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起的乳名》

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若我要叫我的「母親」,或正確來說,若我要叫我那溫柔的後母,我並不會叫「媽媽」,而是叫她的乳名。

  不過即使是平常用來叫母親的乳名,我想也想不到居然會有一天忘記了 —— 部分忘記了,可幸不是徹底忘記,有些東西我還記得,好比那乳名的意思、讀音。儘管如此,真相就是這樣,我怎也想不起來,那個乳名。每當試圖想尋回那份記憶,得來的,純粹是無法組成圖案的拼圖,以及一絲茫然,這個感覺就好像平常在家中不見手機,不只這樣,不見了的更是那部昂貴的最新型手機,即使知道它不久前才出現在手上,這一秒它就和你玩捉迷藏遊戲了,越是找它便越是找不到;放棄不去找,它便憑空出來,卻在你轉身的那一瞬間,它又消失於無形中。明明是自己知道的事情,卻無法想起來的這股痛苦,至今仍困擾著我。

  「人有時候會選擇性忘記,比較明顯的例子為忘記重要的事,這是出於大腦的自我保護機制,因為大腦在處理重要信息的過程中反覆給予自身壓力,為了保持冷靜狀態,大腦不得不局部或全部放棄處理,造成選擇性失憶,抑或是只能短暫帶過其信息。」

  即使是心理學一級榮譽畢業生,我也無法分析自己的情況,正所謂「當局者迷」,一直被困在感傷的自己無法找到真正的解答。吶,說起來,若果當初身為心理醫生的媽媽能參加我的畢業禮,她會喜極而泣吧?大概吧,我不知道,沒有人能知道,因為印象中,我好像只會令媽媽擔心,往不好的方面弄哭她。


  「忘記是生物的本能」

    某一本參考書中曾經如此寫著。


  究竟是何時、如何、為什麼忘記的呢?我長久以來一直在想,但也終究無法在混沌不清的思緒中探究真相,畢竟貌似自己忘記的不單是後母的乳名,而是好一大部分的回憶 —— 與母親共度的時光。現在仔細一想,自己忘記這些東西前,好像是經歷了什麼,從腦海中撈起來,只是一份又一份模糊的記憶,不過硬是要想回、聯起記憶的話,我只能從中選出最近、最深刻的那份熾熱的感覺。

  「我會康復起來的。」

  醫生說是腦癌末期,癌細胞生在記憶海馬體會影響到記性,引致記憶錯亂和損失。

  母親的乳名其中一個意思是「在困難中成長」,但實際上對應這說法的直譯意思是「經常受難」。如果撇除被年少的自己欺負而哭,媽媽她一輩子也是困難重重,工作方面也好,人際方面也好,無故要背他人的鍋已經是家常便飯;論裁員的話,她一定是首選,那怕她其實是最賣力那個。感覺老天爺總是在為難她,真不知道是不是她上輩子欠了這個世界什麼還是怎樣,她一直被各種的挖苦,尤其是命運,最後更是反過來被困難戰勝。

  「媽媽⋯」


  「怎麼忽然叫媽媽呢?叫我『時雨』就好了啦。話說可以告訴我家長日是什麼時候嗎?最近記性差了,我要記下來。」

  媽媽這樣問的當時,心情還是難免驚訝了會,再說,自己已經是大學生了。那怕得知媽媽正密密的掉髮,那怕常見到郵箱中有醫院傳來的帳單,二十五歲的自己要不是因為親眼目睹媽媽她忽然在家中昏倒,可能便不知道這個一瞞就是十八年的事了。究竟是有多不希望我替她擔心?還是她認為我並沒有需要去理會?

  小孩時的自己很不聽話,常把母親當僕人一樣使喚,然而媽媽她從不有怨言,從不罵自己,甚至是批評自己,如此溫柔的性格成為了自己欺負她的原因。說起來,記憶中,自己曾多次弄哭她,但詳細的細節我不想去回想,每次想到此處,意識下也會制止自己。

  「吶,我出院後便一起到您小時去過的八景島玩玩吧!」

  即使間中會忘記、搞錯記憶,媽媽的記性卻給我好,例如她仍然會記得我不記得的快樂回憶,聽她說著我們一起坐過山車的經過,心中快樂之餘又內疚,因為自己好像忘了所有我們之間的美好時光。聽著她所說的所有,我已分不清楚何謂「熟悉」和「陌生」的感覺;對她笑著的同時,我內心始終無法對此懌懷,為什麼自己能忘記這一切?直到今天,坐在她的房間內,她的床上的自己,也對這樣的自己感到失望。

  「對不起,媽媽」

  我在高中畢業後,最後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終於因自己的任性而對她道歉,那次是自己因鬧脾氣而離家出走。現在重新一看過去的自己,我看到了什麼?幼稚、自私,還有「時雨」她紅腫的眼框。把自己對朋友的不滿發洩在她身上,把和她一點關係也沒有的不滿轉移在她身上,就純粹因為別人嘲笑自己,媽媽走來安慰自己反而受氣,被自己厭「多管閒事」。記憶中的畫面是受了氣的媽媽站在餐桌旁,呆在該處,望著自己走出家門,直至深夜,準備好要接受訓話的自己終於回到家,一進家門,只見媽媽正站在玄關,看見自己便隨即跪下來,一把抱著自己。到頭來,她還是沒有絲毫罵我的意思,一邊哭著,一邊對我道歉。明明自己才是錯的那方;明明自己才是傷害了別人的那方,媽媽還是會對自己道歉;媽媽還是為自己哭。不曉得這份是溺愛還是最純真的母愛,畢竟據我所知,是沒有分辨這方面的樣辦。即使如此,我仍然對她曾經的照顧感到幸運,也對自己的無能感到反感。

  若要是想復活死人,是要修讀人體學的吧,然而這個笑話成真又怎麼樣?我始終不能再記起那乳名,我不想再記起來,我是知道又怎樣?我根本不想記起來,我也記不起來;可是事實上,即使忘記了,也不會改變事實;再三逃避,也不會改變現狀。


  「媽媽的乳名啊⋯是有『幸運』的意思哦」


  「時常下雨的話是代表『幸運』嗎?」


  「不知道啊⋯可是媽媽感覺這個名字是代表大家的祝福,所以是⋯幸運⋯啦?」


  「怎麼?!這樣太牽強了吧!」

  母親的乳名,我至今仍記不起來。不過,那怕記憶都分裂碎片,夢境都淡化成顔色,旋律亦分散為獨音,我只需回望過去,跟隨她的身影便能找到真正的答案 —— 名為「母親」的那一份不朽記憶。


  此刻的我仍然相信,或許有一天,這個乳名,我會記起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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