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十五

　　「潘大人欲以許震海作餌，二度誘出晉淵莊，詳細情形，小弟洗耳恭聽。」寧澈表面平靜如常，內心卻異常澎湃。

　　「計畫很簡單。」潘文雙答：「捉拿許震海那天，奴家遵照太醫的指示，用鋼針封住他七處要穴，阻斷內力運行，任他有通天徹地之能，鋼針一入體，頓時手無縛雞之力。此法只要認準穴位順序，任何人皆能施針，快速有效，惟一缺點是需定期重新落針，且隨著次數增加，施針間隔的時辰會越來越短。咱是初一晚上抓到他的，與張仁愈會面那日，曾短暫恢復他些許功力，其後按時下針，依許震海的功力，大約十三日清晨就能逼出體內鋼針，那麼當晚便是他越獄之時。」

　　桓古尋道：「空著雙手回去，晉淵莊不會理他的，許震海勢必得帶些有價值的消息。」麗顏略顯得意：「在拷問的過程中，奴家曾『不經意』說出曾捉到晉淵莊的人馬，還洩漏江南的據點，奴家已遣人南下混入叛黨。這項機密對晉淵莊及許震海來說，足夠成為交易的籌碼。」

　　寧澈挑眉提問：「許震海背叛在前，晉淵莊還會信他嗎？」潘文雙笑笑回應：「寧公子會錯意了，奴家此舉並非使他重獲晉淵莊的信任，而是讓兩方再度碰頭。」

　　她掏出一張紙，續：「這是大理寺地牢的配置圖，奴家已知會寺卿鄧大人，兩位可於十三日晚間靜候許震海，無須顧忌。」桓古尋取過紙張，上面不僅繪製地牢的隔間走道、關押許震海的所在，連守衛當差交接的時刻亦寫得清清楚楚，耳聆女聲續道：「為令許震海上當，奴家特地找了幾個心性散漫、喜歡欺負人犯的衛兵，將之排在丑時二刻站崗，許震海功體一恢復，必會引誘守衛近身，設法逃獄。」

　　「你要我和小澈跟著他，追蹤晉淵莊。」桓古尋搓著下頷沉吟。

　　螓首輕點兩下：「桓大哥和寧公子有神功傍身，這點小事想必難不倒二位。」

　　寧澈應聲：「此事定不負潘大人所託。」語畢，刀客的耳廓一動，聽聞主屋傳來的動靜，忙道：「不早了，告辭。」潘文雙上身微傾，道：「慢走。」

　　告別書齋之主後，循著碎石子路走向都城，行徑間，桓古尋首先開口：「和你說的一樣，的確有第三種傳聞。」

　　「豈止是傳聞？」寧澈說：「昔日太宗麾下猛將親筆鑿鑿，已非江湖流言或書信交流可比的，就算不是鐵證如山，亦是八九不離十。」

　　桓古尋問：「這才是祕寶的真相？」寧澈沒有斷言：「八九不離十，表示仍有一二例外。」

　　「……傳聞會不會猶有第四、第五種……流竄在不同人的耳裡。」桓古尋搖頭晃腦。

　　「再怎麼多、怎麼誇張，事實不外乎兩種，要嘛有傳聞是真的，要嘛全是捏造。」寧澈思忖：「倘使是後者，然則這個祕寶比咱們想像中的危險許多。」桓古尋困惑地歪著頭。

　　寧澈應答：「你想想，有人……就假設是曾祖父吧！他大費周章散布謠言，引誘江湖人士、求藥求生的醫者病患，甚至是朝廷叛軍這等不好惹的勢力，令所有人的焦點放在同一件事上，為的是甚麼？霽泉神器背後所藏，真是各方夢寐以求的寶藏嗎？」

