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1-03|閱讀時間 ‧ 約 11 分鐘

(16-12) M_(下)


10

雅緻的咖啡廳裡,老歐把一條包裝好的項鍊放在焦小姐的咖啡杯旁:「打開來看看,我記得妳喜歡貓頭應。應該沒錯吧?」

焦小姐欣喜的拆開,「就算變心了,歐哥送的,當然還是要說喜歡!」

老歐微笑:「妳還是跟以前一樣,只有在信任的人面前,才會像個孩子似的吧。」

焦小姐看著項鍊:「當然,我們都幾年的朋友了,我朋友裡的老人代表只剩你一個了呀。咦,不可能吧,一模一樣?歐哥,你這條項鍊在哪裡買的?」

老歐想了一下:「糟糕,不年輕了,記性不好,店名竟然忘了,但老闆很特別,少了五根指頭。」

焦小姐放下項鍊瞪著老歐:「慕光飾品 ?」
老歐伸出食指:「對啦!就是慕光飾品,妳也去過?」
「我跟他,你說的那個缺指頭男子,已經超越了滾床單的關係。」
「噢!傳說中的現任男友?!是我忘了手指的事嗎?」
「還沒向你更新這一part!」
「我這趟出國太久了,各自都忙,每次聊沒多久,就下線了。」
「終於回來了,在那邊的後期,事情有比較輕鬆好做嗎?」
「還算得上苦盡甘來,心情放鬆,時間也寬裕起來,我看了很多電影。」
焦小姐賊賊淺笑:「都是些怪力亂神、誓不驚人死不休的神經病電影嗎?」

「哈哈!我承認我口味很重,看多了,也不驚世駭俗,也不特別奇怪了。其實,哪來那麼多道德底線可以挑戰,妳說對吧?」

「就是因為有你們這種影癡存在,策展人才毒癮發作般的繼續搜羅各種天才級的怪片吧。」

「人在異鄉,才知道依賴的癮頭是什麼。妳之前出國玩耍的時候開心嗎?」

「都是可恥的傷心往事。二十出頭時,只因為新朋友嫁到法國去了,我就厚臉皮的說,那就陪她姐姐一起從台灣去她所在的法國小鎮待幾天。她姐全程黏在她家幫忙帶小孩就算了,畢竟她是長輩派去察看環境的,但我這個外人算什麼?那個朋友以為我會自己到處去玩,頂多晚上借宿她家,未料到我根本沒什麼規畫,沒什麼錢、菜英文,又沒膽。我白天就把自己丟在外面,一早就出去跑步。她覺得我是神經病,特地出國跑步?我也步行,我只會走路,坐公車和地鐵都會迷路,亂下車,票也補得不明不白。

無所事事的時候,我會去圖書館,字看不懂看圖片,沒有圖片還可以聽音樂,總之你在裡面耍廢發呆都可以,既安靜又有不少人走來走去陪你,無聊時有很多東西可以轉移注意力、很多東西可以摸。

沮喪鬱悶時,我會去附近的教堂,幾乎無人進出。原本我對管風琴的印象只有吸血鬼電影裡的配樂,沒想到只是獨自坐在小教堂裡聽著管風琴,內心就比較平靜了。對我來說,小教堂是旅人的普拿病,安安靜靜,無人打擾。後來我還學人家去望彌撒,混在人群裡人模人樣跟著做,用很神聖的方式打發時間。

有一天朋友必須要去婆家,她就把我也帶上,像帶個拖油瓶,要我喬裝成她妹妹。她姐姐長得像爸爸,有對小眼睛;她長得像媽媽有對大眼;我長得像黑頭髮的法國人,有著細長的雙眼。天曉得我們這是什麼怪異三姊妹,像組合肉一樣的組合家庭?那是我人生演過最彆腳的一場戲,一直演到她夫家的大家族聚會、演到街上遇到小小的慶典隊舞,才暫時逃開大家的注意。

在她夫家過夜時,我只是望著窗外的雪,想著把頭埋入雪裡會是什麼感覺,看能不能清醒一點,別再飄洋過海演一場證明自己有多白癡的荒謬劇。

直到又大老遠的開車回到小倆口的家,再被丟給她在當地的台灣友人,那個濃妝豔抹的東方美女向她同居的法國男友說,為什麼把我丟給她!然後又笑臉迎人的向我介紹巴黎,他男友笑著說,來巴黎只待一天一夜實在短得不像話。正是因為短暫,我被豐富的地景人文充份轉移注意力與心情,開心的銜接回程機票上的日期。」

