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去過研究所的論文室,只有指導教授和研究生有識別證進入。
張教授直接開車帶我到首倫大學研究所。
那裡位於千別山山腰,離大學約二十分鐘。沿著山路往上開,四周開始出現上坡霧。
研究所位於千別山莊裡,裡面有直徑378公尺的天湖,研究所有部分建於天湖上,外觀以紅磚建成古城風格,又因湖周遭也有濃密的山嵐,令整個畫面看來宛如夢境般不真實。
漫步在山莊中有如走在雲端,總是在近距離才能發現迎面而來的人。
這裡也有民宿,不時會有來投宿的登山客。
張教授邊走邊說這裡到處都有鬼故事,開玩笑的要我試著看看哪些才是「真人」。
「這是姚助教的專長,我的視靈能力沒她優秀。」我說。
「我有邀她來這裡參觀,但她拒絕的很堅定。說除非必要,不然不想惹上什麼事。」
我們笑了笑,看得出張教授有些落寞。
他似乎很羨慕我們這種「天生仔」。
「詩」分成五種。也就是「象」、「泛」、「靈」、「萬」、「色」。
象是指一般肉眼可觀察的詩。
泛是可以透過器物觀察到的詩。
靈是透過肉眼和器物仍有難度觀察到的詩。
萬無法以肉眼和器物觀察,必須以「心眼」觀察,即雖然見詩,卻也沒見詩。
色在萬之上,已無任何相對性概念,通常是法則的分裂,觀察者雖成為詩人,卻也不是詩人。
能見到五種詩的眼,分別也被稱作肉眼、天眼、慧眼、法眼、佛眼,一般會偏向一到兩類。我雖然是五種都能見到,但比起偏科的視詩人來說,我還是差了這麼一小段。
比方說我能見到的「靈」可能只是模糊人形,但若是視靈專業的姚凱唯來看,她能見到完完整整的「人」。
這個地方確實有許多奇妙的靈光。大多都在樹上,湖周圍的感覺較有惡意,不過也不必特別理會。
我們隨意談著時事和知名法師的訃聞,沿著步道來到研究所前。
一進大廳,一旁座位戴著連身帽的少年就闔上書,像是娃娃兵一樣正經八百的朝我們走來。
他看來大概11、12歲,看起來不像接待,再說我們也沒什麼好接待的。
少年看看我,望向張教授,說:「他就是要選『首席達觀者』的人嗎?」
他的聲音粗啞,聽起來正在變聲。
他的臉我總覺得在哪看過。
「沒錯,他就是世紀難得一見的五行視詩人,由他來選再適合不過了。」
張教授說完拍拍我的肩。
雖然是這麼說,但我覺得他應該是認為我沒什麼主見,很好操控才找我吧?
「這是令郎嗎?」。我問。
「不是,他是……」
少年有雙濃眉大眼,縱使板著臉孔,卻看來對我饒富興味。令我在意的是,他的皮膚實在過於蒼白,看起來很少到戶外活動。
「『周永青案』、『嚴酷西街事件』還有『水滴現象』,真的都是你解開的嗎?」少年問。
「怎麼了?你是粉絲嗎?」
我開個玩笑,結果他不太高興的皺起眉。
「我是香霍古詩的研究員。張教授是我的指導教授。」
我發出恍然大悟的聲音。
我突然想起我在哪看過他了。
「你是新聞報導的那個最年輕的跳級生?」
他無視我的問題,往前站一步,抬頭直勾勾看著我的眼睛。
「看起來就是很普通的眼睛啊,你整個人看起來都很普通。」
他皺眉不解的說。
「可不是嗎?普通的帥哥。」
他聞言又皺眉,轉頭問張教授:「這個人沒問題嗎?」
張教授尷尬的乾笑,趕緊岔開話題。
「好了,范姜,藍助教說想找虹線的資料,我們上個月在香霍古詩的發現你整理好了吧?」
