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9-15|閱讀時間 ‧ 約 12 分鐘

四、(上)

自從上次對話後,我的胸悶遲遲未好,日常的呼吸變得異常痛苦。我不敢妄自惹事,除了工作之外什麼事都不排,避開與他人對話,成天專心休養。歷經一整個星期,胸悶的問題才逐漸好轉,豈料下一段對話隨即跟著開啟。

她是我的眾多案主之一,一位曾有數次合作,精明幹練的編輯。我對她印象不差,是個好人,總以別人的利益為優先,溝通能力強,組織效率高,不少棘手的案子多靠她才能順利落幕。我可以大膽地說,工作上的事,有她出手,我無須擔心。

說是合作幾次,我們從來不曾見過面,所有聯繫都在線上發生,我丟出問題,她負責解決,合作乾淨俐落。要不是這次的案子意外麻煩,依照本來的合作模式,我們應該此生不會相見,更不會談論工作以外的生活瑣事。或許是機緣吧,我們初次見面,竟然是在我覺醒之後,讓一次本來平凡無奇的相逢暗藏無限可能的發展。

那天下午,我們約在咖啡店見面。我提前半小時到,先點了一杯單品,用平板寫著糾纏多年的小說。肥嫩鬆軟的店貓頂著一臉慵懶,熟門熟路地走到我的腳邊磨蹭討摸。我伸手撸了幾下,看他心滿意足貼著我睡,我喝了一口咖啡,持續與稿子搏鬥。

當她踏入店裡,我首先訝異於她的瘦,纖長的四肢彷彿一折就斷,然而她的一雙長眼伶俐慧黠,有著不符身形的堅韌。

我本欲熱烈地起身招呼,隨即察覺到一絲不對勁,她此時的心緒意外地鈍重,好比千斤的巨石陷入泥沼裡那般困頓,更令我詫異的是,她的狀態與工作無關。

「妳好。」我起身後,含蓄地點了個頭。

「我們應該是第一次見面吧?」她清爽地笑著,隨即拉開椅子坐下。

她的笑容儘管客套,無論是誰看了,都會打從心底喜歡上這位女孩子。

「是,認識快一年,合作好幾個案子,這才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我將點單遞給她。

「你在忙什麼?」她點完咖啡後,望向我工作的平板。

「沒什麼,非工作事務。」我將平板關閉。

「神秘啊。」她笑道。

「還不至於啦,就寫小說。」

「寫什麼小說?什麼類型的?有出版社嗎?」她立即俯身追問。

「妳是職業病吧?」我大笑。「我這本小說寫好久了,陸陸續續應該有三、四年了吧。本來想寫現代人的迷惘與無奈,最近忽然想要改變風格,寫些不太一樣的,市面上沒有類似的,但現代人可能會想看的類型。」

「好吧,寫了幾篇先寄給我看,我可以幫忙找出版社。」她很有自信地說。

「再說吧,說不定妳一讀就後悔了。」我聳肩笑道。

「不可能,依你的文筆和龜毛程度來看,這本書絕對會賣。問題永遠在於行銷,找到對的TA。」她篤定道。「好,我們還是先切入正題吧,趕快把它解決了,有話晚點再聊。」

這次的案子是十五篇人物側寫,人物由她挑選,採訪、翻譯、攝影全由我一手負責,這是我們習慣的合作模式。本來的期限是兩個半月,我僅用一個半月就完稿交件,效率一如往常。問題出在其中一位受訪者突然反悔,不願意接受採訪,並且用盡方法抗議,想要案主撤回這篇訪稿。

起初受訪者認為採訪的問題跟最初給的訪綱不同,導致他在採訪過程中給予的答案不夠準確。當我交出錄音檔和電郵,確認訪綱和現場採訪幾乎一致,他又更改說法,認為部分內容太過私人,不該納入訪稿裡。因為刪除的篇幅過大,我不得不調整該篇的重心,熬夜再寫一篇。見到此路不通,他直接擺爛,認為我方太不專業,不尊重他的個人隱私,堅持要撤掉訪稿,不然就發文上網,交給網友評斷。

「你認為該怎麼辦?」她詢問我的意見。

「以我的角度,我會直接抽稿,找別人再寫一篇。快的話,我兩天就能交稿。」我笑答,雙手一攤。

「太晚了,如果現在要換人,我們得先跟官方報告為什麼要換人,等待他們的許可,提出新的人選讓他們同意,最後才能採訪,前前後後至少要一、兩週才行。我們下週就要送印了,這樣根本來不及。而且,如果不能在這幾天解決的話,我們有違約的問題。」她無奈地解釋案主的難處。「最近窗口才換一個人,是個新手,溝通起來超級麻煩,完全在狀況外。要請他協助我們延長期限,幾乎是不可能的。」

