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習騎士異聞譚✎LXXXIII.重逢

　　看見楚楓跟著莫葉一起現身的當下，楚彬就知道此世最強的通緝犯肯定做了什麼。與他人共同行動的少女，渾身散發著的氛圍與先前必須要命令才會行動的樣子迥然相異。照理說，好好待在冰姈身邊的命令尚未解除的前提下，她應是沒有能力判斷要跟著莫葉出來保護他們的。

　　或許是因為對冰姈的印象僅有她是能使用黑魔法的魔法師，暫且不了解原理的楚彬只能在莫葉與索羅開始主導場面之時，小心地牽好護在他身前的少女──不知道究竟是因為習慣、抑或是變化幅度有限，楚楓自然地在危機解除後如同往常那樣依偎在他身上。

　　那之後，厄里爾族的人隨著布利斯在略顯輕浮的道別後離開，他們臨行前約定了下一次集合的日期，也鄭重地向一直被他們忽視的莫葉說了下次見；與莫魯族是為兄弟族的厄里爾，自然聽說過亞奧劍擁有半個世界的力量、以及能由繼承人發揮劍的實力──雖然僅止於聽說，但是亞奧劍會在繼承人手中變換形態一事，他們亦有所耳聞。縱使對『繼承人』之義理解的有些遲了，被傳說之劍所選上的妖精，對族人們而言依然是必須敬重的對象。

　　留在原地的騎士團成員們，則是在厄里爾族撤去後才由洛德指揮眾人重新集合。從外頭看進入別墅只有六小時，體感卻相當於已經過了三個月的感受令眾人尚需一點時間適應──索羅亦在集合之時，受到每一位騎士都有著顯著的成長──而洛德僅是一如往常站到眾人前方，帶著笑容開口：「這段時間大家辛苦了！不過，這僅僅只是一個開始……」示意眾人需要集中精神，洛德放低了音量，輕輕看了索羅一眼。後者也見到她的視線，能夠意會到洛德想要說關於師傅的事，從沒解除防止竊聽魔法的索羅回以頷首示意沒有問題。

　　「為了應付接下來的狀況，明天起到寒假前每天放學後的團練時間，分為兩班制，各位騎士務必依照順序到這裡來；有課程的日子是六小時，周末則是一整天──大家要好好感謝莫葉的大力相助喔！如果不是莫葉，我們是沒有任何機會的！」宣布著接下來的行程安排，洛德早已把可能會有突發狀況而必須留人手的事情也考慮進去。固定必須留在別墅外的就是索羅與楚彬，無論自己有沒有進入別墅，交給他倆維持騎士團的運作必然沒有問題。

　　而所有人也都明白，學校被針對、加上皇家兄妹不告而別、與他們分道揚鑣的情況下，他們勢必得自立自強。為此，提升自己的實力是不可或缺的──時間與訓練能夠淬鍊出更為精準與純熟的魔法，那正是他們唯一能夠從『被迫必須對抗管理者們』的劣勢中，找出一線生機的方式。幫助他們跟鬼銀之玹爭取更多機會的，自然是功不可沒的莫葉。

　　各自點頭表示明白的騎士們，為了之後的日子準備打道回府收拾整頓前，別墅的主人突兀地悠然現身──「話說完了？接好這個。」她向回過頭看她的楚彬丟了一本封面有些污漬、只有手掌大的素色筆記本。上頭的歲月痕跡足以顯示其為有些歷史的物品。匆忙接下東西，楚彬還來不及反應，最強的通緝犯便冷冷一笑。「那是『門票』的找零。」

　　「這還真是榮幸……」反射性地回應對方，楚彬小心地收好那本不知道內容是什麼的小書。深知要從鬼銀之玹手上獲得些什麼並非那麼容易，少年俯低視線輕聲致謝。然而再抬起眼，通緝犯少女已經消失蹤影。為了不要耽誤眾人的時間，楚彬決定晚上守在PO公園的休息時間再打開來看裡面寫什麼。做好決定後，他與眾騎士們在索羅的魔法之中回到了亞薩奇爾魔法學園的大草坪上。

