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張路條是假的
重慶,養正別墅,午夜十一時許。
穿列寧裝的那名中年共幹,一進門便用充分顯露懷疑與輕蔑的目光,緊攝著我,上下打量。我則故意裝出茫然錯愣的神情,也望著他。陪他同來的鄧茶房,依然站在房間門口,一臉莫可奈何的苦笑。其實,我那一顆心,正在惴惴然的急速跳躍。
難耐的沉默,持續了很久,終於,中年共幹開口問話了,聲調在冷漠之中,透著嚴厲。而且,說話的速度也越來越快,他分明希望從我無暇思考的答話裏,找出破綻。不過,我也事先預防到他這一著——
「從那裏來的?」
「成都。」
「什麼時候從成都動的身?」
「上個月十五號。」
「有路條嗎?」
「有。」
我立刻掏出彭山縣公義場所發的那張路條,遞給他看。中年共幹僅掃視了一瞥,接著,又是令我猝不及防的一問:
「成都到公義場多少里?」
「大概一百三十里左右。」
不曾想到,他把手上拿著的那張路條向我一揚,用斬釘截鐵的口吻說:
「你這張路條是假的。」
我大吃一驚,忙不迭的問:
「怎麼會是假的呢?」
他振振有詞的答道:
「你說你上月十五號從成都動身,但是這張路條上開的日期卻是今年元旦。那有一百三十里路,要走半個月的道理?」
原來如此,我故表輕鬆的失聲笑了。然後,再耐心的跟他解釋:
「我是上個月十六號到公義場的,因為聽說各處都在打戰,不敢再往前走,只好在老朋友李碧成的家裏暫且住下。直到年底,打聽確實了戰事已停,才在今年元旦,再從公義場動身。這張路條,正是我動身那天,由公義場解放委員會所發給的。我是個商人,怎敢假造路條,又何至於要假造路條呢?」
我必須編這一段謊,方可使我從成都動身的日期,提前半個月,而不是恰好在成都淪陷前後的那幾天裏。否則,他一定會加深對於我的懷疑。「謊」是圓過來了,但是我心中卻在暗想,這名共幹,不失為一個精明厲害的腳色,往後的回答,我必須加倍提高警覺。
我的答覆,使他無懈可擊,但他還在裝模作樣,鼻子裏哼了幾聲,眼睛仍然在我的身上打轉。這時候,我已聽出他說話帶有湖南口音,分明是位不肖投共的敝同鄉。正想時,單刀直入式的詰問又開始了,他辟頭又是一句:
「你可認識盛文?」
我唯有以一聲反問閃避,我說:
「盛文?盛文是什麼人呀?」
「是你們長沙同鄉。」
「他做什麼生意?」
「他是國民黨的成都防衛總司令」,中年共幹嘿嘿冷笑的道:「你在成都的時候,看見過盛文沒有?」
「沒有」,我搖搖頭:「照你的說法,盛文是總司令,我不過一名小商人而已,我怎會見得到他呢?」
「那麼,你住在成都,總該知道他呀?」
我忽作恍然大悟狀,連連點著頭:
「啊,我想起來了!從前成都是有個盛總司令,我在報上也曾見過他的名字。有人說他是我們湖南同鄉,但是也有人說他是湖北人。他究竟是湖南,還是湖北?我就搞不清楚囉。先生,你認識盛文嗎?聽說你們正在捉他,是否捉到了呀?……」
沒奈何舍正路弗由
共幹被我的反疲勞轟炸,鬧得很不耐煩了。他揮揮手,打斷了我的話,謾口應了一聲:
「盛文他逃跑了。不過,我想他是絕對逃不脫的」,說罷,又頓住,再目光閃閃的注視了我好大半天。然後,他吁了一口氣說:「對不起,請安歇吧。」
