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9-19|閱讀時間 ‧ 約 7 分鐘

讀書小記\洛夫〈寄遠戍東引的莫凡〉

●作者介紹──生命之韌性,實驗開創;生命之柔軟,個體發聲。洛夫,生於西元一九二八年,卒於西元二○一八年,本名莫運端, 後改名莫洛夫。生於湖南衡陽,一九四九年隨國民黨來台,晚年移居加拿大,病逝於台北。一九五四年,與同在左營的張默創辦《創世紀》詩刊,而後瘂弦加入,三人通稱創世紀 鐵三角。洛夫是重要的軍旅詩人,著作有《石室之死亡》、《時間之傷》、《漂木》、《因為風的緣故》等詩集。其現代詩有濃厚的超現實主義 色彩,主題多聚焦在戰爭及死亡上頭,表現手法抽象魔幻,故也有「詩魔」的稱號。在長篇詩《石室之死亡》的自序上,曾提及寫詩心境:寫詩是現代人應付殘酷命運的報復手段。主張詩的進化觀 ,活躍期為鍛接期和展開期 。


〈寄遠戍東引的莫凡〉全詩


從激切的琴聲中 / 我聽到 / 你衣扣綻落,皮膚脹裂的聲音 / 啤酒屋里 / 性徵與豪語同驚四座 / 之後是聯考,補習班 / 是鬧鐘和腦細胞的叛逆是春天 / 春天裡內分泌的大革命 / 之後是失戀 /頻頻用冷水洗頭 / 孩子,搞戀愛怎能像搞夕陽工業 / 想必這個夏季/你又潦草度過 / 亦如我這 / 以語字鎔鑄時間的人 / 汗水攪過的意象/一句也未發酵


睡在 / 兇猛的海上 / 只怕夢 / 也會把枕頭咬破 / 風,搞不清楚從哪個方向來 / 你說:冷 / 只好裹緊大衣 / 抱住火熱的槍 / 下半夜,以自瀆的頻率 / 顯示成長


用小刀割開封套 / 一陣海浪從你信中湧出 / 那些字 / 沙沙爬行於我心的方格 / 你說寂寞炒螃蟹 / 不加作料也很有味道 / 你把吃賸的一堆殘殼寄給我們 / 淡淡的腥味中 / 我真實地感知 / 體內浩瀚著一個 / 宿命的 / 孤絕的 / 海


成長中你不妨試著 / 以鬍渣,假牙,以及虛胖 / 以荊棘的慾望 /以一面受傷的鏡子 / 以琴弦乍斷的一室愀然 / 以懸崖上眺望夕照時的冷肅 / 去理解世界 / 刀子有時也很膽小 / 進火中便失去了它的個性 / 切切記住: / 眾神額頭上的光輝 / 多半是疤的反射 / 想想世人靈魂日漸鈣化的過程 / 便夠你享用一生秋涼了,你說: / 燈火中的家更形遙遠, / 我匆匆由房間取來一件紅夾克 / 從五樓陽台 / 向你扔去 / 接著:/ 這是從我身上摘下的 / 最後一片葉子。


秋涼了,你說: / 燈火中的家更形遙遠, / 我匆匆由房間取來一件紅夾克 / 從五樓陽台 / 向你扔去 / 接著:/ 這是從我身上摘下的 / 最後一片葉子。


●〈寄遠戍東引的莫凡〉分析──年輕鋒芒的反射與預言


據美‧韋勒克的分類研究方法,文本分析分為「內部」和「外部」研究,內部研究分析作品中的形式、美學、情意,外部研究則對作者創作背景及社會實際脈絡進行考察,我將先就〈寄遠戍〉一詩的創作背景進行探討:〈寄遠戍東引的莫凡〉是洛夫給正在東引服役、熱愛音樂的兒子莫凡寫的詩,詩中傳達擔憂兒子在資源不豐的外島駐守,適應不良, 又期望他在脫離父母的保護傘後,能有所鍛鍊和成長。



