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10/19閱讀時間約 25 分鐘

章五十九

 「等一下。」許震海叫住頭前的同伴。

  寧澈問:「怎麼?老先生還有行李沒帶上嗎?」桓古尋有些訝異:「你從監獄偷跑出來,還有行李啊!」

  「老夫眼下就這一身肥肉,沒別的了!」許震海沒好氣地道:「我是說你們倆,就這樣走出去啊?」

  兩人奇怪地對望一眼,桓古尋反問:「不然呢?」

  「嘿!是我老了,膽兒怯了,抑是現今的少年郎都少一根筋?」許震海指著寧澈的臉,又輕拍星湖雪的腰臀,道:「而今走跳江湖認不出你們的,不是瞎子就是傻子,不喬裝打扮打扮,這趟江南行,走到天荒地老也走不到。」

  「老先生不必擔憂,晚輩自有法子對付。」看年輕的公子一派輕鬆,胸有成竹,許震海乾脆講明:「小娃兒葫蘆裡賣甚麼藥,老夫不想知曉,仍是那句話,你們的死活自個兒擔著,如若遇險,我不會出手相救。」

  「沒關係。」桓古尋不甚介意:「不過你遇險我和小澈會救你。」許震海一愣,青年又言:「況且目下是誰比較危險,還說不準呢!」

  寧澈捧來一疊衣褲,最上面擱著一團毛茸茸的物事,「為不徒惹事端,得委屈一下老先生您了。」粗糙若樹皮的雙手接來一看,那是繫了繩的假鬍子。穿戴新衣白鬍後,雖不至於改頭換面,但許震海隱跡多年,要認出他是昔日惡名昭彰的夢裡索魂鞭,也沒那麼容易。

  胳膊穿過寬大的灰袖,衣帶緊縛在肚腩之下,黑色的頭巾罩住光頭,然後許震海戴上白花花的假鬍子,外表看上去與平常老農無異,除卻那雙利如隼鷹的眼眸。

  三人踩鐙上馬,卻裹足不前。

  見兩個年輕人默然望來,許震海奇道:「傻愣著做甚麼?帶路啊!」

  寧澈微笑:「在上路之前,老先生沒有其它事要做嗎?」「沒有!老夫哪來你們少年郎這麼多閒事?」許震海手一揮,連聲催趕:「走走走……」

  桓古尋直問:「你不去探望你的孫女?」

  久經人事的雙目中,風雨欲來。

  「依令孫的情況,行前不去探視,只怕您難以安心。這次南下,沒花上十天半個月是回不來的。」寧澈道:「晚輩明白老先生不願暴露孫女的下落,然而請恕晚輩無法放您獨行。」

  老人只得大力抖動韁繩,逕自領路前行,三人沿著庄頭的聯外小路,走上人車密集、驢馬嘶鳴的大道。

  「你還沒說你孫女在哪裡?」桓古尋道。

  許震海掏了掏耳朵,撢去指尖的污垢,「宋城。」

  「宋城?」寧澈聲略昂:「晚輩還以為老先生會把孫女安置於神都左近。」「安置在這兒還得了,豈不是讓爾等隨時掐著老夫的七寸?」許震海道:「白馬寺時常舉辦法會,除開洛陽周邊的村鎮,也會順著通濟、永濟、廣通三渠,到遠一些的如宋、魏、陝等地,講佛布施。」

  寧澈恍然:「老先生算得真精啊,想必您是將孫女託給好心的信徒照顧吧?」許震海沒有回話,算是默認。

  桓古尋忍不住問:「你真的相信……那甚麼……甚麼太陰使說的,他們能夠治好你的孫女?」「太陰使那滑頭鬼說的話,十成只能信三成,老夫再怎地走投無路,也不會蠢到信他的話。」許震海扁嘴鄙夷。

  「那晉淵莊的莊主呢?你真的從未見過?」寧澈另問。

  「只聞其號,不詳聲貌。」許震海答:「晉淵莊中,我較熟悉的只有張仁愈和太陰使。」

  寧澈問:「你說他能治療你孫女的病症,所以他會醫術?」「醫術……」許震海若有所思:「正確來說,是一卷醫書,那本書記載這世間上所有疑難雜症的解方,那個太陰使說,醫書就在霽泉祕寶的寶庫裡。」

