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鐘敲醒凌晨四點孵於花蓮的清夢,阿豪率先起來終止鈴聲,沒多久接著我與嶸恩、阿聖接續在寒流籠罩的低溫中甦醒。小小房間裡堆放了四小時前方整好的登山裝備,攀登百岳的雀躍心情澎湃著不算足夠的睡眠,抓緊時間洗漱一番,換上厚重的登山冬裝。
方出門沒幾步,骨子裡便能深刻感受西伯利亞冷氣團捎來的新春祝福。
搭乘計程車到公車轉運站時,街上只有一家便利商店還亮著,好似出港前唯一照明方向的燈塔。簡單吃了早餐、服下抗高山症用的紅景天。
海拔3035公尺羊頭山是這次的攀登目標,也是我們第一座百岳。羊頭山屬於當天來回的單攻行程,總計8.2公里,全程幾乎陡上陡下,預計要走八至十個小時,對於體力算是不小的考驗。由於山上一天只有來回兩班車,我們規劃了三天兩夜,第一天先搭公車抵達山腰的慈恩,在已荒廢的山莊外搭營,次日清晨起登,回來修整至翌日再搭車歸賦。
將近五點,寂靜的轉運站已現人氣,員工跟搭第一班車的乘客匯聚一堂。雖然是明日才要登山,心裡早對首次的百岳充滿緊張與綺想,直到上車前仍沙盤演練可能遇到的問題。
一上車大家各自找好窩,放好行李,沉沉入睡。偶然被山路顛醒,看見司機大哥在黑夜薄霧裡如入無人之境,隱隱間可見太魯閣山勢崢奇,但怕暈車不敢讓眼睛多做停留,急忙又闔上雙眼。
途經休息區時,司機大哥放乘客下去廁所,坐在最前排的七十歲爺爺趁機同我們閒聊,他說他一周會乘坐兩三次,這次是跟幾個朋友去洗途中會經過的野溪溫泉。聽著爺爺眉飛色舞地講述那處溫泉多麼好,我彷彿看見天寒地凍間升起裊裊熱氣,滾滾泉水化開春花飛霜。打探好地點,默默將此地納入下回造訪的地點。
司機大哥點好人數,再次發車。大概眼皮又張開兩三回,爺爺一行人已在野溪溫泉下站。阿聖忽然從後面喊我,我順著他驚喜地表情瞥向車窗外,只見沿途霜雪染白山巒。生長在台灣除非冬季走進崇山峻嶺,否則甚難見識天地白茫茫真乾淨的景象。雖不是第一次看見雪,但雪在台灣本就是稀罕事物,不管看幾次仍嘖嘖稱奇。
我輕輕抹去身旁車窗的霧,不敢想像外頭有多冷。人隨著崎嶇山路搖搖晃晃,睡意也消散了。司機大哥放在我們在廢棄山莊外下車,肩起登山包,第一口竄入鼻腔的空氣清新冷冽,瞬間沖散積累一整個山路的二氧化碳。
路牌寫著慈恩,海拔1995公尺。海拔兩千已飄雪如斯,山上嚴峻可想而知。幸好今日只是紮營,開不開拔還得觀望明日天氣。沿著小徑而上,很快看見山莊的白色建體,木欄杆上已積了一層雪。雪花飄落衣帽,所見皆與平地不同,每一幕都令人振奮。
雪天就像是無可挑剔的濾鏡,每一幀都很美,但下雪不只有浪漫,還存在許多危險,登山講究天時地利,不可輕率。現在只憂怕雨雪太大,攀登過於危險。
除了我們,只有一對開著廂型車的夫妻,平頭大哥說也是來攀登羊頭山,未料天雪難行,再待了一會便要返回花蓮市區。
我們放下肩上和手上的行李,開始分劃出帳篷區與烹飪區,這時還未八點,我們有大把時間可以消磨。
我們四人就天氣情況討論登山事宜,最後得出的共識是萬一天候不佳,雨天則蜷曲在帳,圍著火爐談笑風生,雪天便在山口附近遊玩一番。總之一切以安全為上。
正要動手搭起今晚安寢之所,兩輛轎車進入我們視線,車上下來一位中年人,先是詢問我們的目的,才知這人在大學擔任老師,老師嚴肅地說他們協會已經包下山莊,我們無法在此過夜。這消息比風雪更令人發寒,連忙細問,才知這裡根本不是什麼荒廢山莊,只是改組後不開放給一般民眾使用,必須由非營利組織行文給管理局後可承租。