　　桓古尋聞言結舌，片刻後才訥訥地問：「這樣咱倆還要找尋祕寶嗎？」「咱倆不去，也會有大批人馬爭先恐後，別忘了當初耿前輩因何傳授澤山錄。」寧澈肅然。

　　「他是怕你的曾祖父便是一切陰謀的幕後黑手，希望能制止他……」隨後桓古尋再問：「小澈，你對你的曾祖父……」早猜到他要問甚麼，寧澈語調大是無奈：「他未到四十五歲便去逝，我只見過他的畫像。祖父與曾祖父似乎不太親密，談及自己父親時，祖父總是帶著一份疏離，搞不好他連曾祖父會武功都不知。」

　　「目前除了第一則傳聞的起源不明，第二、三則都知曉了。」桓古尋推測：「莫前輩和巫岫臣聯絡是在五十年前左右，但她早已身亡，不可能寫信……」另一人點頭接續：「合該是曾祖父模仿莫前輩的筆跡，同岫臣太祖通信，營造人仍在世的假象，並告之第二則傳聞的內容。同樣的手法，是次拉近了十年，曾祖父仿擬徐世勣的用字遣詞，在其日記中加油添醋，更甚者，還偽造吐蕃密文。」

　　桓古尋忽問：「徐世勣是哪一年死的？」寧澈應說：「確切的年份不曉得，但應比曾祖父活得還久，祖父曾言，曾祖父在高宗登基前業已歸西。」

　　大手搔搔後腦勺，桓古尋滿腹疑問：「先不說你的曾祖父是否真有那麼大的本事，彼時徐世勣還活著這一點，就夠讓人費解，他若竄改日記，本人不會發覺嗎？難道徐世勣完全沒翻閱以前的日記？」

　　鳳目深沉：「也許他沒有發覺……或當說，他沒活到能發覺的時候。」無瑕的眼眸茫然：「嗯？」寧澈續言：「這些事皆在耿前輩與曾祖父決裂後發生，後人亦為近二十年才得知往事，不僅只於三則傳聞，澤山錄被盜，萬閣同是近年才知何人所為，使祕寶之爭更加混亂。」

　　桓古尋豁然：「你是說……你的曾祖父為不過早被揭穿，他當下還用了些伎倆，掩蓋謊話三、四十年，方給後世察覺，無從追查下，人們便會相信祖輩的話。」眉宇間的皺折愈來愈多：「你的曾祖父巴不得大夥兒趕緊找出祕寶，越多人參與越好。」思及此中心機，鼻息益發沉重：「寧慶到底想幹甚麼……」

　　「答案就在畫軸裡。」寧澈很是篤定：「與那些傳聞不同，曾祖父明顯不欲讓人發現它的真實用途，改造卷軸後只說這是傳家寶，便要晚輩世代傳承，連一句搪塞的話語都無，可見他不想透漏絲毫線索供人查證，哪怕是謊言。」

　　「可是畫軸有一層薄膜保護，怎地解開其中的祕密？」桓古尋甚感棘手。

　　寧澈忽爾燦笑：「暫時想不出沒關係，當前首要之務是拿回畫軸。」

＊＊＊＊＊

　　「戒，警也。乃手持兵戈之形，引申為戒備、革除。在佛家當中，『戒』亦有律條之意，故有戒尺、戒刀等等，僧侶使用時要恪守戒律，不得褻瀆……」年逾五十的男子捋鬚朗朗，來回慢步，身前六排男女正襟危坐。

　　荇菜黃華三面簇擁，五丈見方的平臺上，粗柱分佇四角，撐起形如頭盔的屋頂，大氣宏偉。此方無牆無欄，韓常玉的嗓子雖然宏亮，卻難入少年郎的耳裡。

　　「……孔老夫子有云：『血氣方剛，戒之在鬥。』，正是這處『戒之榭』的名稱由來。爾等須謹記，東滎派學武是為保護他人及平息紛爭，一如你們腰間掛的兩把鐵尺，首重繳械止戈，非是殺人爭強。而『尺』這一字與『戒』相同，意指法度、標準，每個人的心中都應放著一把尺，明辨善惡是非，衡量言行舉止，嚴以律己，莫要不懂進退，沒大沒小，以至於連累恩師失了顏面……」說到後來，講者的語氣益發激動。