  澄淨的晶瞳與深邃的鳳眸同時閃過一絲訝色,想不到許震海亦知這則傳聞。

  沒有漏看他們的反應,老人撓撓鬢邊假鬚,嘴角噙笑:「本來老夫還對這個說法存疑,但瞧兩個娃娃的神色……晉淵莊沒有騙我。」

  寧澈正色:「在我聽來這像是隨口胡謅,還請老先生擦亮眼睛。」

  許震海道:「小娃兒別老是看不起人,老夫自然細細調查過,這則消息很隱密,只有一些老名醫有所耳聞,反正我孫女的病症無人能治,索性死馬當活馬醫,我幫你們揪出仇家,你們替我奪得面具,如果猶是無用……便送那孩子上路。」

  聞言,桓古尋眉宇一皺,寧澈則聲調轉冷:「你想殺掉你的孫女?」「……我老了,再活也沒幾年,我死後,與其讓那孩子平白受苦,倒不如早些踏入下一個六道輪迴。」發話的人目眺遠山,語帶滄桑。

  三人的腳程不緊不慢,旅途中不是在吃飯睡覺,便是在鞍轡上顛簸,兩天後便抵達目的地。

  宋城為宋州州治,是一座千年古城,舊名商丘,因商朝祖先契受封於此而得名,當時契任職火官,故該地又名睢陽,後來周成王亦封殷商後裔於該地,稱宋國,宋城之名由此而來。

  環目四顧,無山無坡,惟一條汴河與東風相沖,往南斜下。隋朝煬帝好大喜功,尤愛出遊尋訪,為遊歷江都,曾大興土木,以汴河為主,開鑿通濟渠,連接黃、淮兩河,乘坐四層樓高的龍舸,濫用上萬名人力挽船,窮奢極欲,亦埋下隋末民變的引火線。然則前朝的勞民傷財,竟為後朝奠定盛世的基石,現時南北舟楫全賴渠波,若非煬帝是為一己之私,他的功勞或能與治水的大禹相提並論。

  桓古尋一行人在汴河南岸的津亭等候,準備搭船北渡入城。

  「阿尋,上次坐船你只差沒吐出腸子,這次坐的小舟晃得比大船還凶,你受得住嗎?要不待會兒一上船我打昏你,到了再喚你。」寧澈笑嘻嘻地建議。

  「不用。」桓古尋咧著尖亮的犬齒:「出發前我問過玥姐,她給了我些薑片,含在嘴裡能解暈眩。」

  許震海手拎葫蘆繩,口含葫蘆嘴,醉眼迷茫:「塊頭這般大,竟挨不住船隻搖晃,大娃兒還是嫩了點,哈哈哈哈……」這老傢伙大白天就喝得醉醺醺的,酒氣沖天,路過的民眾無不閃得遠遠的。

  桓古尋想回嘴,卻被一連串吵雜壓下:「不好啦、不好啦……有人溺水啦……」此話一出,數十道目光悉數投往河面,波瀾鱗淪中,兩隻手臂上上下下,不斷揮舞,瘦弱的上半身偶爾奮力掙扎出水,旋又無力沉下。

  數名壯丁見狀欲跳水相救,但聽喀啦一響,一道人影當先搶出!

  折枝拋湍流,身飛巧如燕!紫棠繡花鞋輕點殘梅漂枝,借力飛越河面,紫黑窄袖向下一探,捉住即將被河水淹沒的小手,隨即使勁旋身,提人出水,身法又俊又快,然而力盡之時,亦難逃落水之殃,擔憂之餘,抱在一塊兒的兩人已成下墜之勢!

  這時,一抹細影橫空射出,迅往河心,落在那對繡花鞋的下方,鞋底觸及第二根梅枝,本已踩穩,又逢一波河浪翻湧,不好保持平衡的身子一歪,就要栽往河裡頭!