這一解釋,心不只涼了半截,而是如撲散的雪花碎散一地。連下榻之處都沒了,遑論考慮登不登山,此時擺在我們面前的只剩兩條路,一是趕緊找紮營點,二是等中午的公車下山,輕輕離去若飛鴻踏雪不留蹤跡。
當即決定先到登山口探勘,羊頭山地勢陡峭,幾無一寸平坦,時常進行山林調查的阿聖找到一塊相對平的礫石堆,可是要整成營地也需耗費大工夫,我們雖不乏風餐露宿的經驗,但這可是首次在雪天、且無水源的地方,何況夜裡氣溫驟降,難保不會出事。再者這裡本就不可紮營,繞了一圈頹興而回。
想起山莊對面有一座果園民宿,便忖是否能住一宿,撥去電話卻收到老闆下山過年的回覆。準備回程的平頭大哥說可以順道捎我們一乘,躊躇之際,老師則伸出援手,替我們詢問民宿老闆。果然熟人好辦事,這次獲得老闆首肯,約莫晚間八九點便可入住。
只是問題仍未解決,當初制訂三天行程,便是因為交通不便,就算清晨五點登山,下來時也無車下山,仍得解決第二晚住宿。
思來想去,也不願灰溜溜下山,既來了,先住下再做打算吧。
午後三時,氣溫更低了些,山莊湧入更多人,門口也支起大鍋,我們也拿出高山爐縮在一角準備烹飪。食物還是很豐盛的,還有一支原是爬完山用來慶功的野格酒。
老師聞香走來,對正在我們喝酒吃麵的我們帶來老闆提前回來的好消息。我們聞訊連忙收好行囊鍋具,快步移至民宿,並抱著最後希望詢問隔日能否續住。但不幸的是我們身上現金只足夠支付今日住宿費,而民宿無法提供刷卡與轉帳,況且明日已有其他山客預約。
失望是難免的,但往好處想,還有個溫暖的住所可禦一夜寒涼,能安全的領略山雪夜晚之美。山永遠都在,何必急於一時。
當下我們四人先回房休整,到晚餐時間繼續開伙,很快酒過三巡,酒碗已見底,阿豪不勝酒力先行下去休息。也許是天氣太冷,也可能是縈繞哀愁,酒力遲遲未發作,低迷的氣氛圍繞餐桌,於是我拿著鼓鼓的零錢包進到裡面的雜貨鋪。
「明天下山嗎?」人高馬大的老闆突然問。
「對啊,山沒得爬,總不能讓肚子空著。」我拿著一罐保力達笑道。
老闆好像讀懂我眼裡的遺憾,但未多說什麼。
我將酒均分給阿聖與嶸恩,套上國農牛奶,做成道地的藥酒特調,以失落的情緒作下酒菜,為今夜一醉方休乾杯。
正盤算著要再多拿幾支酒,老闆突然走出來,抱胸說道:「既然大老遠跑一趟,不爬太可惜了,如果你們還要爬的話,我想辦法弄個房間。」
「住宿費呢?」我們忐忑地問。
「就用轉帳的吧。」
我們當即停下手邊動作,腦子停轉片刻後,嘴角拉開雀躍的弧度。真正應了船到橋頭自然直那句老話。
將喜訊告知阿豪後,我們快速清洗好碗碟,早早盥洗入眠。
※
幾乎與鬧鐘同頻醒來,用最快的速度掀開毛毯,免得被這厚重溫暖的擁抱吞噬鬥志。光溜溜的腳底板先測試了地面多麼冰涼,接著點檢所有禦寒衣物,再套上登山鞋後一切就緒。
凌晨五點多,已經沒下雪了,可預想是個好天氣,我們肩起登山包,揣著忐忑且興奮的心情步入山口。頭燈照亮昨日勘查過的地方,再往上走一些就是登山起點。
羊頭山真如其名,山脊狹長、山腹瘦削,連續陡上讓人毫無喘息之餘。枝葉上還殘存霜雪,隨著我們身體大幅擺動而抖落,日頭升得很快,晨光蓋過我們頭上的光線,萬物又恢復鮮明的色彩。
這時也發現黑色毛帽上落了一圈散雪,彷彿點上糖霜的布朗尼。攀登過程是安靜的,面對近乎直角的斜坡更要認真,只聽見衣物摩娑與強烈的呼吸聲。手握緊爬繩,腳踏穩踩點,松針鋪成通天之毯,提供柔軟的下腳處。
山看起來靜,實際無處不是生命流動。風吹葉搖,雲動草曳,林子裡飛鳥走獸的氣息與我們共享自然。很喜歡這種氛圍。
樹林漸稀,圓紅的朝陽躍然頂上,千里雲海在我之下。此時霜雪蒸散,氣溫相當適宜。
