看的外型很是吃香。想換工作是性格使然,她很有正義感,這當然是好事。然而,這樣的性格在職場上未必會討同是被聘僱的同事喜歡。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老闆更是讓她覺得無可救藥。
「出生年月日填一填,你知道時辰嗎?今天要問什麼事?」廟方的志工拿出一張粉紅色的紙。
「知道。想問工作的事。」青杳拿起藍色的原子筆開始填寫表格。交出粉紅色單子後,志工比了個方向叫我們坐著等。順著指頭我們看向神桌,左右兩側靠牆的地方排了辦桌(流水席)常見的紅色塑膠椅。已經有五六個人等著,我們坐在一位目測50多歲的婦人旁邊。
菩薩的通靈人(如果習慣,也可以稱為:乩童或人間管道)站在神桌正前方與信眾對話,時而拿硃砂畫符咒、時而手點指節借問天機。神桌旁邊站了另一位廟方人員(俗稱:桌頭)負責唱名,並解釋信眾聽不懂、沒聽清楚的神明語意或文言文。
「勾來,段青杳!」桌頭拿起排列有序的單子唱名,示意青杳站到神桌前,熟捻地操著台語唸誦:「菩薩啊,既位女信者段青杳齁,生辰底勒⋯⋯,今啊日想袂問甲頭路ㄟ代誌。」註1
青杳肅敬的雙手合十,向通靈人緩緩地彎腰一拜。只見這位面目清朗、眉目端正,貌似菩薩神像的女通靈人不發一語。她一手結著印、另一手手掌撐在神桌上,前後輕輕搖晃。現場沒有人發出任何聲音,這種凝結的等待有種說不清的曖昧。讓人迫不及待想知道結果,又久得足夠讓人升起逃避之心。
終於,通靈人緩緩的將身體站直,並側身轉向青杳輕喚一聲:「小悅。」她柔和的睜開眼睛,直視著眼前這位女信眾。
青杳不敢置信地睜大雙眼:「媽⋯⋯?」淚水瞬間浸濕眼框。
「媽⋯⋯」她本能地想控制因震驚而無法動彈的身驅,勉力地將雙手張開,顫抖著環抱通靈人的頸項,將頭埋進眼前媽媽的肩窩裡失聲痛哭。通靈人依舊站著,廟方也沒有任何動作。
「小悅,你過得好嗎?」從通靈人口中吐出的問候、直視脆弱的溫柔目光,讓青杳久久無法平復激動的情緒。
原以為的再也不見,復得的此刻任誰都將失去理智。桌頭示意工作人員拿一張椅子過去,青杳坐下後幾次想要好好對媽媽說話,可話到喉頭又被情緒堵塞,說不出的人生雜陳,不斷地從眼睛擠壓出淚水。
「媽⋯⋯我⋯⋯」
每說一個字,都像是拼盡全力才能抵抗生理的抽泣:「好想你⋯⋯我⋯⋯」青杳用破碎的幾個字,道盡十幾年來的孤苦與想念。她頭低低地拉著通靈人的袖子又說了一次:「媽⋯⋯我真的很想你⋯⋯」
後來的對話,我沒有勇氣繼續聽下去。我無法想像獨自面對人生的千言萬語,除了「好想你」之外,還能如何向至親表達?默默走到寬敞廟庭的我,抬頭看著天井外的藍天白雲,深吸好幾口氣才讓情緒平復下來。青杳與媽媽闊別十幾年的相逢,讓人心疼地不忍卒看,也讓人欣慰地感激這份慈悲的力量。
註1:台語語意為:「菩薩啊~這位女信眾叫段青杳,生於(出生年月日時),今天想問工作的事。」
「你怎麼知道那是你媽媽?」我問。
「只有我媽媽會叫我的小名,」青杳用分享秘密般的氣音告訴我:「沒有人知道我叫小悅。」她甜蜜的笑著。
一個喜歡提問與對話的閒人
捕捉人間的片段
👉🏻如果喜歡文章請按下【愛心】❤️
👉🏻持續來點靈感請按下【追蹤】✅
👉🏻文章有所幫助也歡迎【贊助】☕️
慷慨的能量我都收到了!這些將成為我持續前行的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