●文本分析


「從激切的琴聲中 / 我聽到 / 你衣扣綻落,皮膚脹裂的聲音 / 啤酒屋里 / 性徵與豪語同驚四座 / 之後是聯考,補習班 / 是鬧鐘和腦細胞的叛逆是春天 / 春天裡內分泌的大革命」為詩人看到兒子迸發出來的生命力與躁動,敘寫兒子身體、性、考試壓力交織的青春期,「豪語」「叛逆」等詞也揭櫫了青春時期難免的衝動與缺陷,預告兒子即將面對的巨大挑戰。如戀愛:「之後是失戀 /頻頻用冷水洗頭 / 孩子,搞戀愛怎能像搞夕陽工業 / 想必這個夏季/你又潦草度過」年少的豪邁和不成熟對吳儂軟語的愛情注定是個挫敗的經驗, 詩人在可惜兒子夏季潦草度過的同時,直白安慰兒子自己也有差不多的經驗:「亦如我這 / 以語字鎔鑄時間的人 / 汗水攪過的意象 /一句也未發酵」除了安慰兒子之外,也有和過去青春的詩人自己對話之意。


下段詩人將鏡頭移轉到東引島上,重疊著軍旅生涯時的記憶,他想像孩子經歷膨脹的苦痛,在呼嘯的風中憂慮與失眠:「睡在 / 兇猛的海上 / 只怕夢 / 也會把枕頭咬破 / 風,搞不清楚從哪個方向#來」在那個劍拔弩張的孤島,只能用性的痛快和美好暫忘自身處於洪水猛獸之中,也可能僅是心靈想掌握自主的生理反應:「你說:冷/ 只好裹緊大衣 / 抱住火熱的槍 / 下半夜,以自瀆的頻率 / 顯示成長」在那個資訊僅能透過書信往返,台北到新竹都算是遠距離的年代,詩人「用小刀割開封套 / 一陣海浪從你信中湧出 / 那些字 / 沙沙爬行於我心的方格」其慢讀如小蟹爬行,小心仔細,積蓄的思念愁緒漸漸攀起「你把吃賸的一堆殘殼寄給我們 / 淡淡的腥味中 / 我真實地感知 / 體內浩瀚著一個 / 宿命的 / 孤絕的 / 海」詩人孩子在信中提及的孤寂龐大即使跨越了幾百里台海,仍讓詩人心疼共感,像炒螃蟹的殘殼一般,堅固鮮明強烈而不可丟棄的孤寂。


於是詩人給予孩子建議,以隱喻說青春終將衰老,回歸不了漂亮的狀態,極度真實的醜陋才是永恆,要習慣用這個視角去窺探世界:成長中你不妨試著 / 以鬍渣,假牙,以及虛胖 / 以荊棘的慾望 /以一面受傷的鏡子 / 以琴弦乍斷的一室愀然 / 以懸崖上眺望夕照時的冷肅 / 去理解世界」


詩人進一步指出,軍旅生涯時社會衝擊所形成的疤痕、繭和肉體,才是軍旅生涯給予兒子的禮物。堅忍的性格和自我:「刀子有時也很膽小 / 進火中便失去了它的個性 / 切切記住: / 眾神額頭上的光輝 / 多半是疤的反射 / 想想世人靈魂日漸鈣化的過程 / 便夠你享用一生」末段,孩子因為氣溫上、季節上的寒冷難熬鄉愁漸濃,詩人疼愛地「我匆匆由房間取來一件紅夾克 / 從五樓陽台 / 向你扔去」但陽台和東引島距離甚遠,使扔夾克的過程變成一小片落葉紛飛在大馬路上:「接著:/ 這是從我身上摘下的 / 最後一片葉子。」孩子像地,父親如樹,在孩子遭遇坑坑漥漥的新傷時,父親用盡最後一分氣力遮蓋其中一小塊,並祈禱、奮勉孩子成為大樹。


在特定領域中,我展露出和莫凡一樣的鋒芒,但我發現在詩行中,洛夫只提及了當兵帶給莫凡的禮物(堅忍不拔的性格),他並沒有對前面「刀子有時也很膽小 / 進火中便失去了它的個性」這句做更多的闡釋或延伸,用另一個角度看,洛夫認為兒子經過火焰的鍛燒後,並不會被融化成液態的金屬進入地底,他肯定莫凡對音樂的熱愛與自由,他肯定這份強大,而對那時的我來說,這就是愛。這就是對世界的愛,洛夫將給世界的愛輕輕盛給了莫凡。〈寄遠戍〉一詩並沒有過度的使用詩的複雜技法,僅用簡單的迴行和通感(末段秋涼、紅夾克、葉子),就讓此詩真摯完美,令人感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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