少年范姜一手抱書,抬頭挺胸說:「我已經通知協會的人交還資料,小組的人剛剛整理好,現在全部都在研究室了。」
「協會的人?」我問。
張教授推了推眼鏡,說:「不是跟你說了嗎?協會監視著學系。一聽到我們這邊有發現,馬上派人來關切。現在他們要看必須來這裡,如果讓他們有機會動用首席達觀者的權力,這些東西很可能都會被帶走。」
我點點頭。原來如此。
我們跟在范姜後頭。他熟練的按下電梯樓層按鈕,出了電梯也一馬當先。
說起香霍古詩,有些詩在現象詩集也提過。
這就像紅豆餅在A地就叫紅豆餅,到了B地就成了金川燒一樣。雖然名稱不同,其實是一樣的東西。
香霍古詩是自古在民間流傳的大量散詩。有的作為書畫落款,有的銘刻於器物或建築,有的甚至只有口頭流傳。
不像《現象詩集》,這些內容沒有人蒐集成冊,雜亂無章,數量還是《現象詩集》的兩倍多。學界為了方便統一,以已經統一成冊的《現象詩集》作為解詩和教學綱領。
作為鄉土藝術,香霍古詩是能多方鑑賞的美物,但對需要驗證紀錄的現象學就很麻煩。
一直以來,研究所在文物、古卷,以及民間傳言蒐集古詩,同時進行揀選和《現象詩集》對應的詩詞,比對出兩者互有重疊和沒重疊的詩。這項工作相當耗時耗力,從蒐集到解讀都相當漫長,以致令人日漸遺忘,研究經費似乎也逐年減少。
我稍微提高音量問走在前頭的范姜:「我以為天才都對理科比較有興趣,第一次聽到有人跳級來鑽研文物,你是有什麼特殊的經驗或是興趣才來這裡嗎?」
范姜腋下夾著書,頭也不回的邊往前走邊回答我:「我的哥哥是詩人,雖然找了協會的解詩人幫忙,卻束手無策。當我偶然發現香霍古詩中似乎有解法,想要見上我哥一面卻變得難如登天。礙於香霍對詩人的特殊法條,一般人根本沒辦法申請和詩人會面,跟不用說另外自己安排解詩了。」
「那把你找到的解詩方法交給協會呢?」
「……那些人不願意採用沒經過協會認證的方法。要通過他們的驗證是個漫長的過程,我哥可能撐不到那個時候。」
說到這裡,他停下腳步,轉過身盯著我。
「所以,拜託你別搞砸了。」
他的眼神真摯,隨即垂下了眼,又轉身邁步向前。
這可能是他努力說出最近似於拜託的話吧?
我們走到絨布紅毯的盡頭,推開刻有菱格的木造大門。恰巧幾名身穿協會襯衫的男子走了出來。
他們沒注意到我,只是向張教授點了頭打招呼。
室內的木製長桌上雜亂擺放著舊書和報紙,一旁立著貼著文物照片畫寫記錄的白板。窗邊有幾盞立燈照著展示櫃裡的東西,有個人躺在角落成排的椅子上小睡。
幾張辦公桌旁有個大桌充當簡易攝影棚,一名研究員正拿著單眼相機對一個像是木製牙籤罐的東西拍照,旁邊坐著的女研究員則用筆電記錄。
我向兩人點頭致意,兩人也對張教授打招呼。倒是范姜和兩名研究員都沒看見對方似的,沒有任何互動。
我們穿越一個隔間來到論文室。
門邊的大桌擺了幾本論文集和零散成疊的古籍,檔案資料夾則垮成三堆。
這裡相當安靜。
這裡指的並不是環境安靜,而是心境的氣氛。
照理說心境改變需要繁複和有力的過程,不會就地發生。這代表這裡有所現象。
這種感覺相當類似當時我走進李吉姆臥房時感覺被無形的東西注視的感覺。
我不禁看往書架深處,問張教授那裡是不是有什麼東西。
張教授和范姜露出驚訝的神色,張教授隨即對范姜笑說:「你看,他確實有本事的。」
范姜看來不太服氣,但還是老實帶路。
他們帶我到樓梯下方的牆面。牆裡似乎有空間,門上有符咒般繁複的虹線覆蓋。