　　執彼此之手的莫葉與索羅未曾放開。他們在眾人或者回宿舍或是自主訓練時與感情明顯升溫的同伴們三三兩兩地聊了幾句，而後兩人才前往校長室。

　　假日的校長室大門深鎖──本應該是這樣的。輕輕叩了校長室的門，索羅沒怎麼遲疑便推開厚實的門板。空間內是埋首辦公桌的荷莉絲校長與在訪客席上悠閒就坐的卓根──他倆幾乎是同時抬起視線。見到來訪的索羅與莫葉，他們立即從位上起身、恭謹地俯首致意。「大人。」放低身段的女校長輕快地打過招呼後，才露出笑容。「我已經聽說今天騎士們外出的事……一切都還順利嗎？」

　　「進展的還算順利，而且實際見到了厄里爾的族人，布利斯也跟著騎士們一起度過了一段時光。」簡短地敘述這六個小時內發生的事，索羅亦告訴了在場幾人稍早才感知到、關於亞薩奇爾一帶的柱子已經在聲東擊西的計謀之中設立完成一事──就像在說天氣轉涼那般自然。考慮到尚未被設下的『柱子』僅剩一處，今後這樣的事情還有可能會發生，索羅環顧了在場神情凝重的幾人。

　　「柱子設立完成不代表『儀式』就會發動。」再次提醒知道『真相』的眾人管理者們所隱瞞的儀式舉行條件並非單一，索羅輕輕點了點頭。「我們要改變戰略。」

　　只要神聖御魂之塔內的魔力沒有填滿，就無法完成相應的條件。因此，現階段關於神聖御魂之塔的對策，比想辦法破壞掉柱子還重要。那一處是為各方要地、長年有人看守，並且覆蓋了許多魔法以保護位處中心的塔；十年前也是花了不少功夫才入侵成功……此時此刻，不希望那裡被入侵的管理者們，肯定也還有誰在那邊駐守著吧。

　　判斷出輕重緩急，索羅清晰地表達了接下來要以突襲神聖御魂之塔一帶為前提繼續組織人手的請求後，才跟著莫葉一同離開校長室、前往假日的觀星塔──猜得出索羅想做什麼，莫葉只是安靜地跟在他身邊。既然過去有戰友，那麼無論是計畫有變更或是要推動實行都有必要聯繫，為此必須要像上次那樣傳達與溝通──對索羅而言，這是十年前也做過，逐漸變的得心應手的魔法。

　　再次走上觀星台，迎面而來的風帶來飄落的雪花。見到初冬告臨，索羅不禁模仿楚彬稍早的舉動、伸出空著的那隻手捧接──這片雪見證了多少生命的誕生或逝去、抑或是什麼都來不及感受就消失了呢──息像是發出了這般感嘆，為迎接冬天的大地帶來蒼涼的寂寥。片刻後，凝結的雪在索羅掌心中化成水、滴落地面。

　　過去的自己，也會像這樣傾聽息的聲音……因為訊息量過於繁雜龐大，那時的自己為了能夠更快熟悉與發動魔法，甚至還創造了專用的提示詞當作咒文。

　　他與莫葉對看一眼示意後，鬆開一路以來相牽的手心，步向先前曾經站過的位置、在一片雪白的寂靜之中伸出雙手、輕輕闔上眼。魔力的溢散令雪花飄落時不約而同地避開了落於索羅身上，處於觀星台上的人無聲地張口。

　　縱橫天地、洞悉萬物之息──

　　伴隨沈默的念誦，自身旁浮現出、混著天藍色的純白光芒帶來的氛圍是溫柔、是希望、亦是莊嚴與聖潔。即使已經不是第一次看、莫葉仍無法從那陣絢爛之中移開目光。

　　他聽見索羅與誰約好了與厄里爾族分別前彼此所約定的同樣時間。而自胸腔浮現的答覆聲卻並非僅有一人──也就是說，索羅是同步在跟很多人聯繫。這是因為主從誓約、還是因為索羅的魔法才能聽見的？恍惚地想著這些瑣事，莫葉看著索羅結束聯繫，回過眸來向這邊微笑。