「那就只能跟受訪者好好談談了,想辦法理解他堅持撤稿的理由。」

「我跟他談過好幾次,他不僅不願意說出理由,還把我狠狠訓斥一頓,說我怎麼會讓那麼不專業的人去採訪他。」她白了我一眼。

「喂,這事可能不怪我喔。妳聽過錄音了,明明聊得最開心的是他,自己以前年輕的故事一直講個不停,我勸阻了好幾次都失敗,本來一小時的採訪硬生生成為兩小時,我才是受害者好嗎?」我苦笑回應。

「我就是知道,才沒有找你麻煩。」她也無奈地嘆了口氣,繼續說道:「現在剩下的選項不多,最可行的就是說服他,讓他回心轉意,簽下授權書,讓我們可以順利結案。」

「所以妳特地搭火車來找我,就是為了展現誠意,請我跟他談一談,是吧?」我將上身向後仰。

「你真是冰雪聰明啊,這杯咖啡我請定了。」

「妳動作太快了吧?我還沒答應呢。」我伸手止住她。

「你一定會答應的,因為你是好人。」她毫不猶豫地說。

我閉眼沈吟片刻,將每種可能性迅速觀看一輪,略有所知後,這才睜開雙眼。「好,我答應,可是結果我不保證。」

「沒關係,你願意跟他談就好,反正我們現在只能碰碰運氣了。」她深深吸入一口氣,悠長地吐出,輕啜一口熱卡布。「好,結束,公事談完了。」

「有沒有覺得這趟火車錢花得挺不值得的?來回快一千,四個小時,就為了這十幾分鐘而已。」我出言調侃。

「不會,非常值得。你的工作就是採訪、攝影、翻譯,不包括行政,那是我負責的。今天想要請你幫忙你責任範圍以外的事,本來就應該要親自走一趟,這樣才符合禮數。」她去掉了幽默,嚴謹地回應我的玩笑話。「對了,額外的油錢我們會補,可以多給我幾張,算是我能夠給你的微薄的謝禮。」

「沒關係,那是小事,我答應了就會做到。」

「不,那不是小事,那是應該的。自由工作者很辛苦的,不能不計較。該補的我全部都會補,你就乖乖把發票給我,好嗎?」

「好吧,妳說的算。」

她低頭喝了一大口餘溫未散的卡布,嘴角殘留著一抹奶泡。她轉過頭,詢問櫃檯後的老闆:「老闆,你這裡有沒有什麼吃的?」

「很抱歉,我們只有甜點喔。」老闆的回答飄過了櫃檯。

「這樣啊,好吧,那今天有什麼甜點呢?」

「我們有焦糖布丁跟戚風蛋糕。」

「那我各來一份好了。」她爽朗笑道。

我上下打量她。「看不出來,完全看不出來。」

「什麼?我食量很大好不好,只是吃得有點不規律,職業傷害,沒辦法。」她引以為傲地回答。

等到甜點上桌,她好整以暇地拿起湯匙,先挖一小口焦糖布丁,擱在戚風蛋糕上,然後再挖布丁底下的戚風蛋糕,優雅送入嘴裡。我愣住了,她的思維和作風果然易於常人,連飲食都能別出心裁。

「吃甜點就是要享受,知道嗎?怎麼吃不重要,吃得爽才是關鍵。」她斜眼瞧我,藏不住心裡的得意。「有沒有覺得世界好像變得無限寬廣了啊?」

「我真的是受教了。」我聳肩笑道,強行壓下點兩份甜點的衝動,身材還是要顧。

我等她吃了幾口,一臉心滿意足地放下湯匙,這才小心試探道:「妳還好嗎?」

「怎麼了?為什麼這樣問?我的黑眼圈很嚴重嗎?」她急忙用雙手遮住臉龐。

「倒也不是,就覺得妳很疲憊,好像好久沒有睡好了,也沒有吃好。」

「是嗎?這樣你也看得出來?」她著實嚇了一跳。

「我的感覺比一般人更敏銳,可以察覺到別人無法察覺的事。」我聳肩笑道。

「那你不要看我喔,我警告你。」她的語氣半開玩笑,另外一半藏著毋庸質疑的認真。

「不會的,妳不問我問題,我不會看到。我只能稍微感受到妳散發出來的狀況而已。」我嘗試安撫她。

她半信半疑地瞇眼瞧我,拿著湯匙示威似地朝著我畫圓圈,而我立刻舉起雙手,不敢造次,靜靜等她將眼前的甜點一口一口吃完,沒敢再說一句話。等到她將最後一口布丁加蛋糕咀嚼吞落,湯匙輕巧地擱在盤子邊緣,喝了一口水,這才面對著我,說:「你是怎麼了?通靈嗎?怎麼以前沒聽你說過?」