　　「韓師伯怎地扯到這兒來？」令人昏昏欲睡的春風吹來，一名弟子勉強保持神智，卻沒將心思放在對的地方，與隔壁的師兄偷偷聊起天。

　　另一個弟子悄聲答說：「沒瞧盤師兄跪在那兒嗎？聽說前些天的時雨宴，盤師兄言語頂撞韓師伯，掌門師伯一怒之下打得他牙齒都噴出來，然後就跪在戒之榭跪到現下……」發問的弟子恍然，眼睛飄向屋隅的羅韞盤，本就不大壯碩的身形因連日粒米未食，背影有些頹廢。

　　「柯經、黃坤煜！靠這般近乾脆親個嘴兒吧！讓大家瞅瞅你倆有多要好！」大嗓門朝著不專心聽講的弟子衝去，挨在一起的兩顆腦袋立即分開，坐直坐正，聽著周遭竊笑聲不斷，耳垂不禁發熱。

　　「好了，安靜！」威嚴的男聲喝止細碎的吵雜：「現在開始對練，散開！」

　　「是！」齊聲應諾後，眾弟子退至四邊排好坐下，圍出一方空間，立於中央的韓常玉環視一圈後，道：「阿謙、阿成，你們先來。」

　　二人應聲出列，抱拳行禮後，抽出腰際的三叉鐵尺，左足稍前，擺好架式。

　　雖僅是師兄弟間的切磋，但因門風嚴謹，尋常較量亦正經認真，眾人皆屏氣凝神。

　　沉默的對峙後，一人的腳掌率先離地，隨即交鋒錚錚，志在奪兵！

　　跪在榭臺水邊的人恍惚間，隱約聽到鏗鏗鏘鏘的對打，腦子卻轉不過來發生何事。算算日子，他已跪坐不起第四天了，由於談曜的命令，不要說飯食，水都沒人送來，只在渴得不行時，偷偷掬起池水潤口。

　　這一廂精神渙散，另一廂卻是緊張刺激，拳腳互有往來，叱咤不絕。

　　毛衍成左手鐵尺架住師兄丁謙的攻勢後，右尺即時倒轉，用握柄捅著對方小腹，再迅速正持，先擊腿彎，再敲頸側，使人吃痛半跪，然則攻勢未完，毛衍成矮身一鑽，攔腰擒抱，膝頭先起後沉，將他狠摔在地！

　　即將迸出口的喝采全部煞住。

　　圍觀的門人噤若寒蟬，韓常玉面罩寒霜，厲聲質問：「阿成，你那甚麼打法？」

　　毛衍成支支吾吾：「我派武功重在制伏……弟子想說……想說以鐵尺重挫後，若再抱摔，定能徹底擊潰對手的鬥志，是故……」話未畢，韓常玉直接一個巴掌賞過去，怒斥：「胡來！你這哪是在制伏敵人？分明是削人面子！東滎派從來沒教過這種野蠻、毫無禮數的功夫！我方纔說過，鐵尺重視防禦，而非攻擊，你進攻欲望這般強烈，不就和運使鐵尺的精髓背道而馳？」