　　「我們走吧。」索羅的聲音總是能讓人心緒為之影響。不假思索地頷首，莫葉重新跟了上去。體感上除去生死存亡間的那一聲呼喚，已經睽違三個月沒有交談。雖然有很多話想說、卻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加上布利斯的話語即使刺耳，卻在心頭泛起漣漪，低迴縈繞揮之不去。

　　「你真的很厲害啊。」良久才能道出這句讚歎，走在索羅後方一些的莫葉笑容略顯苦澀。「能夠使用這麼了不起的魔法、想出這麼精準的解決方式、明明不擅長爭鬥卻這麼努力……」打從心底令人尊敬的理想與溫柔，都讓人無法不為之受到吸引。隨誇讚之詞陸續道出，莫葉輕吐一口氣──胸腔滿溢著令人難受的高漲情緒。那是被心情牽動的妖精本能在作祟。想真正跟對方結為伴侶、想得到對方對於誓約的答覆──交出了自己心底的那盞蠟燭的妖精，勢必會落入這樣的苦惱與焦躁之中。但是，還能忍耐。才經過三個月而已，即使壓抑不住思念，壓抑本能上想更加親暱的衝動去求取誓約還是可以辦到的──是啊，他並沒有被拒絕，只是需要等待。

　　深知莫葉尊重自己的決定，索羅也清楚遲遲不答覆一事有多無情、必須讓他受到多少次因為妖精本能而泛起的焦躁，卻沒有別的方法……為了莫葉必須做的事情，早在他選擇自己成為伴侶時便已經註定了結果。能夠感受到莫葉因忍耐而生的不安與焦躁，刻意配合莫葉的步調走到他旁邊的索羅帶著些許歉意主動捏上了他的衣角──對象是莫葉的話，就算尚未成立誓約，親暱互動也是可以接受的。彷彿知道他的意圖，莫葉沒過多久便伸手握了過來。

　　他倆在無言的默契之中牽著彼此回到宿舍，度過下半天。

　　隨著太陽西下，溫度也逐漸下探。夜色真正來臨時，雪花落下的速度也明顯加快。

　　紛飛白雪對坐在PO公園內長椅上的紅髮少年，彷彿沒有任何影響。他安靜地仰首看著雪花片片，看了半晌才想起了什麼似的伸手進袍內，將那本小巧的筆記拿了出來。

　　封面上的污漬帶著鐵鏽似的深褐色，看上去像是乾涸的液體。沒有多想那是什麼，楚彬翻開了第一頁──書中的內容冷不防令他思緒渲染成一片白。

　　並非通用文字、未曾見過的語言以意外娟秀的字跡寫在內頁有些斑駁的紙上。這世界所擁有的語言有二，其中人類能聽到的僅有通用語、另一種則是存於不同頻率的語言──也就是妖精語。

　　人類不但聽不見，要學習跟理解也相當的困難。對妖精來說，妖精語是他們出生時就具備的能力；除去襁褓時期，不需要花費太多時間就能說出口，和吃飯喝水一樣簡單──妖精語的文字也是本能就可以記起來，只有通用語的字體才需要耗費時間學習……為了攜手在同一片大地上生存，不同種族之間的交流與溝通，是在有了共同創立的通用語後才開始的。

　　而全世界最強的通緝犯冰姈，把這個人類不解其意的東西當作是「找零」丟給了自己。

　　還沒意會過來這代表什麼，更加令人衝擊的呼喚聲自前方傳來──

　　「楚……彬？」開口呼喚的人眼中帶著顯而易見的迷茫。擁有楓紅雙眸的紫髮少女慢騰騰地眨了眨眼、狀似遲疑而生澀地邁出幅度窄小細碎的步伐，緩緩朝楚彬走近。「是……楚彬嗎？為什麼……我……不是……已經……」

　　盡是不安的句子被收起書本的少年起身跨步擁抱過來的舉動截斷。

　　他明白冰姈做了什麼、卻也不明白她做了什麼。即使此刻可能只是曇花一現，仍舊產生了一時半刻間無法消化的衝擊與激動佔去所有思緒。收緊擁抱的力道，楚彬拼命忍耐湧上喉頭的哽咽。