老歐:「也不錯啊,人家是出國血拚,妳是出國瞎拚。」
「讓你見笑了,後來我有乖乖長大了。」
「妳是指這幾年嗎?取得正式工作、結婚、離婚、跟那個莫先生在一起?這些事我都有印象,但都模糊不清,今天是時候補課了。」

焦小姐喝了一口咖啡,手指摩擦著杯身,望向咖啡店門外的熙來人往,開始替老歐補課。

「當初認識前夫阿造的時候,他與前妻生的兒子才一步多,阿造無法原諒前妻狠心拋夫棄幼子、什麼都不管。當時我很有耐心的聽他一遍又一遍的抱怨、訴苦,也幫忙照顧小孩與陪玩,不知不覺中,他已經不能沒有我。當他向我求婚時,大家都很羨慕我,老公是年薪超過兩百萬的工程師,房、車不愁,現成小孩一個,而且不相斥,公婆在國外不用常常相處,阿造看起來也很疼我。我當時沒有什麼主張,不太認識自己,爸媽也都希望我結婚。

兒子兩歲多的時候,開始有注意力不集中等各種狀況,當時他覺得可能是troble two相關,而且忙於工作,無心研究。直到我開始尋求各種協助,發現兒子的狀況有點麻煩,而阿造更常加班,休假只想當懶骨頭上的馬鈴薯。

加上這兩年工作上的變革對我來說越來越無所適從,雖然我是代理老師羨慕不已的正式教師,其實我都不敢透露心中的自我懷疑。朋友說我可能只是職業倦怠,一陣子就會好些,那我已經倦怠太久了,總覺得自己其實沒那麼想教書,面對越來越"新潮"的學生,好像看到外星人一樣,我需要教的內容看起來都像是沒用的東西,即使我教的是藝術課程,沒有考科那種壓力。但也因此,顯得更沒資格懷疑人生。教課時好像都在配合傳福音,離開封閉的校園後,才能擁抱負能量,做回自己。」


老歐:「這跟妳近期開始接觸的什麼心靈工作坊活動有關嗎?」
「的確有關。但當初也是靠那些課程,打好我跟兒子的關係、舒緩處理兒子問題的壓力。於是我也繼續去上課,希望可以挽救我對工作的無心感。」
「就像肥皂洗完了一樣,再買一期新的肥皂,洗淨自己的心靈。」

焦小姐摸摸桌上的貓頭鷹項鍊,「我無法否定你說的。老實說,後來讓我持續再去的真正動力,是因為在那裡認識了小莫。」她指指項鍊。老歐恍然大悟般的表情。

她繼續說:「我們不是什麼一見鐘情,而課程中需要自我介紹,他知道我已婚有小孩,我們雖對彼此都一下子就賦予注意,但也都沒有想要做什麼,只是不斷的相談甚歡,似乎像是交到了朋友。直到在課堂中關於信任感的活動裡,我們有了比社交更近一點的距離,沒有肢體碰觸,某種電流般的感覺雖然一下子就過去,我才意識到自己很久沒有那種感覺了。

當天傍晚,課程結業拍完大合照,理論上再見面就會不知何時了。我們很自然的互邀一起去吃飯,我還把早上課程中沒分享完的黑暗面接續說完,竟然哭了起來。他說可以陪我喝酒。細節我就不說了,總之最後喝到的是對方下體的酒液。」

「但感覺可能不是什麼很普通的床戲。」他一臉賊樣。

她笑起來:「歐果然是老的辣。難怪這幾年我們聚少離多,我還是巴著你,哈哈!」

她撥撥瀏海,「我們的身體超合的,重點是,我終於認清自己的身體已經長期像處在沙漠之中了。我本來以為跟阿造的性生活乏善可陳、越來越興趣缺缺,還算某種"婚內的沒有很不正常"狀態,不算什麼大事,不需要在意。
但和小莫的第一晚有如天降甘霖。我們盡可能快的約在兩天後開拍動作片續集,好像要補足從認識的第一天就該開幹、領取那些累積未兌換的贈品一般,連續領取了幾回合。
從此以後,沙漠中的生物都爭相要活過來,陸續的接受甘霖滋潤。
精卵蟲下班換理智上線的時候,我們達成共識,頂多只是砲友關係,而朋友的基底應該不會變質。我們也努力這麼做。」