  危急之際,第三根梅枝挾風分浪,恰恰接住差點踩進水中的左足,隨後氣灌足底,縱身回岸。

  「紅兒、紅兒……紅兒你怎麼樣了?別嚇唬娘親啊……」溺水女童的母親急忙上前,抱過嘴唇發白、渾身濕淋淋的女兒,周遭的人群紛紛圍上去,探頭探腦。

  救人的姑娘柔聲安撫:「大娘別慌張。」素手貼上沒有起伏的胸部,稍微運力一推,「咳!咳咳……」小女孩立時咳出幾口水,幽幽呻吟。

  「唉呦!我的乖女兒,你沒事就好、你沒事就好……」大娘摟著愛女喜極而泣,再向紫衣姑娘道謝,只差沒磕頭跪拜,圍觀的群眾亦齊聲大讚女俠身手不凡,武藝超卓云云。

  「女俠,俺家住在西邊的海棠村,現時村裡的花開得正漂亮,你若有閒,不如來俺村賞花,順便嚐一嚐俺做的花糕。」大娘抽抽鼻頭,揩去眼角的淚水,欲邀恩人至家中作客。

  紫衣姑娘甚是謙遜,只讓大娘帶女兒回家換衣服,免得染上風寒。目送頻頻回首躬身的母女倆遠去後,才踱回樹蔭下,光影參差中,四個腳夫圍坐華轎邊,輕聲細語,生怕驚擾了轎中的貴人,此外尚有兩個同是身穿紫衣的姑娘,抱劍佇立於旁。

  「小師妹,你太衝動了!若不是大師姐扔出樹枝,讓你的腳有物可著,重新提氣,你早就成一隻落湯雞啦!」講話的女子氣質婉約,黛眉微蹙,叨念著師妹莽撞的行徑。

  救人的姑娘微微一笑,嫵媚中透著率性:「掉下去就掉下去囉!頂多濕一件衣裳,怎及得上人命要緊?」語方畢,一顆拳頭輕叩髮頂,耳畔女聲沉沉:「說得簡單,你若受寒,又得你二師姐連夜照看,還要人家唱歌哄你才肯睡覺。」

  「哎!那是小時候的事了,大師姐你老提起做甚麼……」年齡最小的姑娘不滿嘟嘴。

  兩個師姐吟吟取笑師妹好半晌,而後那名行二的姑娘倏然憶起一事,挽著師妹的臂彎,款步走出樹影,來到寧澈三人歇腳的津亭。

  姑娘盈盈作揖,「適才師妹能順利將人救回,有賴公子出手相助,小女子在此謝過。」腰甫低,就給梅枝截住手臂,接著一股力量往上一托,不強橫,卻不由自主地直腰挺胸。

  寧澈淺笑以對:「有令師姐在旁,有沒有我都是一樣的。」此時年歲最長的姑娘也走進津亭,耳聞遂言:「公子過謙了,小師妹的武功練得還不到家,幸好公子眼疾手快,及時射出第三根梅枝穩住她的身軀,不然她哪裡來的本事,讓人家稱她一聲女俠?」她走路不似一般女子輕不揚塵,也不像男子闊如虎行,介於兩者之間,俊麗颯爽。

  「好啦好啦,你們兩人都別謙虛了,總之我能一身乾爽地回到岸上,缺你們任何一個都不行。」然後,姑娘大方自我介紹:「我叫盧筠甄,這位生得比男子還俊俏的是我大師姐藍渝樺,以及我溫柔體貼的二師姐洪珺萱。」雖說江湖俠女不若大家閨秀,諸多顧忌規矩,但像她這樣相識沒半刻鐘,便坦然報上姓名,也是少見。

  幽深的鳳眸不睬探問的眼神,僅是端詳手中一剪垂垂凋零的殘梅,口吟:「暗香著衣過水消,風雨霜雪又一春。既有緣相逢,小弟便用今春最末一朵雪梅作禮,聊表我對姑娘的欽佩。」修長的手指拈下潔白的花瓣,別上整齊秀美的雲鬢,「告辭。」