我試著用手劃開,但線馬上又生成,互相黏著。
「你看到什麼嗎?」范姜問。
「表面像爬藤植物一樣,覆蓋了一層交錯複雜的虹線。」
我用手比劃了範圍,大約是個矮門的大小。
「跟你的身高差不多。」我說。
范姜一臉「不賴嘛?」,從口袋拿出白手套戴上。
他從外套口袋拿出一塊裝在夾鏈袋的十字形扁石,上頭刻畫了掌紋般的紋路,紋路裡的色彩幾乎已經斑駁脫落,看起來相當古老。
「這是滑石,硬度很低,能在上頭刻紋需要很精細的手藝。這類石頭在香霍各地的區域文化出土很多,最近才透過古籍將這種石頭正名為『舵石』。」范姜說。
張教授也拿出手機,翻出一張在古卷上的照片。
他放大畫面拿給我,土黃色的紙張上寫著潦草的古文。
老實說我看不太懂。
他熱心的幫我翻譯:「大意是:『舵者,在破曉方位七玄,向地半丈,在七星的鏡子跳躍後,連結。』之前我們找到另一首古詩才知道這個地點,沒想到你一眼就看出來了,真不甘心。」
他笑了笑,說完示意我後退一點空間給范姜。
「這後面有什麼嗎?」我問。
「你看就知道了。」
只見范姜小心翼翼拿著舵石站到牆前,大概是按照詩文指示,一下旋轉舵石,一下蹲下,在空氣中敲擊什麼似的點擊一串方位。
這些動作令牆上的虹線被拉成簡單的圖形。在他將舵石舉在胸前時,線恰好嵌進了舵石上的紋路,在他旋轉最後一次時,所有虹線被完美分開。
牆面這時隱隱發出呼氣般的聲音,開始慢慢下沉,形成一個門型。
我無聲的驚嘆,馬上冒出疑問。
「協會的人也看過這個嗎?」
「沒有,我們留了一手。他們處處限制我們,可別想我們在這邊還好好配合。」
我突然感到中計了。
「……你讓我看這個,就是要讓我沒辦法反悔甄選吧?」
范姜轉身瞪著我:「那還用說,這項發現如果走漏,第一個就先找你。」
我乾笑兩聲,他小心收好舵石。張教授示意我向前,往前輕輕推開了牆面。
「這個門很神奇,在用舵石解詩前,不管怎麼敲都文風不動,一旦關上也見不到縫隙。似乎是以前的人精心牽引虹線作成的機關。這棟建築最早是在千別山莊設立觀察站觀察『雲之絲』的傳教士──奇格哈修建造的。後人依此改建成研究所,我們也正在研究原本是觀察站的建築是不是有更多這種機關和現象。有機會可以請你協助我們嗎?」
「我想我也沒有辦法說不吧。」
張教授吃吃竊笑,很開心我已經意會過來。
說到奇格哈修,他可是個傳奇人物。
他不僅是發明家、畫家、科學家、音樂家、隨筆家、建築師、解詩人,他最廣為人知的身分,是上個世紀在香霍的最後一位吟遊詩人。有傳言說許多香霍古詩都是出自於他。
他在香霍遊歷時遇見了撰寫《現象詩集》的海因里希,讀了《現象詩集》後,開始到香霍各地尋詩,將所見所聞留在各個作品。這棟建築也許就是其中之一。
這個密室裡頭是個狹窄的L形空間,一次只能一個人進入。
左轉後有個像祭壇的小平台,上頭立著一根白色蠟燭。
蠟燭沒有點燃,卻聚集四面八方的虹線的光,看來有如熊熊燃燒。
牆上有幅大約三十乘五十公分的畫。然而畫是全黑的。
我拿手機的手電筒湊近看,才發現上頭是密密麻麻的各種顏色的小點,由於遠看才看來像整片都是黑色。
「這個地方是用來做什麼的?」
我朝門口問。
門口傳來張教授的不太清楚的聲音:「還不清楚,這幅畫我們已經確認是出自奇格哈修之手,他在其他地方也留下過類似的作品,只是為什麼要設計成這麼隱密,跟他以往玩世不恭的風格相當不符。目前我們推斷可能跟『雲之絲』有關。」
