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華忠義可風
「盛文死在那裏?」
「松華鎮以北的那道山坡。」
「你能不能找到他的屍首?」
「能是能夠,只不過——」
「你放心」,共軍軍官仿佛料中了他的「心事」,語氣一改,善言安慰他說:「我們要找到盛文的屍首,那是為了好向上級報告,盛文確實死了,然後就把他埋葬,我們決不會拿他屍首怎麼樣的。」(據爾後由成都逃出的人說:共匪曾把一具屍體放在成都少城公園示眾,證明我確已陣亡)
於是,我從門縫裏窺及,王副官向那名共軍軍官點了點頭。共軍軍官卻興奮萬狀,他向遠處的共軍攘臂歡呼,大聲嚷喊:
「劊子手盛文確實死了啊!我們逮到了他的衛士,這就去找他的屍首!」
登時,歡聲響澈雲霄,共匪們拖起王副官就跑。我心頭閃過一陣劇痛,又聽見王副官抗議般的在說:
「我已經走了兩夜一天,又餓又渴又累,兩腳都起了泡,實在是跑不快了啊!」
「那不要緊」,共軍軍官慨然的說:「我這裏有乾糧又有水,你就邊喫邊喝,慢慢地走。只要你能把盛文的屍首找到,不但可以將功折罪,我還要替你請賞。」
人聲漸遠,腳步聲響終於杳然,我悠悠的回過神來。王副官的一腔忠藎,義薄雲天,使我不由自己的為之感泣。他犧牲一己,保全了我們五個人的性命。運用機智,將團團圍困的大隊共軍支開。明日此刻,當他被押抵我們被圍的那處所在,他當然無從找到我的屍首。到那時候,他便只有慷慨捐軀,壯烈成仁之一途。王副官在戰況危急時向我討取手錶與鋼筆,原來他是大有深意的。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貞,古今中外有無數可歌可泣的戰爭故事,但由於王建華捨己救我這一幕是我的親身經歷,耳聞目睹,它將長存於我的記憶之中,永難泯滅。
一位白髪皤皤的廟祝,仿佛有點知道我們都是國軍的高級軍官。他一聲不響,和我們一道挨過了方才那驚險萬狀的一關。待共匪去遠,他方始走了過來,神情忸怩的說:
「廟子又破又小,又碰到打仗,拿不出一點喫的來招待各位,真是莫可奈何。」
「那裏的話,老人家」,我和顏悅色的回答他說:「能夠讓我們且避一避,歇歇腳,已經是感激不盡了。」
「官長」,他指一指我的身上,好心好意的說:「你們穿起軍裝,這陣子是寸步難行的。萬一碰上了共產黨,豈不是又要跟方才被逮走的那位一樣。」
「就是說嘛,我們也正在為這個發愁」,我嘆了口氣說:「當然最好是換上便裝,可是在這荒郊野外,到那里去找便裝呢?」
老廟祝居然慷慨大方的說:
「官長要是不嫌髒的話,我倒還有一套舊衣裳。可惜我就只這麼一套了。」
我大喜過望,稱謝不置的說:
「有一套是一套,老人家,我真不知道該怎樣謝你才好。」
「不消謝,不消謝」,老廟祝興沖沖的去找出一件破藍布長衫,一幅當地土著例有的包頭白帕子來。一直遞到我的手上,慫恿我說:「官長,你穿穿看,看合不合身呀?」
穿上長衫,恰好合身。我便再度向老廟祝道謝。很想拿點錢來償付衣值,但是同行落難的五個人摸遍全身,這才發現非但分文無有,而且連件值錢些的老百姓可用之物都沒有。當下真是抱愧萬分。老廟祝卻朗爽而又幽默的說:
「我一心幫忙你逃過難關,何曾想得你們的財物?反正如今共產黨來了,我就剩下身上的這一套衣裳,豈不正好去跟他們共別人的產。」
這時候羅庾南等人也都把軍服脫了,只穿一件毛衣,一條單褲。言談之間,天色漸黯,梁書仁(四川人)出外找食物回來了,兩手空空,大家都很失望,但他說:「我剛才遇見了蔣得龍(四川新津人,我的老隨從副官,留在成都家中)說,夫人帶了四小姐也來了」,我聽了真是莫明其妙,她如何來到此地?正在疑惑,而余妻果然抱了四毛(時止歲半),和程正修的太太(四川雙流人)走進廟來了,相見之下,悲喜交集。老廟祝把我們夫婦和小女四毛三人帶到廚房內小閣樓上。樓板堆滿稻草,鑽身進去,正好半蓋半墊。實在是又餓又渴,身心交瘁,倒下身去便呼呼大睡,而且一覺睡到大天亮。竟不知身在虎穴之中,他們六人則睡於廚房內地上。