　　「是……弟子知錯了……」毛衍成不敢抬頭，淚珠成串掉落。

　　見他嚇得直哆嗦，韓常玉不忍再罵，嘆了一口氣：「以後別再犯了，去把臉洗乾淨。」

　　毛衍成含淚點頭，師尊再言：「阿成，為師知悉在我之前，你曾跟隨其他師父修行，但如今既已拜入東滎派的門下，就別老記著那些旁門左道，東滎派的人，就該有東滎派的樣子。」

　　「好……多謝師尊教誨。」毛衍成抹掉頰上淚痕，長身行至水畔。

　　韓常玉再朗：「繼續對練，阿謙留在場上，下一個……清兒！你……」

　　「撲通！」水聲乍響，師生全數望向來源。

　　臉洗到一半的毛衍成焦急大喊：「糟糕！盤師兄他……他掉下去啦！」

＊＊＊＊＊

　　羅韞盤再次睜開雙眼時，頂上的天花板有點陌生，卻非頭一次見到。

　　「嗯？你醒啦。」熟悉的男音落至耳旁，他方憶起這裡是謝追鴻的新居青玉園。

　　與幼時睡的大通鋪不同，東滎派的子弟成年後，若欲留在總壇接掌派中事務，便會分配住到青玉園，此處均為單人一房一院，並設私人的盥洗澡間。羅韞盤搬到神都前，來過這兒幾次，對此大為欣羨，談皓的住處亦在左近。

　　謝追鴻端著一碗黑乎乎的藥汁，「喝了它。」榻上人接過陶碗，傻愣愣地問：「我……我怎麼會在這兒？」

　　「早叫你平時好好練功你不聽，居然跪得昏倒落水，還是師弟師妹撈你上岸，七手八腳地抬到我這裡來，你丟不丟人吶？」謝追鴻面朝銅鏡打理衣著，口上毫不留情地數落。

　　羅韞盤努力搜索先前的記憶，近乎一片空白：「我只覺有人拍了我的肩膀一下，剛想轉頭看看是誰，然後就甚麼都不記得了……」

　　謝追鴻答：「那人是成師弟，他瞅你臉色發青，擔心你出事便走近察看，剛才抬你來時，他一個勁兒地說對不起，說不是故意推你落水的。待會兒恢復氣力後，去東院那兒走一遭，同他講明白，免得人內疚。」東院是男弟子的住所，與女弟子所住的西院分踞總壇東西兩方。

　　小師弟含糊應聲，謝追鴻瞧他眼神呆滯，僅道：「小龜，今後別再提及阿琢和小靜，師尊他們不會想聽的。」

　　「他們不聽，事情就解決了嗎？」羅韞盤沉聲：「比起那些升官調派的，阿琢才是咱們該關切的人。」

　　「你說得容易。」謝追鴻斜目一睨：「這麼想關切就實際一些，別光用嘴巴。」

　　「當然。」羅韞盤捏住鼻子灌乾藥汁後，隨便擦擦嘴，「行了，你的衣服別說是髒污，一絲皺褶也無，成天梳東梳西的，女孩子都沒你那般愛照鏡子。」

　　他的視線仍未離開光潔的鏡面：「要給人留下好印象，得體的儀表是第一步。」數不清第幾次拉齊衣服下襬，撫平前襟領口，才露出滿意的微笑：「我走了，你好好休息，莫忘我交代你的事。」

　　噠噠的腳步聲遠離沒多久，復又走回，只不過步伐輕了些，羅韞盤猶是閉眼躺床，「忘記拿東西啦？」

　　該人一把掀開被褥，羅韞盤正要大呼，便見談皓劈頭就問：「師兄去哪兒了？」

　　被她這一驚，羅韞盤登時結結巴巴：「師兄、師兄沒說……他穿得很正式，大概去見某位貴人。」談皓聽了蹙著兩道細眉，豐潤嫣妍的唇瓣高高嘟起。

　　青年不太自在地撇開目光：「師姐找師兄有何要事？」沒得到回答，遂打趣：「瞧師兄慎重的模樣，莫不是去幽會吧？」

　　她白了一眼嘻皮笑臉的師弟：「真是和情人幽會，我高興都來不及呢！偏生他是去會一個非常危險的人。」

　　羅韞盤瞠目急問：「誰啊？」「這人你也識得，就是那個潘文雙潘大人。」談皓答。

　　念及那位作風大膽的美女，羅韞盤心一凜：「師兄也對祕寶有興趣？」

　　「是對祕寶背後的利益有興趣。」談皓說：「垂涎霽泉祕寶的人多不勝數，不只江湖，朝廷亦相當關注，師兄欲趁此勢，一舉拉抬我派聲望，重回巔峰。」

　　「拉抬聲望……」羅韞盤支頷忖度：「確實是好法子……」「哪裡好？」美目猛然瞪大：「不自省改進，只會諂媚奉承，即便真讓東滎派光彩一陣，又能維持多久？」

　　黑睫搧了搧，羅韞盤不解：「盼上此等良機，不好好抓住豈不可惜？」銀簪輕晃，談皓不甚贊同：「良機殺機只一線之隔……總之得阻止師兄。重振東滎派固然重要，但犯不著賭上身家性命。」