  但聆不遠處擺渡人的叫喚,寧澈一行人牽起韁繩,徐徐出亭。

  眼見背影漸行漸遠,盧筠甄摸著耳後的五瓣梅,細聲嘟囔:「這麼神祕,連姓氏都不肯留下……」洪珺萱似有所感:「許是他們的身分敏感,不便透漏。」

*****

  皮靴鐵蹄踏及宋城的津口時,已及晌午時分,許、桓、寧三人隨意找了一家小吃攤就座,簡單點了小籠包、蒸餃、羹湯來填飽肚子。

  約莫過了一盞茶的時間,店家端上滿桌子的熱菜熱湯,此中只小籠包是許震海叫的,他吃了兩個便推遠蒸籠,繼續高舉葫蘆狂飲。自從傷勢好轉,他的酒壺便沒離手,成天半醉半醒,偶爾與桓寧二人聊上幾句,或插進鄰桌的對談,話聲宏亮,彷彿要讓整條街聽得清清楚楚,另兩個青年埋頭悶吃,努力忽視周圍異樣的眼光。

  「欸。」直到許震海朝對街路過的少婦吹口哨,桓古尋忍無可忍:「你別再喝了,葫蘆給我。」大手往前一擭,卻連酒葫蘆的殘影都沒碰著。

  「要搶老夫的東西,大娃兒得……嗝!得再練個十年!」打了個滿是酒味的飽嗝,許震海挑釁地搖搖葫蘆。

  按住青筋爆現的手背,寧澈說:「酒少喝點,就能多活個三十年,陪伴你的孫女長大成人。」

  銀鬚裡的唇齒微開,許震海怔了怔,然後手掩眉目,口上呢喃:「長大做甚麼……徒增他人麻煩……」喝了快兩天的酒,他總算是喝累了。

  濃眉大力一跳,桓古尋沒有多言,默默提箸吃飯。寧澈的雙唇下彎,隱有憤色。

  不過他終於安靜了,過了會兒方再啟口:「我去洗把臉。」而後長身步向水渠。

  自行囊裡取出毛巾梳子,老人蹲在渠邊揩牙漱口、洗面理鬚,寧澈走至他身後,涼涼地道:「這般在意別人的觀感,一開始就別揣著酒葫蘆不放。」

  吐掉嘴裡的水,許震海擦擦臉,從毛巾底下發出的嗓聲沉悶含糊:「小娃兒過太好,有時就是要大醉一場,才能再打起精神。」寧澈冷然:「有你這款人在,大家哪有好日子過?」

  兀自洗漱的人猛然回頭,滿頰鬍鬚遮不住其後的狠戾惡毒,寧澈面不改色,左手暗暗搼緊。

  凶濤掀起前,高壯的刀客跨入雙方的視野,催促:「你洗好了沒?」

  「好了。」許震海將毛巾披上肩頭,又說:「小娃兒記著,你的家人不是我殺的,可別找錯人報仇。」桓古尋正要摀住寧澈的嘴,清亮的男聲已先迸出:「殺你還需跟你有仇嗎?人渣!」

  不見許震海如何動作,肩上軟巾不翼而飛,遽爾迫至眉睫!

  「嗤──」袖裡劍割開襲面的布巾,分成兩股熱風,削過左右髮鬢,隱隱生疼。

  「夠了。」桓古尋低喝:「再這樣下去,用不著歹人算計,咱們也到不了江南。」一老一少這才安分收勢。

  三人走回小吃攤時,卻見四個陌生人佔住座位。

  小二立即過來哈腰陪笑:「真是對不住啊,小的看三位客官的位子離街邊太近,吃飯時吃得滿嘴泥塵,換進來裡面坐好不好?」

  瞥向原位,那四人長劍在手,神態倨傲,該是他們見桌椅空著無人,不理店家勸阻,硬是霸佔,小二不敢得罪,遂另揀說詞請原本的人客移駕。

  本不欲多生是非,但許震海可沒那麼好打發,直接走向佔位的四人,手壓桌上長劍,暗暗發勁,俯身沉嗓:「小朋友,你們坐到老夫的位子了。」

  正在談話的四人一頓,左手邊的男子年約而立、鼻翼鼻頭形如蒜瓣,他抬眼斜視,呷了一口茶,說:「老丈,飯吃完就趕緊離開,別擋著店家做生意。」

  「店家沒出聲,你在那邊喊甚麼燒?」許震海不耐皺眉:「老夫不與小朋友計較,不想被打屁股就閃邊去!」

  四條眉毛一挑,正欲怒目拍桌,一名溫潤俊貴的公子搶先攔在人前,抱拳笑言:「打擾四位用餐真是抱歉,我們馬上走。」話畢,拽著老人的寬袖遠離。

  那群人真道寧澈是害怕自己的威勢,態度愈發囂張,其中一人吊著下三白的雙眼,喉頭濃濁長咳,一口髒痰欲唾往那華美的衣襬!