毛澤東之必欲得我
拂曉時分,一驚而起,因為我們聽到人語馬嘶,大隊共軍正在引吭高歌。原來昨天一夜我們就睡在重重疊疊的共軍包圍中。他們看不上這座風雨飄搖,東歪西倒的小廟,都住在帳篷裏面,方始不曾發現我們的蹤跡。一大清早,他們即已整隊開拔,老賊毛匪引狼入室,陰謀得逞一時,正在躊躇滿志,大發猖狂。那一陣陣的凱歌秧歌直聽得我心如刀割,兩眼滿孕憤激的淚水。我們默無一言,懷著錯綜復雜的心緒,坐在稻草鋪上,等週圍的共軍漸去漸遠。然後,匆匆就道:為了避免共軍注意,七個大人一個小孩暫且分作三組,先後出發,自此踏上危機四伏,前途無從逆料的數千里逃亡旅程。我們向老廟祝再度道謝,彼此珍重道別。我這一組只有我們夫婦和梁書仁抱著四毛同行。
出廟之前,我和最先換上便裝的程主任計劃行程,決定循彭山、樂山、自流井、重慶,再經武漢、長沙直奔廣州、香港,最後目的地則為臺灣。只是當時我們兩人誰也沒有究竟能走多遠,熬多久的把握,唯有走到那裏算那裏吧。
然而嚴重的問題卻在於:由此而往彭山必須通過松華鎮,當時的松華鎮卻多半正在因為找不到我的屍首而大起騷亂,我們此去寧非自投羅網?程主任囁囁嚅嚅的將他這一大隱憂告訴了我,我則沉吟片刻,方始回答他說:
「那我們兩個還是分開來走。你在前,我在後。」
他略感不安,因而躊躇不決的說:
「我自顧自的在前面走,反把總司令留在後頭,那怎麼行呢?」
「沒有關係」,我想出理由來安慰他說:「你在四川工作很久,能說一口流利的四川話。你太太又是四川人,碰到共軍盤查,你大可以冒充本地人,當然比較容易過關。」
「那……那總司令又怎麼辦呢?」
「你不妨為我走在前面探路,前途沒有關口,你盡管往前走。倘若有共軍盤查的話,你可以折回來知會我一聲。」
「這個辦法很好」,他欣然同意地說:「那我們就走在前面為總司令探路吧。萬一逢到關口,我再折回來掩護總司令過關。」
他夫婦大踏步的往前走了。我卻直等到他的背影消失,和我有了一段距離以後,方再繼續行進。滿天靉靆,野闊風搖,走這一段回程路,寸土尺地都是遍灑我麾下健兒熱血的傷心之地。因此我一路上都在埋首疾走,縱使很累,也不願作片刻停留。
漸漸的走上了大路,和我擦肩而過的共軍越來越多。我正懷著淒愴哀悼的心情,拂不開濃冽深沉的哀愁,因而也就沒有甚麼驚惶與畏懼了。那些趾高氣揚,整隊而過的共軍,我竟然視若無睹。他們都在恣意談笑,信口亂唱,一路上居然也沒有人問我的話,或者瞟我一眼。
將近松華鎮了,遠遠的一眼瞥見,我曾親率所部,血戰多日的那座小山坡上,壁壘猶存,人跡已杳。使我回首前塵,淚下沾襟,恍如置身夢境之中。然而便在這時,使我忽又提高警覺——果然被我看到前面交叉路口,正有一隊共軍,攔住了過往行人,如臨大敵般的在盤查、搜身、詰問。
我知道毛澤東早已繪影圖形,嚴令搜拿,他非要逮到我不可。毛澤東把我恨之入骨,正因為我曾在胡宗南將軍的參謀長任上,揮師北指,批亢搗虛,攻克他的老巢延安,使共軍蒙受重大損失,朱毛共酋幾乎被我軍生擒,籌開已久的莫斯科會議因而流產,因此他不惜加我以「劊子手」的罪名,亟欲把我抓到,有以報他的深仇大恨。在這種情形之下,但有關口,以我的面貌身材,湘音不改,我就很難通得過。所以,當我一見松華鎮路口已有共軍把關,我立刻就本能的轉了個身帶了妻女和梁書仁,折向一處山腳,坐在一畝梯田的田塍上,暫且憩息,支頤深思,想想看可有什麼闖關之計?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