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1-29|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無明榭(中)

  一日,恆今照舊坐在無明榭的畫案前,毫尖如流雲般行過紙面,以墨為霖在纖維中澆灌出一簇曇花灼灼,而橫樑上的那幀蓮池圖卻與往昔有些不同,只見蓮葉青翠依舊,湖水處卻化為他景,映著陽間現世的模樣。

  畫面之中,正是沈媛與葉倫二人。兩人坐在一間咖啡廳的室外座位區喝咖啡,沈媛的腳邊堆著幾個提袋,顯然方才才去哪邊逛過,現正在休息。

  葉倫端起面前的卡布其諾啜飲,恰巧服務人員前來送餐,端上了兩盤裝飾精緻的小蛋糕。葉倫似是想起了什麼,放下馬克杯對沈媛道:「對了,上次妳送我的蛋糕真的非常美味,原本還以為我一個人肯定吃不完,結果沒想到保存期限還沒到,盒子居然就已經空了。」說罷,便哈哈大笑了起來。

  「你喜歡就好,那是我上星期從老家回來時順道買的。」沈媛亦笑道,將面前的蛋糕往葉倫那處推,「不介意的話這塊蛋糕也拿去吃罷,你不是很喜歡吃甜食麼?」

  「咦?我有說過麼?」葉倫婉拒了沈媛的好意,拿起叉子切了自己的蛋糕吃,「這應該是我們第一次一起吃下午茶罷?」歪著頭回憶,葉倫沒印象自己有對沈媛說過,或是在她面前表現出喜愛吃甜食的樣子。

  「或許是之前聊天的時候有提到過罷。」沈媛對此也沒有太明確的印象,只覺得記憶中葉倫的確是個偏愛甜食的人。

  琴聲遙遙自遠方傳來,紅水隨泛音漾起圈圈漣漪,水榭模糊的倒影前,恆今放下畫筆,望著眼前再熟悉不過的血湖池,任波光在臉上粼粼閃耀,無喜無悲。

  「曇花雖美,卻終究只有一夜芳華。」轉過身,恆今自卷軸堆中抽出其中一幅畫卷,款步踱出無明榭。

  「長夜漫漫有時盡,旭日赫赫天將明。」雕飾著地獄景色的火盆中,曇花圖騰騰燃燒,至始至終,恆今都沒有往那幀蓮池圖瞥上一眼。

  忽地,琴音響起一陣急猱,揉碎了水光中的無明榭,深紅的河流上,餘音逐漸依稀,最終沉沒在渺渺煙波之中。



  「好熟悉的畫……」

  女子走入水中後,男子執筆作畫。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呢?」

  嬰兒在母親的懷中熟睡,父親緊緊擁著這份溫暖。

  「對了,那個時候……」

  水榭中有一名男子,一身華美的黑色衣著,和一雙深沉的紅色眼眸。

  一位女子跪在他的面前。

  「我想起來了……那是我……」

  前世的事。


  在那個沒有沈媛,只有郗恂的混亂時代,君王昏庸,盜賊橫行,郗恂的生活十分困苦,好在嫁了個疼愛她的好丈夫,雖然貧窮但也過得愉快,可惜好景不常,一次丈夫進城採買,回程的路上遇見了山洪,年紀輕輕便意外丟了性命。郗恂與丈夫兩人膝下僅有一子,她咬牙獨立撫養幼子,並誠心誦經念佛迴向給兒子,希望兒子能平安健康長大,將來能有一番作為好脫貧離苦。

  可天總不遂人願,災禍終究還是降臨了,幼子還來不及長大,劫匪已經闖入村子,一腳將腐朽的木門踢倒在地,即使是家徒四壁之戶,劫匪也不放過任何能找到一文錢的機會。郗恂的兒子嚇得哭鬧不已,劫匪在郗恂的家所獲甚少,早已是心煩氣躁,如今孩子一哭,劫匪更是怒不可遏,竟直接將幼子從母親的懷抱中奪走,扼住細嫩的咽喉,五指愈收愈緊,如他所願,孩子再也哭不出聲了。

  郗恂死命地抓著匪徒的手,原本哀求的話語在孩子的哭聲停止之後也跟著消逝,緊抓在匪徒身上的手一瞬間失了力氣,兩眼一翻暈倒在地。領頭的劫匪掂了掂手上裝銅錢的囊袋,眼神掃向郗恂,吩咐手下將她一同帶走。被擄回據點的郗恂幾次想自盡,但想到兒子被殺的仇恨,她直豎三指對天,誓將劫匪盡數殺除,以祭子九泉亡魂。

  這次,天應了郗恂的願,一幫匪徒不知又去洗劫了何處,竟搬來一缸又一缸的佳釀,召集眾人齊聚暢飲,直至深夜酒席還未散。趁著一干人酒酣迷茫之際,郗恂拿起一壺酒往門上澆,拔下牆上照明用的火把引火,木材與茅草造的房子霎時為火海所吞,破碎的酒缸不再散發酒香,取而代之的是滿屋子的焦味,以及那炙烤的肉香。

  火已經無法滅去了,如同落日時殘陽斜照的餘暉,整座山林逐漸染上火紅,無論人們如何呼喊都無力回天。郗恂並沒有離開,她苟延殘喘活到今日就是為了這一刻,從此往後她再也沒有活著的理由。「那麼,便跟這幫劫匪一同下地獄罷。」烈焰之中,郗恂挺身而立,星火在她的衣衫上盛綻成團團錦簇,在七天七夜的豔冶後飄零成灰,埋葬天地廣袤之中。

  肉身逝去,魂歸陰間,負責審判的十王念郗恂可憐,又是劫匪害她在前,便予以減刑,只服一半刑期即可投胎轉世。服刑滿後,鬼卒領郗恂至十殿與眾亡魂一同前往醧忘臺飲孟婆湯,而她就是在這時候誤入無明榭的。

  「一旦契約確立,妳的願望便得以實現,而來世的三魂七魄將屬於我,無論陽壽是否已盡,我隨時都會前去取走性命。」在那個流水亭臺上,有著一雙赤色眼瞳的男子是這麼告訴郗恂的,「此外,契約者來生必定無法安然辭世,會在莫大的苦痛中死亡,而後又再度墜回地獄之中。」

  那人將後果說得很清楚,可郗恂卻還是跪下了,淚水滾滾淌過凹陷的雙頰,瘦弱的身軀因為哭泣而顫抖不已,頂著凌亂毛髮的頭重重磕在地上,請求男子完成她的願望,她願付出所有的一切,即便來世死後再墜地獄亦甘之如飴,只要——

  「只要來生能再見我兒一面,見他安然無恙便足矣。」

  「是的,當時我確實是這麼說的。」無力地趴在地面上,前世的記憶以及無明榭中的一切如潮水般湧入沈媛的腦海,同時,恆今平靜無波的語調亦在腦中響起。

  「如今,可覺得後悔?」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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