「這不算是通靈,算修行吧。」我遲疑片刻,續道:「我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我也不知道我會擁有這些能力,一切都是意外,連我自己也不太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看著她的眉頭微皺,我很清楚這個說法她應該不太滿意,稍微整頓思緒後,我又繼續說下去。

「最簡單的說法就是,我通曉了一切,過去、現在、未來、任何人、任何事,凡是我需要知道的,我都能夠很快地知曉。」我喝了一口水,又說:「這項能力有沒有極限,還是個未知。我有太多事情不懂,太多的可能性沒有機會探知。不過我目前可以篤定地說,這跟通靈不一樣,這不是某種被動技能,或是單一的能力。要我來說的話,這比較像是每個人與身俱來的狀態。當妳的思維徹底打開之後,無數的資訊匯流到心裡,想知道什麼都能夠知道,就好像這世上的每個生命都是彼此相互糾纏,本來就可以互相探知,類似這樣的概念。」

看她一臉詫異,我知道我講得太多,正當我苦思更簡易的解釋,她忽然伸手打斷我,直白問說:「我先不管你的能力哪來的,好不好用。我只問一個問題:你能夠解決這名受訪者的問題嗎?」

「這⋯⋯我倒是沒想過。」我沉吟後回道。

「趕快試試看!」她雙手大力敲桌。

我感受到店裡客人目光灼灼,燒著我的後背,於是立即安撫她:「好,我試試就是了,妳先安靜,等我,好嗎?」

我喝一口清水,醒醒腦,尚未吞咽下去,我已經感受到那位受試者找麻煩的原因,以及解決的關鍵。有趣的是,本來應該由我解決的事,因為方才我對她揭露了我的能力,如今開啟了先前不存在的可能。

「妳是不是給他看過你們的排版?」我問。

「嗯,有,他很堅持想要看,所以我就給他看了。怎麼了嗎?」她遲疑地反問。

「那就是了。他不滿意排版的方式。更仔細地說,他不喜歡排在某一位採訪對象的後面。如果能夠請美編重新排版,將他的位子排在前面,甚至排在第一位更好。」

「可是我們排版——」

「如果不能改排版,那就把他的照片放大,比那個人還大,這樣也行。」我直接打斷她。

「這樣就行?」她不太相信地質疑。

「死馬當活馬醫,反正妳現在又沒有其他的辦法,是吧?妳現在打電話給美編,不到一小時就能重新排版吧? 改好了,寄給對方看,打個電話過去,什麼都不用說,直接先道歉,説上次記錯了版本,現在寄的才是正式印刷的版本,然後別多說什麼,問問他能不能接受就好。」

她沒想太久,拿起手機刷刷按按,逕自走到咖啡店外面講電話。我喝了一口已經冷掉的咖啡,正想點份餅乾,她講完了電話,回到店裡,大力地坐在我的面前,用電話指著我的臉。

「你這一招最好有用,現在全靠你了。」

「不成的話,我再親自去跟他談。那如果成功的話呢?」

「成功的話,下次你來台北,我請你喝咖啡,外加一餐你想吃的。」她拿起包包倏然起身,將桌上的水俐落喝光。

「我載妳去車站。」我拿起咖啡,準備一口飲盡。

「不用,你慢慢來,我自己走過去,才十幾分鐘而已。我火車還有四十分鐘,慢慢走過去剛好。」她回絕我的提議。

「好,那我就不送了。」她的氣勢徹底壓倒了我。

在她付完錢準備出門之前,我忽然感受到一股急迫感,立刻喊住了她:「記得吃飯,隨便吃什麼都好,然後快沒關係,但一定要多咬幾口。」

走到門口的她停下腳步,沒有轉身,單單用手示意。

待她走遠,我輕啜咖啡,腦海裡揮之不去的是她瞇著眼手持湯匙指向我的畫面。回想方才和她的這一段對話,總覺得哪裡不太順。我將整段內容在腦海裡重複播放,想要抓出任何錯誤,哪一句話偏離了正軌,導致她的抗拒。直到我把咖啡喝完,那股不快始終縈繞著心頭。

或許是我鋪陳不足,太過直接導致的後果吧。是的,我會擔憂一心顧著幫人,害得行事過於莽撞,助人不成,反倒斷了協助對方的可能性。可同時我也焦慮著,會不會因為太過謹慎,結果錯失助人的機會。我發現鬆與緊之間的拿捏,是一門我尚未掌握的學問,想找人問是不可能的了,我根本不知道這世上有多少人與我擁有相同的能力,更不知從何問起,看來只好在實戰中慢慢地磨。

正當我以為把事情搞砸了,斷了誰的因緣,半個月後,我又接到她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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