走過半的時候,阿豪的腳步卻突然慢了下來,眼神游離,臉色相當難看,休息次數也漸多。羊頭山雖不算平易近人,以阿豪平時的健身習慣和爬山經驗,體力當不致如此孱弱。第一反應便是高山症,運動能力變差也是高山症的病癥之一。
我們先到一處地勢較平的山坡休息,確認阿豪身體沒有外傷,同時吃點食物。這才想起昨晚以為爬山無望,便烹掉大部分食材,口糧亦食去大半,仔細清點,每人身上只有極少口糧。所幸攜帶的飲水非常充足。
不過我們倒無太大問題,比較擔憂的是阿豪的狀況。
「還可以嗎?」
「如果沒辦法,早就倒下去了。只是很累。」
休息了一會,阿豪已經恢復的差不多。只是接下來他可能步伐會很緩慢,照原本計劃是六點起登,十一點攻頂,下午四點出山口,若繼續走無疑會大幅延宕時間。
「不如我在這裡等,才不會拖累你們。」阿豪喝了口水,垂著頭說。言詞裡已有止步的意思。
誠如他所說,若我們自行攻頂,再回頭接他,不至於耽擱太長時間。山頂風貌雖是夢寐以求,可是都一起走上來了,要麼休息好後同進,若真有不適,便直接返回。團體合作才是最重要的事。
「身體還好,只是會走很慢。」阿豪呼吸平穩,但滿臉疲態。
可能是昨日山路搖盪,暈車使他無法好好休息,以前也遇過同伴體力不濟,大家也是互相攙扶,走到天黑的事也不是沒有,只要他還能走,我們便一起緩緩前行。
確認阿豪無大礙,以及有繼續登頂的意願,我們吃下巧克力,口含鹽糖繼續出發。
樹林退出視野後,取而代之的是延綿不絕的矮叢和幾乎沒有遮蔭的碎石坡,過了碎石坡便是分岔的3K點。3K點是一個重要岔路,這裡海拔已突破三千,向左是畢祿山,往右再走1.1公里就能抵達目的地──羊頭山三角點。
原本一路都未見人蹤,到碎石坡時開始聽見人聲,山也熱鬧起來。
少了樹林遮擋,雲海更加一覽無遺,太陽似乎就在垂手可得之處。
彎過拐點時,肚子咕嚕哀號。我跟嶸恩停了下來,靦著臉跟山友討要了些食物,山友很是大方,要不是我們沒帶爐子上來,還打算把食材全塞進我們的登山包。
上到3K點,蓊鬱樹林再次映入眼簾,且有個足夠休憩的腹地,我們趕緊分食山友的餽贈,身體獲得大量熱量,人也精神起來。只能是說太得意忘形造成的無妄之災,有這教訓在告誡我們下回不管如何隨時都要確認補給足夠。
阿聖提議卸下行裝,只拿一只輕便的攻頂包。
最後1.1公里倏地來個反轉,先是驟下,疑惑之際,海拔才冉冉回升到三千公尺。但直到了4K點仍見四周草木繁盛,難以想像這裡會出現360度環視景觀的三角點。記得搜尋羊頭山資訊時,曾提及會經過一段峭壁,但僅剩一百公尺,莫不是前面已走過?
這時負責探路的阿聖喊道:「到了,前面就是了!」
綠樹倏然不見蹤影,廣闊蒼穹一下取代了眼眸裡習慣的綠影,此刻一望無垠,浮雲連天,沒有絲毫遮蔽,一眼可暢覽群山。
山窮水盡處,只見一峭崖,二三十公尺外就是終點。但過道很窄,只夠容納一人,一失足可就沒然後了。在這裡是我們這段路程最專注的時刻,最後小心翼翼翻越一個突出的山壁,向上跨個幾步,總算見道刻寫著「羊頭山3035M」的石碑。三角點地不大,四人就幾乎佔掉大部分空間,站在上頭往下鳥瞰,直叫人打哆嗦。
但極佳的環繞視野令人感到活著是世間最美的事。儘管在這個資訊發達的時代可以隨時上網找到畫質清晰的照片,可唯有自己走訪過才能深刻體悟這種溢於言表的感動。
山勢危奇,膽大的嶸恩踩著一塊石頭拍攝景觀,我背對石碑癱下,仰望碩大的日頭。
阿聖指著對面青翠的山巒,細數我們翻過的山頭,方才的艱辛在他指尖躍然。
一旁的阿豪望著天空,不知感受山頂微風,還是單純因疲累而呆滯。攻頂的時間果然還是推遲了,但幸好我們都上來了,一起走才能所有人都看見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