  「唔……咕嚕!」飽滿有力的五指扼住下巴,強迫人將噁心的濃痰嚥進肚裡。桓古尋冷言:「這兒可不是你家灶腳,不要隨地亂吐痰。」

  「操你娘的王八蛋!」那人握住劍柄一抽,響亮的唰啦一聲,劍身晃晃悠悠,只剩半截。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另一邊的許震海仰天狂笑:「小朋友別在這裡丟人現眼了,回家吃奶去吧!哈哈哈哈……」身旁的寧澈無奈扶額。

  這麼一鬧,一場街頭混戰在所難免。

  避過當面刺來的一劍,桓古尋正拳退敵,前方一人方要踏桌躍來,卻給桓古尋勾著桌腿挪開,令他踩了個空,跌個狗吃屎。

  「那個……」桓古尋不想鬧大場面,「你們喜歡坐街邊就坐吧,街邊風景不錯……」「廢話少說!」四……三柄半長劍齊齊出鞘,對準俊朗無辜的臉龐。

  未及出招,遠方木桌飛至,勁道蠻橫,逼得四人退避三舍!許震海豪邁插腰,朗聲:「娃娃莫畏首畏尾的,有爺爺我在此,一路殺到江南都不成問題!」說罷捲起袖子,跳入戰局。

  眼睜睜看著桌椅碗筷飛來飛去,掌櫃扯著寧澈的衣袖,欲哭無淚:「客官……小的就靠這街角的攤子養活一家老小,你們行行好,要打到別的地方打……」哭訴到一半,掌心一重,竟是一錠閃閃發亮的金子,寧澈蹦上櫃臺一坐,和氣笑問:「掌櫃的,這金子夠你吃穿三年了,勞煩你為小弟解解惑。」「好好好……小的一定知無不言!」掌櫃忙將金塊收入兜裡。

  寧澈遂問:「他們四人是甚麼來頭?」「喔!他們是燧辰四傑,是燧辰劍門年輕一代最為傑出的四名弟子。那個蒜頭鼻是他們的大師兄,名叫賈晏,他的劍法氣勢如虹,在陽光下舞劍,猶若地生白虹,漂亮炫目!」

  劍鋒虹光當胸劈來,許震海就地騰空,賞了賈晏左頰一巴掌,尚自暈頭轉向,許震海捉住持劍的手,接下來掌、拳、臂、肘連綿攻擊鼻、頦、胸、腹,末了一腳猛踹脛骨,痛得人噴淚跪倒,長劍離手,白虹掉地。

  觀戰的貴公子隨手一指,再問:「那個吊著眼的髒鬼叫甚麼名?」掌櫃口沫橫飛:「他是老二金超倫,人如其名,劍術超群絕倫,是四傑當中最好的一位,據說他的劍法速若雷電,敵人往往連他的劍都沒瞧清,便身首異處。」

  唰唰唰三劍兔起鶻落,雖僅半截劍,劍者仍勢不可擋,越逼越近,桓古尋左閃右避,待得距離適中,徑直抓人右臂,背身、扭腰、沉膝,過肩摔了他一個大觔斗!金超倫就成了金滾輪,縮著身體直打滾。

  「老三馬壬光也不簡單吶!」飲了一口寧澈奉上的熱茶,掌櫃越說越起勁:「他在江湖上有個響噹噹的外號,叫一寸光!因為他的劍像是一條毒蛇,不出則已,一出便是見血封喉,據說除了他之外,凡是看過他一寸劍光的人,均是死人!」

  劍尖顫顫,直奔眼目,許震海不慌不忙,伸出三指捏住劍身,奮力一扭!精鋼製成的寶劍瞬間寸寸斷裂,寸寸映著馬壬光驚愕的表情,而後許震海舉腳一踹!「哐啷!」又壞一張桌子。