　　「師兄聽得進咱們的勸，就不叫謝追鴻了……」羅韞盤扁扁嘴：「他頭腦精明，行事深思熟慮，自有分寸。」談皓依舊翹著豐唇：「你沒見識過那女子的手段，才會這等悠閒。你可知被她抓進大理寺審問後，死、殘、瘋……沒一個人樣。」

　　羅韞盤嚥了一口唾沫：「師兄跟她站在同一邊，縱然不順，也不用如此戒慎恐懼……吧？」「算是我杞人憂天好了，但我可不欲事後懊悔。」談皓堅持己見：「師兄知我反對介入神器之爭，近日老避著我。好佳再有你，他夜裡回房時，馬上通知我，我要和他好好談一談。」

　　「好好談一談是可以，你們倆別又吵得不可開交。」房間就這麼大，這聲嘟囔自然逃不過師姐的耳朵，她下意識反駁：「才不會呢！不說了，你好生休睏，莫再折騰啦！」語罷，轉身離去。

　　門一關上，虛乏的身體旋即倒回床榻，羅韞盤頭枕雙臂，念著師姐適才所說，愈想愈是心煩意亂，遂下床推門。

　　羅韞盤無所事事地閒晃，踏出夕陽餘暉中，碧葉青幹的梧桐林，途經外觀雄偉卻沉寂的丹榮聽，行至讀書聲琅琅的霑木堂，而後走過飄著書香，鴉默雀靜的無涯軒，來到吆喝怒張、熱汗蒸騰的戒之榭。

　　惟恐被哪個師伯師叔叫住，他遠離戒之榭，躡足溜過校場外圍，跑往東院。

　　「咦？盤師兄！」一個不留神差點撞著人，定睛一瞧，前人懷裡抱著木盆毛巾，該是準備到澡堂沐浴，雖是面生，然聽其聲似是早上那個本欲關心，反被驚得半死的毛衍成，且聽他又續：「盤師兄無恙就好，你早晨暈倒時，拍肩膀、捏人中皆喚不醒，我還……還怕你是不是……」

　　見他仍心有餘悸，羅韞盤撓撓頭：「我沒有大礙，只是太久沒吃飯，餓昏頭而已……說來慚愧，我這個做師兄的不中用，竟然當眾鬧笑話。」「盤師兄風吹日曬跪了那麼久，銅皮鐵骨亦難支撐，更何況……」語聲忽慢，惹得羅韞盤好奇：「更何況甚麼？」

　　毛衍成的嘴開開闔闔，猶豫了一會兒，終道：「更何況你是替靜師姐出頭，方會受罰，雖然你對師尊出言不遜，也有師兄弟姐妹說你……說你愛管閒事，不過……我覺得盤師兄講的沒有不對。」

　　羅韞盤一怔：「出言不遜……啊！你是韓師伯的徒弟！」毛衍成方要頷首，即被扣住雙肩，「所以你是阿琢的師弟囉？阿琢呢？帶我去見他！」

　　毛衍成張大嘴：「你……你要見琢師兄？」彷彿沒看著人面色為難，羅韞盤的下巴重重一點：「是啊！走！」

　　平時和這位師兄沒甚麼來往，僅知他講話很細聲，有時還會縮著脖子，畏畏縮縮的，難得見他這般熱衷積極，不知該如何拒絕，毛衍成只好帶路前行。

　　兩人步出東院，一路上遇見的人不是瞪圓兩顆眼珠，便是掩嘴議論，毛衍成想拿毛巾遮臉，然同行者夷然處之，自若邁步。

　　走了半晌抵達目的地，磚瓦土厝的門窗緊閉，柴門貼著一張顛倒的福字，紅紙邊緣斑駁，應非今年新貼的，仔細一瞧，門板齊眉的高度有一道很深的裂痕，該為斧頭或菜刀一類的利器造成的。