輕而易舉,過了這相當危險一關。共幹方走,我便向內子和小女回首一笑,走過去關上了房門。臨到門口,還聽見那名共幹和鄧茶房在邊走邊談。共幹問道:
「你確實是認識這個人的?」
「當然認識」,鐵肩擔道義的鄧茶房,一口咬定的說:「他在成都做布匹生意,常來常往的。每回到重慶都住在我們這裏,人家是規規矩矩的生意人,那裏會是什麼盛總司令?」
原來,我們一家三口之僥倖脫險,多一半還是靠鄧茶房的見義勇為,極力保證。一宿無話,翌日一早盥洗完畢,我邀鄧茶房同去喫早點,問起他昨夜那名共幹,為什麼單獨盤查我一個?鄧茶房的消息倒還蠻靈通的,他說:
「共產黨的重慶警備總司令部最近奉到命令,據說成都防衛總司令並未陣亡,他率領國軍衝出重圍,盛文負了傷,被他的衛士攙起逃了出去,所以各處都在嚴密搜查。那個要是逮到了盛文,毛澤東跟劉文輝備得有兩份重賞啊。昨天晚上,頭一次來查房間的人說陳大爺你跟那位盛總司令有點點像,他們就又派張指導員再來查一查,讓陳大爺多費了不少口舌。」
我誠心誠意的向他道謝,我說:
「那裏,昨天夜裏的事,多虧有你幫忙。否則的話,只怕多費唇舌之外,還會添加不少的麻煩呢。」
鄧茶房當然聽不出我話中的深意,他朗爽的打了個哈哈,又說:
「現在沒有關係了。聽說再過幾天,重慶還要全市大搜查呢。」
趁此機會,我便向鄧茶房說:年關將屆,留在重慶麻煩又多,我想早日成行,趕回長沙過年。我問他能否代我買幾張到漢口或宜昌的船票。鄧茶房聽後,居然毫不遲疑,一口答應。他有個拜把弟兄在四川旅行社做事,所以當天午間他便代我買到了四張到宜昌的民憲輪統艙票。更巧的是,民憲輪訂在午後四時啟碇。拿到票子,一家三口真是大喜過望,因為誰也沒有想到,我們能夠這麼迅速而順利的逃出四川。
不過我為小心謹慎起見,臨上船前,我仍還是派我在重慶街頭不期邂逅的三十六軍一二三師師長雷振,到輪船碼頭去實地觀察一下。等了許久,雷師長回來了,他帶給我們的消息,卻是大事不好。因為,我們所要搭乘的民憲輪,時正停泊江心,一應旅客,必須經由朝天門碼頭擺渡。而朝天門碼頭上時正密佈共軍,戒備森嚴,如臨大敵,對於往來旅客盤查極為嚴密,稍有疑問,立即加以扣留。所以,雷師長的結論是,我們決不可以從朝天門碼頭上船。
聽完了雷師長的報告,一行四人,面面相覷,先前的一番狂喜,猛一下子被這一盆冷水澆熄。大家正在繞室徬徨,焦灼萬分。當時情景,頗有伍子胥過昭關之概。我沉思良久,心想如欲通過這一道關口,所可求助的,眼前就只有那位鄧茶房。因此,我便再去找他,跟他商量,我一開口就問:
「你哥子的兄弟夥裏,有沒有撐小划子的?」
鄧茶房不愧是個老江湖,他乍聽我這一問,登時就曉得我用意之所在。我是為了避免朝天門的盤查,打算雇划子直登民憲輪,於是,他點點頭,答了一聲:
「有的。」
養正別墅,築在江濱,打開後門,拾級而下,還有一個小小的碼頭。這個地理形勢,我先已實地勘察過了。因此,當時我僅只伸手向後門一指,一切盡在不言中,我壓低聲音說了一句:
「我們想從那邊走。」
鄧茶房立即會意,他頻頻頷首。右手一拍胸脯,悄聲答我:
「請陳大爺放心,一切包在我的身上。」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