  「最後那個呢?」寧澈這一問,掌櫃忽然吞吞吐吐:「最後那個啊……他叫連珣,人人皆說他溫文爾雅,面如冠玉,男的見著自慚形穢,女的見著芳心暗許,不過……這句話聽在公子耳裡,反倒成了笑話。」

  說話的當口,桓古尋彎腰抱住連珣的雙腿,直身扛起後,使勁甩上支撐帆篷的木柱,連珣只覺胃部痙攣翻攪,嘩啦嘔出胃水,面如冠玉變得面容扭曲。

  「掌櫃不愧是掌櫃的,見識多廣啊!」熱情的恭維令掌櫃搔搔面頰,「唉呦這不算甚麼,畢竟燧辰劍門在這一帶很出名,三歲孩童也聽過他們的名號。」「原來如此。」寧澈倏爾低聲:「那掌櫃的你曉不曉得,宋城裡邊最有錢的大善人是誰?」

  轉眼間,燧辰四傑個個躺倒在地,哀聲遍野,桓古尋方察覺下手太重,結結巴巴地解釋:「呃……對……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扶你起來!」「滾開!去死吧!」金超倫振臂一揮,四顆鐵彈丸脫手飛射!

  健腰一仰,鐵彈丸貼胸擦過,改往坐在櫃臺,盪著長腿的寧澈疾去!

  寧澈正聽著掌櫃侃侃而談,目不轉睛,只見左臂快起快收,來勢洶洶的暗器乍然墜地,定睛一瞧,四顆彈丸均被從中剖半,一分為二,成了八個半圓球。

  「在老夫面前玩偷襲?兔崽子你活膩了!」許震海掌蓄剛勁,拍往金超倫的天靈蓋!

  生死一線間,桓古尋橫刀一格,道:「別再惹事了!」然後運功震開老人的右掌。

  桓古尋對著燧辰四傑說:「你們走吧!」縱然心有不甘,四傑亦知己方萬萬不是這三人的對手,只好悻悻離去。

  豈料金超倫才剛轉過身,許震海忽地踢上桓古尋的後腳跟,使他身不由己地起腳,正中金超倫下陰!

  大眼瞪著後人:「你!」「看我做甚麼?人是你踢的,關老夫甚麼事?」許震海無賴地攤著手,故作清白。

  臨走前,賈晏撂下狠話:「等著,燧辰劍門不會放過你們的!」語罷,和三師弟一同扶掖撫著下體、有腳難行的金超群,蹣跚遠去。

  「方今的江湖啊……居然隨便一個阿貓阿狗都能闖出名堂來……唉!」許震海道:「欸,你們兩個娃娃比方才那些死孩子有料多了,怎麼沒人替你們取個渾號?」寧澈說:「被誤認在我們身上的東西,等同於我們的稱號。」

  爾後,三人投宿客棧,要了三間上房,各自入內歇憩。

  待申時一過,一輪明月清清冷冷,一抹黑影高高低低。許震海在屋頂上大步跨跳,不一會兒,腳步停佇,前面四方屋瓦朝內收合,形成口字,南北兩邊各有一條長屋座落,這是一戶大戶人家,許震海即停在此戶之東。

  欲要下地,左側驀地響起熟稔的男音:「老先生要探望孫女,為何不走正門,反而偷偷摸摸地趁黑潛入?」

  許震海的心臟猛地一顫:「你們怎地知悉此處?」

  夜色中,桓古尋傲然如山,寧澈則背倚煙囪,姿態閒適:「你的孫女不能走路、不能自理,非是尋常善民有能力照顧的。我白天問了小吃攤的掌櫃,他說宋城裡最富有的大善人便是咱們腳下的李家。李家的子孫輩如今都搬到京城去了,僅餘李老夫人和一眾僕役守著偌大的宅邸,她老人家平素樂善好施,春天米糧,夏天冰茶,秋天肉脯,冬天柴火,通通與民分享。不論築堤修路,抑或辦學建寺,可謂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宋城的百姓不悉修了幾世,才擁有這等福氣。」