我仔細一看,虹線雖然乍看是匯聚在蠟燭芯上,卻也大致從左側發散出去。
「你有發現什麼嗎?」張教授在外面問。
我抬頭看了看周圍。
「……虹線從畫上和四周集中到燭芯上,又從左側穿出去,可能是透過建築和環境特意構成路徑。要說畫作是作品,可能蠟燭還比較像是作品才是。」
這個密室很狹窄,不僅空氣不流通,整個空間也散發一股詭異的感覺,我才待了三分鐘就不想再多待下去了。
「其他還有發現什麼嗎?」張教授問。
「移動的時候小心別碰壞裡面的擺設。」范姜在外叮嚀。
我再次張望確認。
「不,就這樣了。」
在裡頭待得越久,厭惡和暴躁的情緒就越高昂,令我想趕緊離開。
直到我關上門之前,裡頭那股不友善的視線都沒有從我身上移開。
張教授後來帶我到會客室,我們在那休息喝茶。
張教授平靜的說:「協會的人以前也來這裡找過資料,到現在仍會定期過來檢查『雲之絲』的檔案。剛才開門解詩的那段古文記載在奇格哈修在千別山莊的隨筆中,這些隨筆有標明日期,卻一直找不到上半部。」
「找不到?」
張教授低沉應聲,嚴肅的繼續說:「剛才那段古文隨筆的後面還有幾張像是能夠調整虹線來影響雲之絲的筆記。到這裡可以合理懷疑,奇格哈修在修建建築的過程中發現了控制雲之絲形成的方法。有傳言這份隨筆的前半部在練海區,裡面可能也記載了『海之刺』的資料。」
我不禁感到一寒。
「練海區不就是協會所在的……」
張教授推了一下眼鏡,雙手交握,大膽的推測:「協會很可能握有影響『海之刺』的資料,想要同時控制這兩種詩。」
惡魔線。
「這太荒唐了。」我拒絕接受的放下紙杯。
說是這麼說,但我內心其實是認同的。
這確實很像班策爾會幹的事。
「不過他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
張教授也放下保溫杯,說:「你應該知道,奇格哈修晚年皈依一詩教,在各地建立真崇寺,這些寺院坐落的地方都是貴金屬的礦場。在香霍解放後,白聯軍和左太黨主主席蘇新雪談判設立和平自治區時,一詩教教主要求宗教獨立權。當時白聯軍和蘇新雪都還不知道貴金屬礦場的存在,就傻傻答應了這個治外法權般的法條,現在一詩教坐擁了這龐大的金源,也不允許別人開採,等於占著茅坑不拉屎,由於法條關係,香霍政府和左太黨的六都也都拿一詩教沒有辦法。」
「你是說,協會想用詩改變現狀?」
張教授摸摸下巴:「以佛法來比喻,虹線融合著因果和生物之間的緣分,世間萬物都離不開這個法則。一旦如此強大的法則能夠被人類運用,肯定不是用在什麼好事情。你懂我意思吧?」
懂又能怎樣呢?我只不過是能看見詩,又能夠做什麼?
「總之,你一定要選上首席達觀者。」
一直這樣被逼,我覺得不太高興。
「選不選得上,不是你我說了算。協會方如果有班策爾操控,我是不可能贏的。」
「所以囉,我們有詩。」
我睜大眼睛,不敢置信自己聽到的。
「你這不是打臉自己剛才說的話嗎!?」
張教授露出冷笑,拿來剛煮開的熱水,慢慢倒進茶壺說:「如果對手都無視規則了,我們又為什麼要遵守呢?」
我楞楞盯著他,不知該怎麼回答。
「香霍人的未來,要由香霍人自己決定。你不覺得現在正是時候嗎?」
我盯著他注入紙杯的茶水,心情卻沒辦法像平靜的水面一樣冷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