　　毛衍成硬著頭皮張口：「琢、琢師兄，我是阿成，盤師兄來見您了！」話聲不大，但屋裡應能聽見，卻毫無回應。外邊的人又喊數聲，依然靜悄悄的。

　　「琢師兄今日不願會客，盤師兄何不改日再拜訪……」正想打退堂鼓，羅韞盤逕自朗聲：「阿琢，我是小龜，咱倆好久沒見了……」此時，柴門咿呀開啟。

　　「猶在想是哪位盤師兄，原來是小龜啊！咱們委實好久不見……有多久啦？」門內的人黑幞青衫，瘦削的臉龐掛著淡淡的笑。

　　「三年有囉！」羅韞盤大喜迎上，道：「前些天的春酒沒碰著你，還猜說你是不是有要緊事，出遠門去了！」「要緊事是有，不過不是出遠門，而是寒窗苦讀。」簡述沒有赴宴的原由後，韓幸琢對正欲調頭的毛衍成喊：「阿成，要走啦？」

　　「呃……是啊……」一雙眼珠子左轉右移，就是沒和韓幸琢對上眼：「我剛練完功，渾身臭汗的，進屋怕是會熏死兩位師兄，我先去洗澡！」言畢，拔腿就跑。

　　「進來坐。」屋主不以為意，欣然邀人入來，羅韞盤望著師弟的背影若有所思，跨過門檻。

　　前廳的擺設簡樸，素色茅席平鋪，四個蒲團圍著竹桌，一旁還散落布老虎、波浪鼓、泥哨…等小孩子的物什，看上去凌亂卻透著一股溫馨。羅韞盤信手撿起一個魯班鎖，指腹卻蒙上薄灰，這些玩具已有一段時間沒人整理。

　　「抱歉，小靜帶著茹兒回娘家探親，我一個大男人也不會收拾屋子，搞得這兒亂七八糟的。」韓幸琢端來一杯茶，不好意思地說。

　　羅韞盤笑道：「你這兒也叫亂？那我那處豈不是垃圾堆？」「哈！少時和你同一間房，你總愛把你那些小玩意兒到處亂放，赤腳走路還會被硌著腳丫子，有一次鴻師兄大發雷霆，把你的東西悉數丟掉，你哭得涕淚縱橫，竟爾衝上去和鴻師兄扭打在一塊兒……」韓幸琢想起往事，不無懷念。

　　賓主互相調侃寒暄，一敘近況瑣事，甚為融洽。

　　歡談間，羅韞盤暗忖：「師兄說阿琢近來心性丕變，喜怒無常，我瞧不會啊……」戒心稍鬆，便言：「阿琢，過些天我要回神都，你若沒事，要不要隨我去城裡，順便散散心……」

　　「喀！」瓷杯重叩於桌面，手遠開杯口時，杯壁沒了支撐，裂下一面，杯中水立時溼了整桌。

　　羅韞盤愕然，不自覺顫聲：「阿阿……阿琢？」韓幸琢霍地站起，居高俯視：「你是在譏諷我很閒嗎？你可知我每日每夜要讀多少書，寫多少字？」聲調驟降，一反方才的熱絡平和。

　　「我不是這個意思，僅是……」不聽人解釋，他又言：「我可不像你，整日賣弄那些奇技淫巧度日就行，光是抽空與你聊天，便是莫大的損失！」像是一支利箭射穿心窩般，羅韞盤忍不住拍桌直身，然終是壓下火氣：「我僅是想瞧瞧你最近過得好不好。」