老歐:「道德良心的部分如何呢?」

「我發現他表面上說自己是無恥之徒,不會真的走心,但其實他內心還是會譴責這一切的。反倒是我,才是真的寡廉鮮恥,幾經猶豫掙扎,還是決定豁出去了。我那時的生活算是烏煙瘴氣,只剩短暫的綠洲時刻能讓我有充份活著的感覺。我們骨子裡是一樣的空虛、一樣亞黑暗、一樣嚮往黑洞。他說,一想到會被吸進無止盡的深淵,下面就精神抖擻!」

「那……妳會回什麼?」

「一想到要把邪惡大本營的日月精華吸進我那飢渴的沙漠,沙塵爆就立刻旋轉成龍捲風,吸得一滴不剩,一起夾往天空,看是要翻雲或覆雨,悉聽尊便。」

「最後還是被先生發現了嗎?」

「阿造忙到沒空發現,兒子倒是偶爾快說出什麼蜘絲馬跡。直到有一次我們大吵,最後才被他發現。

他無法接受我竟然找個"條件比他差很多"的傢伙,一個沒前景沒保障的哆啦A夢(指小莫的左手),然後懷疑我當初是存心欺騙他的感情,騙婚騙子騙生活保障,根本不愛他!

我可以理解他無法接受再一次失敗的婚姻,但無法接受他對我的指控。我對他還是有愛的,只是不知道如何回到過去的模式。我甚至願意跟小莫斷絕往來!

但阿造像是失心瘋一樣堅持要離婚,他說他看透婚姻也受夠女人了,再也不想進入婚姻。他把小孩送到父母那裡去,想暫時一個人生活,試圖一步步修復自己,所以叫我離他遠一點。

在丈夫面前的我是個很無趣而扁平的我,但在小莫面前,我自然變得又野又放縱,我比較喜歡這樣的我。」

「因此你們就快速的辦好離婚了。當初我聽到也是嚇一跳。」

「雖然跟小莫玩得很開心,但陰影隨行,原本也沒有想要離婚。突然失婚,不被絕大部份的人諒解,我掉入一個空洞的生活,原本對工作的迷茫沒有消失,於是生活依然烏煙瘴氣,自然的也跟小莫疏遠了一段時日。直到我自己修復得好一點了,找他玩一下;很快的我又掉回一團混亂,找他喝酒。

他說疏遠的那段時間他會思念我,不只是肉體。以前我只覺得他是個有才華但陰暗、複雜、不好捉摸的人,一起玩可以,要認真交往可能會麻煩。但離婚後昏天黑地的日子裡,我才開始看出他的其他面向,也認出自己是五十步笑百步,差不了多少,其實都不好相處,而且都需要彼此。我們一路走到現在,也沒有任何承諾。」

「看你們目前關係還行。」

「日子是穩定多了,內心還是沒有方向。這幾年的變化,朋友們都看不懂。我好不容易成為正式教師之後卻開始懷疑人生,但也不可能放掉辛苦打拚來的破爛江山,無法接受過去的累積毀於一旦,只因為自己神經破了。

我三十歲準時把自己嫁出去,還暫時不煩惱生孩子的事,結果兩年左右就離婚。我去上成長課把親子教養問題、家族問題調整好,最後課上到去搞婚外情,調好的家關係全沒用了,夫妻關係糟到破滅。
好像只要得到了什麼美好的東西就會被我報銷,處在完整的狀態下很快就會四分五裂。
就好像我同事酷羅一有錢就會花光,他總是守不了錢。我總是守不了福。
我想,我根本看不起辛福,根本不屑美滿,內心深處在恥笑光明的一切。」


老歐說今天這頓他請客。他從包包要拿出錢包時,藝術博覽會的邀請卡掉了出來,焦小姐幫忙撿起,順眼看到上頭蓋了個印章,「布蕾可?這是她附上Line ID的姓名章!你怎麼會有這個?」

「妳認識那個女孩?我意外遇見的,她最後邀請我加她Line,就把章蓋上來了。」

「她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因為最近迷上藝術,常在我的課堂上煩我。聽說她有在今年的藝博會那裡打工。歐哥你也去看了吧,沒被纏上吧?」

兩人相視一笑。


老歐在咖啡店門口旁的小巷子抽菸,焦小姐上完廁所從店裡走出來,找到他,兩人無話。他熄了菸,唱起李商隱的那首詩,<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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