　　沒有抗拒少年突如其來的擁抱，楚楓僅是在抿唇後，輕輕地伸手攬回去。

　　她出生在鍊金術師的世家。楚彬究竟做了什麼，只需要看一眼就能夠明白八成。冰冷的雙手、顫抖的身軀、壓抑著情緒的混亂鼻息跟發不出聲音的激動，說明了他至今為止經歷了一段相當煎熬的旅程──

　　「這裡是……」深吸一口氣緩和哽咽，楚彬緊摟著懷中的少女輕輕開口。「楓離開後十七年的世界。」

　　啊啊。光聽這一句就知道，楚彬肯定為了自己付出了龐大的代價。呼吸開始不順、鼻頭開始酸楚，真名是為楓蘭的少女任憑淚水擅自淌過臉頰，埋首偎向身軀恐怕已經殘破不堪的楚彬。

　　「對不起……」靠在楚彬身上的少女揪緊了少年身上那襲原本應是自己學院的紫色長袍，任憑他安靜地靠擁、撫摸自己頭頂跟輕拍後背，一下又一下。「我……那時曾想過，等哥哥真的動手後再想辦法復活你，所以偷了那本書……可是，我做不到讓楚彬死……明明楚彬什麼都沒有做錯！」

　　用力搖了搖頭，楓蘭語調哽咽。「都是我害的……如果不是我，楚彬不會變成這樣……」早已看過那本生物煉成的書籍，少女相當清楚，為了轉換生與死，施術者必須付出高昂且關鍵的代價。好比自己的性命、好比自己的人生。正因並非能夠輕鬆辦到的煉金術，才會作為一族的秘術暗中流傳。沒有想到，最終真的實行了這項秘術的人，竟是一直以來都無法擁有自己的人生、總是因為自己家而遭受牽連的魔法師楚彬。

　　「對不起……」即使道歉早已於事無補、也挽回不了任何錯誤，楓蘭仍只能以這方式嗚咽出心疼與不捨。「對不起……」

　　「楓。」彷彿許久未曾開口、又像早上才剛這麼喊過，楚彬輕輕開口。「我很高興喔。」沒等楓蘭往下說，楚彬兀自露出滿足的笑容，再次撫了少女的背安撫她。「如果是你讓我復活，變成物品的就是楓了……但是，現在是楓擁有我的時間──這表示無論你身處何處，我們都在一起。」

　　作為報答，楚彬想，他得將那本小書看完，當作是謝謝暗中做了什麼的冰姈才行。

　　是她的心血來潮讓他們這對尚未結成伴侶的人有能夠再次相見的機會。

　　「楚彬……」明明不希望事情變成這樣的，楚彬卻總是寧願犧牲自己。顧慮她的心情還特意避開了令人悲傷的措辭。為了不知道有沒有可能復活的人做出這般看不見盡頭的犧牲跟體貼，真的是……傻氣而溫柔的令人不捨。就連現在，連自己能保持多久的意識都不知道，楚彬卻能這麼自然的敞開雙臂迎接──他做了多少、自己又能還他多少呢？光是想像他被迫接受了多少孤寂與絕望就忍不住埋得更深了點。

　　失去了時間與溫度的楚彬似是在情緒緩和後才意識到這點，鬆開了擁抱的力道，讓出一些空間。「抱歉，很冰吧？」相對的，此時此刻奇蹟般在這裡的楓蘭非常溫暖──彷彿在訴說她還活著一般。

　　面對少年主動退開、略顯苦澀的笑容，楓蘭伸手抹去險些再次淌落的淚水，以堅定的回擁當作答案──「很溫暖。」她忍耐著哽咽跟寒意，摟緊一路走來傷痕累累、卻始終不曾放棄過她的少年。「真的……很溫暖。」

　　他們在雪夜之中為重逢相擁，直至楓蘭沈沈睡去。

　　　　　　　　　　　　　　《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