　　韓幸琢冷哼：「你不都知聞了嗎？科舉年年落榜，老婆女兒離家出走，要同我攀關係還早得很，等我中狀元再來吧！」「我才不管你有沒有中狀元，我就是來看你的！」羅韞盤也扯開喉嚨。

　　緊接著茶杯迎面飛來，羅韞盤不及閃避，額角即刻溢紅！

　　「你看見啦！不好！我過得一點都不好！看完就給我滾，滾！別來煩我！」清瘦的臉瞬時脹紅，大吼大叫，翻桌亂踢，全然無法克制脾氣，羅韞盤只得逃命似地奔出土厝！

　　「我韓幸琢再怎樣落魄，還輪不到你來可憐我！」隨後砰的一聲，甩上柴門落栓。

　　躲藏暗處的毛衍成這才現身，「盤師兄，該走了。」

　　任由額際血流如注，羅韞盤盯著那張半邊飄在空中的福字，怔怔出神。

＊＊＊＊＊

　　謝追鴻開門入屋，即見自家師弟頭纏紗布，倚桌托腮，愁苦滿面。

　　「怎麼受傷了？」晚歸的人脫下浸染春夜涼氣的外袍鞋履，步至桌邊就座。

　　羅韞盤應說：「我下午去探望阿琢，他的狀況……真的很差。」大師兄沒再多問，伸手拉開抽屜，取出裡面的火熠子，點燃後放入左邊的小火爐，而後拎起爐上的鐵壺，「去打一壺水來。」

　　「你還有心情泡茶品茗？」羅韞盤真想把鐵壺扔出窗外，氣道：「得想個辦法幫幫阿琢，小靜也是……」「有辦法我早就做了，還用你嘮叨？」謝追鴻不耐煩地打斷：「阿琢不欲振作，外人又能如何？至於小靜，她已尋得安身之所，你錢給了，就別再打擾人家。」

　　然羅韞盤執意：「孤女寡母流落在外，怎及得上在東滎派可以相互照應？阿琢亦日盼夜盼著她們回鄉，他屋中尚留著女兒的玩具……」

　　「小龜。」一聲低沉喝住喋喋不休，謝追鴻直言：「咱們無能為力了。」

　　那一瞬間，羅韞盤的心酸幾乎湧出喉頭。

　　謝追鴻再說：「妻女不告而別，對阿琢自是雪上加霜，但至少於小靜而言，這是最好的結果。」羅韞盤黯然歛眸：「我去打水。」

　　前腳甫踏出門，後腳便聽女聲高喊：「等等。」羅韞盤見是二師姐，微微頷頭就旋身走開。

　　未及細思師弟的異樣，房裡的謝追鴻已發話：「皓兒還不睡嗎？」

　　「有事找你商量。」談皓當問：「你又和潘文雙碰面了？」謝追鴻承認：「是。」

　　她一聽即勸：「師兄，跟前東滎派該做的，不是怎生巴結朝中官員，而是……」「你老說我在巴結，你以為在潘文雙手底下做事很輕鬆嗎？」謝追鴻劍眉倒豎：「你說得不錯，即使最末替朝廷拿到面具，亦難保證往後的順風順水，但機會難得，為何不放手一搏？」

　　「機會？」談皓正容：「沒有那等能力，面對滿坑滿谷的機會亦僅能望之興嘆。」

　　與那雙秋水翦瞳交會良久，朗星般的明眸忽冷：「倘若今天站在你面前的是小龜，你也這般說話嗎？」

　　「呃……你忽然扯到別人幹甚麼？」兩朵薄薄的紅雲浮上臉蛋。

　　「自魏朝孝文帝定都洛陽以降，河洛一朝比一朝繁華昌盛，軍政地位與關中齊平，往昔板蕩混亂的數百年，朝廷要人才，蒼生要英雄，允文允武，有才學，更要有膽識，東滎派於焉誕生。高歡、獨孤信、張公謹、劉政會……這些人不是東滎派出身，便是曾於派中進修。爾後李唐一統天下，大量任用關隴人才，我派的聲勢亦未減分毫，先皇時期，杜正倫、韋思謙二位師祖更是位極人臣！方今皇上將國都遷至洛陽，我派佔有地利，反而不比往昔，你認為如何？」滔滔長述後，謝追鴻問說。