  「小娃兒心眼真多,你到底想怎樣?」許震海問。

  「老先生別緊張。」寧澈答:「晚輩不過是閒來無事,四處走走看看而已,絕不會打擾您與孫女共享天倫之樂。」

  鷹眸一暗:「娃娃,莫怪老夫沒有警告,倘若膽敢動我孫女的一根汗毛,不把你們碎屍萬段,我就不姓許!」

  「放心。」桓古尋說:「我們跟你不同,沒有虐待人的興趣。」

  「咿──」底下門扉應聲而開,後聞輪軸轆轆,許震海面露喜色,右手拉直左袖蓋住斷指後,飄然落地。

  許震海單膝跪地,平視少女:「幸兒,這麼晚了,快進屋裡去。」輪椅上的少女年紀僅有十三、四歲,口眼歪斜,四肢細瘦,背脊彎曲,肩膀一高一低,軀體怪異地癱軟輪椅。

  「感覺……爺……來了……」寥寥數字,少女說得緩慢吃力,口齒不清,要專心傾聽才能聽明她的話語。­

  許震海繞至孫女後邊,推著輪椅轉向,「是啊,我來看我的乖孫囉!」少女再言:「朋……友……」瞄了瞄桓古尋和寧澈,許震海才答:「是啊,他們倆是爺爺的朋友。」

  此處位於宅邸的最深處,為家中黃花閨女活動的所在,薔薇緣窗,豫樟蓊鬱,清幽安逸,然則細覷之後,這座後院砌石成圃,隔開盤根錯節的樟木;移除門檻階梯,能夠屋裡屋外地暢行無阻;桌臺櫃屜或高或矮,皆配合少女的身量。

  許震海對此處頗為熟悉,從衣櫃翻出一件大氅蓋住孫女,「最近過得怎樣?有沒有人欺負你?」幸兒稍稍擺動脖子,回道:「好……老夫人……好……妤蓉……也好。」老人眉眼慈祥,順了順孫女的髮絲,說:「那就好……妤蓉人呢?」幸兒緩緩開口:「妤蓉……辛苦……休息……」

  即使幸兒話不輪軫,簡單的兩三句話亦耗費多時,而且語焉不詳,許震海仍舊無比耐心,高興地閒話家常。

  「朋友……坐……茶……」幸兒突然挺身,手伸向桌上茶具,欲為兩位初次拜訪的賓客倒茶。

  桓寧二人見狀正想自行動手,許震海卻言:「讓幸兒來就好。」細瘦的手顫巍巍地執杯傾壺,水柱淅淅瀝瀝,斷斷續續,耗時甚長,也有不少茶水溢出杯緣,接過茶杯時,寧澈和桓古尋驀然心生酸楚和敬意。

  而後許震海摸摸床鋪上的被褥,又翻翻木櫃裡的衣物,屋裡明明很乾淨,仍然拿起竹帚抹布,掃灰拭塵,後又跑到外邊,澆花整地。

  瞧爺爺忙進忙出,幸兒心有領會:「去哪……」「我們要和你爺爺去江南。」桓古尋答。

  「江南……」僅只短短兩字,亦難越過齒關,出口前便糊成一團,仍能聽出語氣中的嚮往。

  桓古尋眨眨眼:「你沒去過江南?」幸兒點點下頷:「以前……都……在長安……」寧澈瞇彎了鳳眼:「江南鍾靈毓秀,你爺爺跟我們先去探探路,下次便帶幸兒一起去。」她一聽,跟著扯動唇角,眼裡盛滿笑意。

  「喂!」許震海站在門邊招手,「兩個娃娃別乾坐在那兒,過來幫老夫撿撿枯枝石子。」

  桓古尋依言起身,然寧澈轉了轉瞳眸,行至幸兒背後,手抵著櫃上燭臺,出聲呼喚:「老先生。」許震海聞聲轉頭,便見兩指撥弄燭臺,應力而倒,直朝幸兒的頭頂落下!

  室內驟然陷入黑暗,只聽兩扇窗扉砰地巨響後,咿呀晃盪。

  被一掌轟出屋外的寧澈腰一旋,鞋履踏穩實地前,前襟倏地一緊,旋即風勢遽急,接著背脊鈍痛,身側樟葉簌簌飄落。

  許震海右手掌心被燭火燙得通紅,左手僅存的指頭揪人衣襟,殺心騰湧:「你找死嗎?」「放開他。」腦後涼意陣陣,白麟刀現鋒凌人!