　　談皓如是應答：「皇上即位後，大興科舉拔擢人才，東滎派文武雙全，門人由此入仕理應不難，奈何成果不若預期，當不了官的不說，縱使當了官，那些在朝中任職的同門，前途雖無危情，但亦無晉升之能，碌碌無奇。故我認為，加強門人學識，督促武藝，方為長遠之道。」

　　「是以我問你，倘若今天站在你面前的是小龜，他會同意你的看法嗎？」謝追鴻二問。

　　談皓一時語塞。

　　羅韞盤是談曜二十年前出遊時，在某個荒廢的村莊撿到的，他不忍心看一個不足五歲的小娃娃，嘴角沾滿泥巴地拔草充飢，於是收之為徒，帶回邙山總壇扶養成人。較之大弟子及女兒，這個年歲最幼的徒弟才思平平，練武也不勤快，談曜雖沉著臉訓斥過幾次，然效果不彰，便隨他去了，好在小徒弟性格溫厚，又身懷巧藝，不會遊手好閒、惹是生非。

　　那種嚴格鞭策提升能力的作法，對於派中像羅韞盤一般的弟子，本來的課業幾乎不能應付，再加額外的負擔，無疑是揠苗助長，適得其反。

　　談皓想了想，答：「培養自身才幹外，幫助同門亦是……」「皓兒。」謝追鴻說：「不是每個人都像咱倆願意拉一把落後的人，也不是每個人皆如同小龜，能夠另闢蹊徑。」

　　「好！擲地有聲，不枉為師教你的。」蒼老渾厚的嗓聲突然插進，引得房內人側首，正是掌門人談曜。

　　「師尊，您也來了。」謝追鴻訝然。「知你面見潘大人，遂來問問情況，就聞你與皓兒爭執不下。」談曜道。

　　「潘大人那邊進展順利，只是師妹她……」謝追鴻瞟向旁人。

　　女音清脆：「依女兒之見，復興東滎派有更好的……」談曜擺擺手，「其實皓兒所言有理，近十幾年來，東滎派一代不如一代，不論廟堂或江湖，叫得出名字的弟子愈來愈少，不然你們也用不著使計逼退判庭的糾纏。換作是從前，東滎派的名號一亮出去，哪有那些小幫派囂張嚷嚷的份？」

　　談皓納悶：「爹親既明原因，為何還……」「因為不切實際。」其父坦言：「目下的東滎派，早已顧不上長遠之道。樹人乃終身之計，非一蹴可及，你的方法徒有遠見，卻挽救不了現今的頹勢。」

　　「但是……」談皓欲再說服，卻聽父親語帶滄桑：「皓兒，有時放低身段並不代表趨炎附勢；抬頭挺胸也未必就是剛直不阿。」

　　髮簪一垂，嫣紅的雙唇緊抿。

　　女兒不再反駁，談曜遂吩咐他事：「上次和禹航會的生意還未談妥，你們瞧著若無問題，快些答應，過些時日下江南打點處理，儘早運送貨品。」話罷，本已朝向門口的腳尖忽又調轉，「這事告一段落後，就換你們倆的婚事，可有打算席開幾桌……」

　　「哐啷！」鐵壺墜地發出巨響，謝談二人這才憶及羅韞盤尚在外面！

　　談皓心一緊，當先搶出門外。

　　談曜與謝追鴻相繼追出時，廊上的談皓呆視水灘裡的鐵壺，此外再無人影。

　　最近寫了新的小說《送神難》，發布在角角者，還請讀者朋友們多多捧場，謝謝。