  兩方互不相讓,僵持不下。

  「……呵。」寧澈輕笑:「看來是我以小人之心,錯度老先生對孫女的慈愛。」許震海一頭霧水,不禁鬆開手,「甚麼意思?」

  「我很難相信,像你這種看人痛苦為樂的人,也懂得付出關懷。」寧澈理了理襟袖,掇拾地上的樹枝碎石。桓古尋亦收刀入鞘,彎身清理。

  「爺……何事?」異變陡生,幸兒擔心出事,轉著木輪出門查看。

  許震海神色一轉,笑回:「沒事。剛才我瞧蠟燭快燃盡了,換上一根新的。」

  其實這兒沒甚麼好整理的,片刻後,四人坐在月下談天說地,言談之中,可知李老夫人當真善良細心,不僅收留非親非故的幸兒,專人照料她的日常起居,甚至為她的安全舒適著想,改建後院,草地石地平坦無物,亦不見瓷器或其它易碎之物。整個李府上下均對幸兒關心備至,不因其貌異於常人,鄙夷藐視她。

  月掛中天時,幸兒依舊興奮不已,但面上倦意難掩,於是許震海抱她入屋上床,幫人蓋好棉被,一邊握住乾瘦的手渡氣,活絡氣血,一邊哼著家鄉小調,待孫女進入夢鄉後,方長起身來,依依不捨地關門落鎖。

  桓古尋問:「你渡氣讓她的肌肉恢復力氣,能支撐多久?」「以我的功力,配上大夫開的藥,這樣的狀態大約維持一個月。」許震海答。

  寧澈道:「咱們這一去,可不只一個月。」許震海淡淡地道:「我不在,猶有淨濁,他先前不曉幸兒是誰,只道她是個不幸的孤女,在老夫暗中安排下,他每個月的月中皆會來此,但隨著老夫身分曝光,他早晚會得知我倆的關係。」接著笑道:「吃菜的就是如此,即便他知是我殺了他的師弟,即便他知幸兒是他仇人的惟一至親,依然心懷慈悲,定期來訪,為這不知能活到何時的孩子續命。」

  「不像我……唉……」許震海垂首低語:「那孩子命苦,作了我的家人。」「她父親呢?」桓古尋詢問。

  「早就死了。」許震海道:「十五年前老夫無惡不作,橫行霸道,人們見到我,皆畢恭畢敬地喊一聲海爺,殊料樹大招風,有人覬覦老夫搶奪的財寶,密謀綁架吾兒要脅,本來老夫脾氣硬得很,豈會乖乖任人擺布?但再怎麼猖狂,終究敵不過綁匪三天後寄來的小指,五天後寄來的右掌,七天後寄來的左腿……後來我付了贖金,收到的卻是一顆人頭……」如是駭人聽聞的往事,桓古尋和寧澈早非初出茅廬的小子,亦不由得瞠目結舌。

  「你沒查出是甚麼人做的?」桓古尋二問。

  「我當然想查,哪怕掀了整個中原的地皮。可是……」老人滿臉哀痛:「一個月後,幸兒出生了,被大夫診斷肌肉乏力,不但無法自由行走,若無功力高深者定期輸送真氣,她連吞嚥呼吸都不成……幸兒的娘親因丈夫慘死,女兒天生畸形,禁不住連番打擊,生完孩子沒五天便懸梁自盡……而我那婆娘……她怒極憤極,認為是我將厄運帶給兒孫,提著菜刀想砍我,爭執間,刀鋒割破她的肚皮,她死前又哭又笑地說:『這是報應……是報應……』」許震海黯然閉目,續道:「至此,老夫才明瞭何謂惡有惡報,壞事做盡,沒人能將我繩之以法,不是我本領高,而是老天爺要親自懲罰我……」

  寧澈平淡問說:「你後悔嗎?」「說不後悔,那麼老夫就算當場給雷劈死,亦不足惜;若說後悔,看在你的眼中,卻顯得做作矯情。」許震海苦笑。

  「但說無妨。」寧澈道。

  舉頭望天,年邁的嗓音喟嘆:「倘使能回到當年,老夫只希望那時的我,能更像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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